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ielsak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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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在读,日本留学中,读书写作是一生的事业 小说每周三更新,其余时间更新杂谈/书评/日常 约稿:arielsaku1997@gmail.com

K for Kepler

依旧是快两年前的作品,放在Matters上发一发。

  上

他和她很早就认识了。

  高一开学典礼,他个子高,站在前几位,她个子中等,藏在队伍中间,与他隔了几列。

  又见面了,她想。



  九月燥热的天气里,树荫柔软,湛蓝的天空就像洗过的布料一样干净。

  然而事实上,他并不擅长打篮球,由于个子太高了,抢球抢不过短小精悍的灵敏选手,而又因为自身肢体协调稍微有问题,爆发力也不足。于是在意识到“我不是这块料”之后,便也就没往球场跑了。

  她在他隔壁班,那时还是短短的蘑菇头,午休的时候喜欢从班级公共书架中拿书看——无论是漫画,还是作文大全,抑或《读者》合集,只要是能排遣无聊的东西,她都不拒绝。

  一般总会看着看着就困了,她通常会就这么趴在发黄的书页上,在下午课铃声打响之前,迷迷糊糊地睡上一会儿。

  至于他——尽管是隔壁班的关系,但毕竟初中的时候就点过头,于她来说,自己没少听过他的大名。

  戴着眼镜,骑着生锈的自行车,便服是格子衬衫。

  以及,理科很好,好得过分。

  开学后第一次摸底测试,那黑色加粗的名字高高悬在物化生年级前十最前端的位子上,醒目而亮眼,就好像她那日看到的他一样——拄在队伍最前面,就像一个标杆。

 至于她,中考后的整个暑假几乎都放开了玩,初中的书全给丢给卖废品的了。在摸底考前几天才临时抱佛脚拿着笔记本看上几眼。几乎如同穿着布衣上战场——但最后还是好歹拿下了语文年纪前十的末尾位置——她将其归功于自己平时读的东西。

  她喜欢看书,倒不如说,喜欢看杂书。对于严肃文学,一般看不了几页。

  “因为不好玩。”

  她当时趴在桌子上,对当时最好的朋友说道。

  好玩,没错,对于年少的她来说,一切都是为了这个词服务。

  巧的是,他一开始对于天文感兴趣,也是因为好玩。

  那是在家里的氛围还算和谐的时候,爸爸买了一套少年用的天文望远镜给他,他将它立在房间的窗户后面,将那白色的身体伸长,稍微调节一下主镜和寻星镜,便可以在傍晚的天空中,看见月亮上的环形山。

  后来父母的关系变坏了,在他初一的时候,父亲做生意失败开始。

  柴米油盐的平淡抵不过金钱的俗气,一开始只是饭桌上的几句冷语,后来演变成摔砸的争吵,一方甩上门离去,一方沉默着喝闷酒。而他一开始还打算劝,就像电视里一样,与父母亲上演一出谈心后释怀,最后目睹二人相拥而泣的大结局。

  可他忘了,文艺作品本身,就是寄托人们理想的东西。

  他伸出手,而父亲只是抽着烟,冷漠地甩开。

  “回去做你的功课。”

男人短寸的粗粝头发中冒了几撮白色,细细密密的胡渣将下巴弄得脏兮兮的——他从没觉得父亲这样陌生过。

“我们的事情不要你管。”

父亲始终没看他,抹了把脸,将头转到一边去。

他被推了出去,在反作用力下头昏脑胀,只恍惚地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自己房间。

之后便是漫长的,与望远镜和书架相伴的日子。但凡他从家中僵持的空气里感应到一点苗头,便迅速离开现场,自己走进房间,将门反锁上。

他从书中知道了彗星与星云,通过望远镜看到了木星的光环,结合滤光片,一窥了太阳黑子的真面目。还知道了洛希极限,荧惑守心……



某种程度上,夫妻吵架和热恋的时候还是有相似之处的,先是轰轰烈烈,再是细水长流。

在初二下学期,父母就分居了,父亲自己到外面租了房子住。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开朗明媚的人,据外婆说,她可贪玩了,有时候比男孩子还疯,可以在迪斯科厅跳到大晚上不回来……在跟父亲交往后,被明确表示过不喜欢,才堪堪收心,并开始学习一个好妻子所应掌握的东西,比如为了熬煮一锅暖胃的汤,闷在厨房两个小时。

他很喜欢喝母亲煲的汤,只是自从他们频繁开始吵架后,这手艺随着感情的消逝,被父亲一同收了回去。

父亲以前胃不好,为了养他的胃,母亲才把张扬的黑发扎起来,安安分分地煲汤。

——物归原主。



“你真是……啊,怎么这么简单的题也会错呢?”

