衍波襄平
衍波襄平

《喫者》(二)

過了一陣子半饑半飽的日子以後,我天天晚上一躺上床就感到餓,而且越來越餓,以至餓得心神不寧睡不著覺。那時覺悟低,成天腦子裏只轉著一件事:什麽時候能摟頓飽飯?那怕包谷面糊糊、高粱粥能灌个肚兒圓也行啊。緊接著就是不知不覺地清早走路渾身都感到非常虛弱,一腳高一腳底,乜乜斜斜象喝多了似的。

沒想到一次偶然機會來了,國慶節有外國人來學校參觀。食堂裏可以放開喫一頓,平時只允許喫兩个的我竟一連喫了三个一點反應沒有,又拿了五个回去,心想干脆喫个飽。誰知這五个下去仍沒反應,好像豬八戒喫人參果,還沒咂摸出滋味就全進肚了!我這才被自己的肚子嚇壞了,一頓八个!我這一生還從沒喫過這麽多,我這胃究竟怎麽了?漏底兒了?究竟幾个才能飽?人常説“半大小子,喫死老子”,八个饅頭下去照舊感覺才半半拉拉的,仍然是餓得睡不著,眞是嚇人呀!

偏偏這種時候,丁老師出了个作文題:“談談糧食問題”,這不成心逗人玩嗎?按説國家給的定量不低,是下面大師傅搞鬼沒做够份量嘛,可這不好“談談”呀?其實那時報紙上也有現成答案,説現在物資有點短缺,是因為人民購買力大大提高了,所以生産赶不上需求,這恰恰説明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可惜我平時不讀書不看報,思想覺悟急切之間提不到那麽高的水平。平時作文不賴的我這次竟然只得了三分。

丁老師在班上宣讀了高文生的作文,高文生外號“高肥肉”。他爸爸是機牀厂的鉗工,媽媽是家庭婦女。雖姓高而並不高但卻馬大,自從糧食緊張以來,“肥肉”明顯減縮幾成,相較之下好似馬也不大了。他在作文中説:“我現在雖然比以前瘦了,但更加瘦健了”。丁老師大大稱贊了“高肥肉”,説“瘦健”這个詞構思得多麽好,不同凡響。長此下去,必才高八斗、五車腹笥。

每天上午上到第三節課時,我腹中腸胃就開始痙攣了,好像千百只利牙撕咬著胃囊,翻腸攪肚。到第四節課,腸胃已麻木,癥狀擴展到全身:心跳、腿抖、冒冷汗,連手也抖得無法寫字,腦子亂成一鍋粥,根本聽不進課,只剩下耳朵異常靈敏,全神貫注等待那一聲最可愛的下課鈴,好直衝食堂。

鈴響了,老師還動不動就拖堂,這時恨不得上去掐住那老師,把其拎出去。好不容易老師説“下課”,大家都想往樓下“衝”。這時才發現根本沒法“衝”了,不自覺地腿在發抖,眼冒金星,下樓梯全都扶著墻。大夥兒互相看看,全都心照不宣,只有苦笑。“餓”這个字是千萬不能説出口的,不然我們的覺悟不就降到那位“該人”“對糧食政策不滿”的地步了嗎?

待好不容易捱到食堂,還沒覺得開始喫,那份定量的飯就已經全下了肚,恍惚間不知所為、無覺香臭,竟連碗底都舔得溜光。本來胃已經麻木,不知道餓了,現在忽然扔進了一點兒食餌,反而逗起食欲,饞蟲大動,正準備大嚼之時,碗中卻什麽都沒了,大眼瞪小眼只好自己嚼自己,那滋味兒我給您形容不出來。不由自主、不屈不撓、惶惶然不可終日。

飽漢們大槪永遠也想不到,這時,也就是剛喫完飯的時候,才是一天中最餓的時候,急得人滿地亂轉,無著無落,魂失魄散,無法言喩,不可勝道。每个同學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環視四周,森森然。過了好久好久,一些女同學的眼神才恢复到笑眯眯的狀態,恍忽由陰世而轉胎回陽。

從此我銘記住了什麼是“方興未艾”之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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