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平
張潔平

希望探索媒介的各種可能,也希望做個一輩子的記者。Matters站長。

逃避統治的藝術——大理的數位遊民聚落

天下雜誌專欄 2022-09-06

「幾乎所有人都在聊「出去」。已經基本成型的團隊,創始團隊基本年底前都會出去。剛起步的團隊,都在籌備出去。沒有人抱有幻想。留下已經不再是一條路。」

這是在大理一場數位遊民的Web3主題聚會被叫停之後,一位觀察者的筆記。

近兩年,不少中國的Web3項目方與開發者們在逐漸緊縮的政策壓力、與逐漸升高的疫情封控風險之下,從北京、上海、杭州一路向西南遷徙,到大理停留下來,在雲南邊陲古城漸漸形成一個數位遊民聚落。這些來自五湖四海、已經不再適應固定辦公室、一天中有多半時間都在元宇宙生活和工作的年輕人,也在大理發展出多種型態的線下自治生活社群,用他們的話說,過上了「分佈式生活」。

在很長一段時間,大理被稱為「潤」與「躺」之外的另一種生活可能。

大理

在逃避統治的藝術這件事上,大理不是第一次成為避秦聖地了。近二三十年,跟隨中國的政治環境週期,幾乎每一個行當裡不太聽話的藝術家、體制外的邊緣人士,都曾在相對開放時跑到北京、上海,在政治緊縮期則一路南下,最後往往落腳在大理,從體制裡盡量脫離、逃逸地生活。

所謂「從體制裡逃逸」,指的是在生活的各個層面,脫離一個自上而下的統治系統,包括在大理流行的在家教學、永續農業、生態住宅、數位遊民……在大理,這常常不是刻意為之,而是到了這裡的人,在閒散的生活狀態裡,會進入這樣一種文化氛圍,自給、自足、自治、放下過強的目的,同時自下而上地與人連結,不帶功利地交朋友。這些聽來在很自然的事,在高度競爭的現代社會並不容易,在面對體制擠壓的旅行作家許崧因此戲稱大理為「大理福尼亞」,中國嬉皮士的大本營。後來這個說法在海內外廣為流傳,「大理福尼亞」甚至成了一個拼音輸入法默認會推薦的詞組。許崧說,「大理閒散的生活狀態使得許多人可以嘗試一下以前沒機會做的事......居民們自發成立了機車小組、登山小組、讀書小組、帆船小組、滑翔傘小組、夕陽紅籃球小組、烘培小組、以及生娃小組、打毛線小組、觀鳥小組等等。」許多人將它類比為60年代美國的嬉皮士運動,用在鄉村社區紮根或流浪的生活方式來反對越戰和民族主義。

被大理福利亞愛好者廣泛討論的一本書,也是本文借用的標題——《逃避統治的藝術》(書名直譯為「不被統治的藝術」更準確)中,作者、美國著名的人類學家詹姆士·斯科特引用許多例子論證:東南亞高地有一塊多山、多叢林、區域居住人口約為8000萬到1億的區域,在這裏,在外人看起來窮困潦倒的山地居民可能另有追求:「和他們有關的一切:謀生手段、社會組織、意識形態,甚至頗有爭議的口頭傳承文化,都可以被認為是精心設計來遠離國家的控制。」云南大理就屬於這一塊高地區域。斯科特說,由於橫斷山系的存在,這裏曾是全世界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一塊生活在國家結構之外的「法外之地」,這文化多元與包容異端的傳統延續下來,對於許多被污名化、被主流排斥的人來說,「恰恰代表了可以自治、流動和免稅的政治空間」。

在大理,向國家結構之外的逃逸數年來有一波一波的潮流。

大理古城外的高檔小區,在2010年後就陸續有作家從北方搬來,比如野夫的好幾部重要作品都是在定居大理時寫成。小區聚集的北京作家、藝術家太多,一度還有「北京村」之稱。獨立紀錄片的導演、影展與獨立音樂的樂隊們,也有類似的從北往南,最後停留在大理的軌跡。還有政治異見人士,社會運動者,大理也是他們從大城市天羅地網的監控鏡頭與國保國安系統之下逃出,在蒼山、洱海與大自然之間獲得些許喘息空間的棲息地。當然,並不存在真正的「法外之地」。大理卻給人一種不存在故鄉的鄉愁。