面对语文老师不满的脸,她将手背在身后,装作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实际上是下巴的黑痣看。

“‘他物归原主,从此没再出现在大众面前。’,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是全班唯一选这个的人,”语文老师皱着眉头,指着白花花的试卷,“就算是最差的学生也知道这句应该是‘隐姓埋名’才对。”

她的语文成绩并不差,相反,在班上属于中上水平——正是因为这样老师才生的气,她常规题成绩平平,甚至老犯些低级错误,但作文却一直维持在几乎满分的水准——每次都靠这个拉的分。

如果再努力的话,完全可以一直位列尖子。

可问题是,她不想。

这便是令老师不忿,并气到训了她两小时的理由。

被训了一顿之后,她拿着卷子从办公室出来,看见自己的好朋友背着身子靠在走廊的栏杆上。

“骂完了?”对方摘下耳中白色的耳机。

“嗯。”她无声点头。

接着,她见着对方把两边的耳机都摘下来,从口袋中拿出MP3,拉起自己的手。

“我们去操场转转吧。”

对方的苹果脸粉粉的,绽开的笑容就像甜甜的花儿。

说是转,不过只是找个理由坐在足球场的草坪上聊天而已。

从食堂买了4块一个的面包,配着甜牛奶或橙汁,在晚自习开始的时间之前,慢慢地吃完喝完,被初夏的汗浸湿的衣短袖中透过凉凉的风。发寒的惬意令她们浑身舒爽。

“我之前好不容易以做听力当借口摸到了电脑,下了歌。”

一个耳机递过来,她接过,经车熟路地将它塞进耳朵里。

朋友摆弄着小小的MP3,使劲按着上面凸出的键盘:“孙燕姿出新歌了,你知道吗?叫《克卜勒》。”

克卜勒,开普勒,台湾和大陆,两种说法,意思没差,都是从Kepler这个单词翻译过来的。

对于孙燕姿,她其实并没有太多了解,实际上对于歌坛里的人都是这样,顶多只听过几首歌。

可这毕竟是唱中文的歌手,在语言上,总比韩国男团来得熟悉。

于是她让好友摁下播放键,让歌曲前奏的电流声缓缓滑入耳朵。

“等不到你,成为我最闪亮的星星……”

那是一种冷静疏离的声音,就像在太空中回荡一样。

“我依然愿意借给你我的光。”

孙燕姿的声音中总带着一种中性气质,就像永远停留在变声期的少年,或者少女。这令她耳朵感到很舒服。

“为什么是物归原主呢?”好友侧过头,笑嘻嘻地问她。

“我也觉得那句很妙,但毕竟用法错误了,所以就没选……”

啊,这个吗?

她也扯开嘴角笑,齿间叼着吸管,带着空盒子一起悬在半空中,被风吹得一颤一颤。

“因为有种还俗的感觉吧,就跟伤仲永一样。”



下雨了。

他从课桌上迷迷糊糊撑起身子,看着灰蒙蒙的窗外,手臂下是语文课本,黑色的铅字上已经被口水晕湿了一片。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些死记硬背的东西,虽说下午要小测,但提不起劲的,也不能强扭。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在摸到物理课本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暖流泛上心头——他已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那片宇宙。

最近在学开普勒三大定律,不少人对这个概念大呼复杂,但他却不觉得,毕竟是自己最感兴趣的天文——

Kepler’s law.

所有行星绕着太阳转。


她一直在等待一个相遇的时机。

就像小说中写的一样,于电光火石之间,一段恋爱迅速产生。

高中,15岁的年龄,情愫发芽,说对异性没点憧憬,是不可能的。

而她选择的对象是他。

爱穿格子衬衫,骑着老自行车,戴眼镜的,高高瘦瘦的他。

至于这感觉是什么时候发芽的,她自己也说不准,交流的机会寥寥无几,很多时候只是远远地看着……对于彼此,仅止于知道名字的程度。

但正是这种不熟,助长了她的好奇。

想跟他认识,那样一定会很有趣。

她这么想着,但可惜的是,一直没有付诸实施。

眼看高一就要结束了,时间随着夏天的到来,也进入了紧张的期末复习阶段。九门科目,考的内容还真不少,老师还在耳边苦口婆心,念叨着,这是你们高中三年唯一完整的暑假了,诸如此类的话。

温度的升高意味着连绵的雨季,今天刚下完,伞还没干,明天的积雨云便又堆上了。

黑乎乎的云就像墨水一样聚在天上,已经落下了几滴雨丝,她看着,忧心忡忡。

偏偏自己今天没带伞。

如果朋友在的话,那她完全可以与其共撑一把回家,只是恰好,对方身体不舒服,今天请假。

至于请假的原因,跟她现在肚子痛的罪魁祸首一样。

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尴尬的,还有一阵阵的生理痛。

跑回去的话一定会弄脏裤子的,这样就尴尬了。

更何况,在这个特殊时期淋雨,对身体不好——妈妈这么对她说。

真讨厌啊,她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急得跺脚。

明明再过两天就期末考试了,今天还要背英语政治和历史,怎么就这么不巧……

但急是最没用的,反而让下腹更痛了,她很快就放弃了无谓的挣扎,靠在教学楼的柱子上,看着雨珠淋淋沥沥地,从屋檐落到地面的水洼中。

她无望地盯着雨幕,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歌。

等雨停的时间总是最为漫长。

可紧接着,很快,一个闪着光的影子就像流星一样出现在她眼前——她几乎是瞬间知道了那是谁。

“你……还没回家吗?”

