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美姿
鄭美姿

記者

524這一天,仍敢上街的究竟是甚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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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訪者:「你究竟黃定藍,你係咩記者?」

我:「freelance⋯⋯」

被訪者老公:「記者中立㗎!你唔好再問人黃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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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新聞接踵而來的都是壞消息,問這班後生哪一樣最灰?他們異口同聲的說:「見到香港人謝晒,才是最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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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GO對出的軒尼詩道,再次迎來半年前那種陣勢:一排電車「走唔切」停駛、逾百防暴一字排開,舉旗、拿住大聲公喊話、喝記者「唔好阻住我視線!」從SOGO望向灣仔方向,一片白煙(那邊剛鞭炮式放完催淚彈),距離防暴二百米左右,是站滿了巿民的軒尼詩道、怡和道,而SOGO後邊的駱克道、東角道同樣人頭湧湧。

大家都沒有信心大家會再出來,最後,很多「大家」都出來了。

「大家」竟然都出來了

那是大遊行之後,灣仔銅鑼灣一帶催淚彈已放,仍蹓躂的人卻更多了。但Black Bloc的似乎很少,戴豬咀的除了記者之外,似乎沒有。甚至穿黑衫的人,都只是一半半而已。至於汽油彈那種特殊的味道,更是半點都嗅不到。大家知道香港又不一樣了,玩法自然也要跟著改變。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二百萬香港人瞓著都能隨口噏出來的口號,以及對警察的憤恨。

堵路又回來了。但對見過世面的香港人來說,這種堵路很「輕鬆」。不過是垃圾膠袋加上裡面的垃圾,某些地點或會有個橙色的垃圾桶,加兩三個路政署的的橫欄。比較有睇頭的,是百德新街不知哪裏來兩張杏色沙發,還有跑馬地那有邊幾個金黃人。

街上巿民的面孔依舊很混雜,很年輕的、很麻甩的、大嬸風格的,少了的只是以往會帶孩子上街的壯年人,而這個也絕對可以理解。在軒尼詩道上,有一對夫婦,一人穿黑一人穿白,五六十歲,有點外省人的樣貌。我跟他們搭訕,女人一開腔就是說不好的廣東話:「好心痛班後生。」這句說話打從去年八月開始已經常聽到,出現在所有不算後生的人的嘴裡。

被質疑是黃是藍

沒有多問,女人就急不及待要講他們的故事。「我嚟左香港三十幾年,我屋企有錢,在大陸本來可以過得好好。但我愛民主自由,所以我要嚟香港。」她在香港經營小生意,是中產,中學已把子女送到外國讀書:「他們在外國結埋婚,不會回來了。」她是典型的香港中產故事,不同的是,她的廣東話一直說不好,就是滿嘴的「鄉下音」。

站在旁邊的男人,這時開腔:「我八十年代落嚟,香港好好。你做自己想做既嘢、講想講既話,努力會搵到錢。這兩三年睇住香港衰,衰得好快,宜家同大陸一樣。」他搖頭,冷笑。「去到最後一刻我都要出嚟反抗,香港以前真係好好的。」

女人見丈夫說了這麼多,突然很有戒心的問:「你究竟黃定藍?你係咩記者?」我啞然,答自己是「freelance」她掌握不到,不斷追問:「即係乜嘢台先?」我唯有「曬冷」自己有寫過的報紙「寶號」,但她仍然很執著的問:「咁你即係黃定藍?藍我唔會同你講嘢。」這時男人出口:「記者中立㗎,你唔好再問人黃藍。」女人噘噘嘴:「上次有個藍絲來我舖頭買嘢,話之後去撐警集會。我趕咗佢走,唔賣畀佢。」

南方正何方神聖

我問她身邊的同鄉朋友是否談不來,她立即火起:「那班人全部藍絲。我話你知,他們把仔女送來香港讀碩士,讀完後就做新香港人,他們會搶走晒香港班後生的工作,你哋第日身邊就係呢班人!」

我問這對夫婦,平日看甚麼媒體,為何跟朋友的想法如此不同。女人很堅持:「因為我是真心愛民主自由才來香港,所以跟那班同鄉不同。」男人則說:「我哋睇youtube,新聞很多是假的。」女人補充:「南方正、啤梨,我睇最多。」我黑人問號,追問那究竟是甚麼媒體?我一問,她的疑心又來:「喂你南方正都唔識?我點信你係黃?」我唯有岔開話題:「咁有冇聽劉細良呀?陶傑呀?」她答:「梗係有啦,但你唔識南方正,我真係信你唔過。你仲話自己有寫蘋果日報?」(稍後女人不斷投訴,蘋果付費由始至終她都登記唔到)