Web3

最新這一波南下逃到大理的,不是不聽話的藝術家或是窮兮兮的作家,而是軟體工程師們。

這個職業在過去二十年的中國,常常是「年輕多金」的代名詞。他們要付出「996」甚至更久的工作時間,犧牲健康,同時也投身於整個產業的快速、高額增長,分享到過去20年中國互聯網創業浪潮的紅利。但現在,中國互聯網進入「國進民退」通道,整體經濟下行,管制禁令又層出不窮,工程師們失業風險陡增,收入福利下降,卻依然被996工作體制蠶食。於是,一些人開始想要選擇新的生活方式——或者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疫情加劇了這一衝動。疫情之後,在大理開始零星出現全遠程辦公就可以應對工作的數位遊民聚落,2020年,三位矽谷工程師與在地組織706共同創辦了706大理空間,更有目標地透過co-living空間的經營,聚集起「數位遊民」部落。

組織者引用日立半導體前CEO、索尼前CTO牧村次夫(Tsugio Makimoto)在 1997 年《Digital Nomad》書中對「數位遊民」的定義:「未來的人類社會,高速的無線網絡和強大的移動設備會打破職業和地理區域之間的界限,成千上萬的人會賣掉他們的房子,去擁抱一種在依靠互聯網創造收入的同時周遊世界的全新生活方式,這些人通過互聯網賺取第一世界水平的收入,卻選擇生活在那些發展中國家物價水平的地方,他們被稱作 Digital Nomad(數位遊民)。這種生活方式讓他們徹底脫離了朝九晚五,辦公室格擋和令人煩惱的通勤。」

對台灣讀者來說,這樣的co-living空間並不陌生,年輕人可以在這裡共享公共空間,同時以租住的方式共居生活。發起人稱這是「一場生活實驗」,目標是面對急劇崛起的「數位遊民」一代,組建線上和線下混搭的可持續社群,「建立一個基於數字遊民社群基礎的分佈式生活網絡」,讓「空間和人群共同進化」,幫助每個來到這裏的人「找到屬於自己的大理福尼亞新生活。」

深受政策衝擊的加密貨幣及區塊鏈領域的創業團隊和工程師們,成了這一波大理數位遊民的新住民。

中國在2020年推出「數位人民幣」,成為「全世界第一個由中央銀行發行的、實名制的法定數位貨幣」,又在多份國家級、部委級和省市級的規劃報告中,明確表示大力支持區塊鏈、元宇宙等Web3技術用於產業升級和數位轉型。

但同時,中國嚴格聲明「虛擬貨幣相關業務活動屬於非法金融活動」,明令禁止所有個人數位貨幣交易行為,也對私人的挖礦業施以懲罰性電價。2021年9月15日,中國人民銀行、中央網信辦、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工業和資訊化部、公安部、市場監管總局、銀保監會、證監會、外匯局聯合發佈《關於進一步防範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在2018年8月,已經全面關閉境內173家虛擬貨幣交易所和海外的124家交易平臺之後,到了2021年,即便伺服器在海外,但凡向中國國內居民提供相關業務活動皆屬於違法。

在這種政策情形下,區塊鏈與加密貨幣創業團隊或者離開中國,或者蝸居在西南的昆明、大理。大理甚至逐漸成為中國的Web3,尤其是DAO社區的中心之一。

逃避統治的生活

706大理空間作為其中一個這樣的物理據點,抓住機會,希望辦一次「東八區最有趣/自由/浪漫的Web3活動」,要召喚這些流浪異鄉的年輕人們,一起分享「對技術的熱枕、對DAO的治理與自組織精神的探索、對公共物品的思考和對社區與Web3未來的暢想」。

這場大聚會的1500張門票,開售之後秒殺。活動開始前一周,就有千人陸續湧入大理古城。而最終,活動開始之前,以疫情為由被當地警方要求取消。

有趣的是,活動雖然取消,但似乎也發揮了Web3去中心化的某種特性:在大理的酒吧、草坪、海邊甚至是街頭冒出了各種衍生的、臨時的活動。

其中一位參與者留言:「幾天時間裡,我好像忘了主辦方存在了,因為只要是你感興趣的議題都是主會場,確實是去中心化了。」另一位參與者說:「逃避統治在別處是藝術,在這裡是生活。」

但如果連大理的空間都無法延續,不願徹底躺平的年輕人,就只能「潤」了。這就是文章開頭這段在中國互聯網圈流傳甚廣的感慨所說的。作者也記下這樣的說法:「Web1和 Web2的時代我們可以copy to china,守著國內這片士地廝殺,現在不行了。國內市場沒了,我們只能出去,在世界舞台上和其他國家的團隊硬碰硬,刺刀見紅的搶地盤,回大航海時代。」

Jazzy Liang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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