我嘗試用眼神向男人求助,但他只掛住「睇水」,看五百米外的防暴有沒有異動。而女人仍然不放過我,我搜索枯腸,問她:「咩南方正,你㩒佢篇文畀我睇下。」她拿出手機,google,我才看到原來是「林匡正」。其實我也不懂「林匡正」,但不想她繼續糾纏我「究竟咩身份」,唯有先發制人:「啊林匡正!你話南方正呀嘛,南方正咪冇聽過。」她自責:「唉!我廣東話真係講唔好。」

力推網台「有料到」

然後女人正色跟我說:「你寫專欄呀嘛,咁我介紹幾個人你識,你要有多啲料,先寫到嘢。」她要我記下兩個youtube頻道,一是「石濤」、一是「路德社」,「你聽多啲,包你有好多香港大陸料寫。」

問他們國安法落實以後,還會這樣子上街嗎?男人說:「都要出嚟,咪抗爭到最後一刻。」女人搭話:「也不要太悲觀,雖然都係玩完,係同大陸一樣了,都可能有轉機。始終現代世界,同幾十年前不同。」話未說完,本來在SOGO列陣的防暴,突然拔足狂奔拉人,幾百巿民瘋狂朝怡和街這邊逃命,女人大喊:「跑快啲呀!」我問他們要不要走,女人一臉定過抬油:「走咩!我怕乜!我仲有排企!一定企到最後!」

但不是人人都能企到最後,這種喪跑拉人的場面,自運動開始已是常餐。最後有兩個年輕男生在我眼前遭防暴狠狠按下制伏,記者跑上前影相,隨即就被警察拉線驅趕。幾個叔嬸大聲質問防暴為何拉人,有個藍背心警民關係科的人大叫:「唔使理啲無謂人!」年長的人「無謂」,年輕的人被捕,這種「常態」一年以來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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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揮舞的旗

一旦國安法實行,在一連串嗌了一整年的口號裡,總有一些似乎特別高危,當然包括「香港獨立」。這天看見的旗幟不多,有「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英國旗、殖民時代的港英旗,還有兩幀「香港獨立」旗布。

那是十來個年輕男女,其中兩人,把「香港獨立」披在背脊。這兩面旗出席過以往不少的示威遊行,但從今以後,或許再見不到這兩幀旗揮舞了。女生說:「以後應不會再把旗桿帶出來了,愈發危險。」若旗子不能揮動,就只能把它們披在背脊。這十幾個人很小心,分開企,以免違反限聚令。這麼守法的人,卻迫著出來「犯法」,大概也是香港以百萬計人的心聲。

他們都是大學同學,其中幾個人今日還要考試。他們互相取笑,若昨天有誰被拉,翌日其他人會幫忙告假,理由就是「Arrested」。年輕真好,這種關頭仍然苦中調侃。問他們會不會考慮移民,忍不住提醒一句:「別等到四十歲,(移民)一分都都冇。」他們說:「出得嚟的,都不想移民。」為甚麼?「香港是我們的。」

要等外人「收佢皮」

一個男生認真的說:「日本仔當年打香港,最後點解投降?」這條是中史問題,國安法宣佈在即,沒敢隨便亂答。男生自問自答:「咪又係外人收佢皮,只靠香港人如何打敗佢哋。」他突破盲腸,竟然將日本跟中央比擬,完全傷害了民族感情。男生續說:「我咪同佢哋鬥長命,習總肯定早死過我。」(資料補充:年輕人大學未畢業,習氏六十有六)

(我不忍跟他說,當年我廿歲的時候,都有人跟我講過,他沒命看六四平反,而我勝在夠後生。)

問他們如何看自己上街的代價將愈來愈大,尤其是背脊支旗寫住那四個大字。有個女生說:「看你的value是甚麼。」那你們value的是甚麼?他們立即晃動背脊支旗:「咪呢個。」

這班學生身邊不少朋友同學都戴罪在身,有人說:「有被告暴動罪的,他們孭咗罪之後,成個人的mental stage立即變得好差。我都不知該如何幫他們。」

那你們還要出來?「我今朝同個長輩傾電話,他叫我不要出來,係都等條法立咗,才出來抗議。點解?我唔明。只有一成機會推翻,都要行出來。我們會好小心。」最近接連的打擊,包括建制重選立會內會主席、試題取消、《頭條新聞》出事,再來國安法頒佈,問他們哪一樣最灰?年輕人異口同聲的說:「見到香港人謝晒,才是最灰。」

最後女生再補上一句:「所以今日即使只是行來行去,唔知做乜,但都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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