他骑着自行车,那生锈的车把手上安置着一个支架,将一把大伞撑在车子上方,尽管吱呀吱呀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刺耳,但对她来说,他的出现,就像指引回家启明星一样。

他先是将眼镜取下来,用校服擦了擦。

“如果不嫌弃的话,”他边擦边说,“我载你回去?”

等把眼镜戴上后,看到的是她吃惊的表情。

但那瞪大的眼珠子很快就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点头,大力的点头。

“正好,“她不打算客气,开朗地笑道,“我正愁没法回家呢。”

以前对她仅止于知道名字的程度,可现在,在他看来,她的笑脸还真挺好看的。

反正自己现在需要人陪。

她先是掏出纸巾擦了擦上面的水,然后跨上自行车的后座,本想像校园剧里一样横着坐的,但很快就发现这样会让肩膀被雨水濡湿,于是很快将身子侧过去,堪堪挨着他后背的位置。

“你家在哪?”他踩下踏板。

“就,过了那个上坡,早餐店旁边的小区知道吧?进去就是。”她向他展示了一下挂在书包拉链上的门禁卡。

还行,顺路,他想。

雨势渐渐转小了,从汹涌澎湃变得稀疏,直至淋淋沥沥,最后,当自行车下了坡之后,悬在伞沿的水珠闪闪发光地,在太阳下化作液体的珍珠,随着自行车吱呀吱呀的声音,掉入水洼里。

她没敢搂他的腰,而只是把手搭在肩膀上,他洁白的短袖校服上透着洗衣液的清新味道,糅合着树荫的凉意,仿佛刚抽芽的,细嫩的情愫。

——而它现在正要开始,她欣喜地想。

就算后背的位置不可避免地被飞入的雨丝打湿,但这没什么。

“你在哼什么歌呢?”他没回头,一直背着身子,问她。

“《克卜勒》。”她语调上扬地答道,“很好听的一首歌。”

一辆摩托车正对着他们驶过来,他将把手往右一偏,与那嘈杂的发动机擦肩而过。

好怪的名字。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

在一面缠满爬山虎的墙上,他把她放了下来。

“喏,对面那栋就是,”她指着不远处的白色公寓楼说。

“谢谢你今天愿意送我。”

“不用谢。”

他礼貌地笑着回应,心情却跟脸上的表情相反,渐渐低落下来。

“还有,还有……”

她忽然扭起了自己的衣角,还有什么话想说,可以称得上呼之欲出——可就是被一股忐忑堵在了喉头。

而他将一只脚撑在地上,单手抓着自行车把手,就像将它固定的大型支架一样,耐心地听她说话。

“期末考试加油!”

她将话喊了出来,让它变成了天边的火烧云——跟脸颊上一样血液上涌的颜色。

他的身子猛地一歪,险些因为不稳而摔倒。

而还没等伸手叫住对方,她就背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她迅速跑到自己家楼下,背靠着大铁门,把自己缩在房檐下,只从里面探出一点视线,观察着他。

——坐回自行车,缓缓地踩起踏板,渐行渐远。

明明只是最普通的动作,但不知是不是胸腔内狂跳的心跳声使然,在她眼中,他竟闪着光。

她捂着嘴,心中被期待与希望所填满。

还有期末考,那之后就是暑假,暑假之后是新学期……

还有好多好多机会见到他呢。

就像那首歌中唱的一样,她相信他们是互相辉映,被缘分联系在一起的——尽管这个说法很俗气,也不好玩,但对她来说,越巨大的欣喜,越配得上直白的表达。


“你期末考完后,我们就搬出去。”

父亲和母亲在高一上学期的时候正式离婚,他被判给了父亲。

尽管在生意上失利了,但好在人缘还不错,那之后没多久,约莫下学期开学的时候,男人就在饭桌上跟他这么宣布——回自己家乡去。

在那里,有老同学愿意介绍工作,住所也基本安顿好了,虽说只是个小城市,但相比于高压的省会,总是更舒服的——父亲是这么想的,并告诉他,自己本打算晚年再这么做的,提前到现在就下决定,还是因为离婚。

“太累了,”他将玻璃杯中的啤酒饮下,“我已经不想再拼了。”

而他看着饭桌上长方形的胃药,没有出声。

将自行车停好后,他上了楼。

住了十几年的家现在空空荡荡的,家具与电器卖的卖,扔的扔。除了客厅正中央的饭桌和几把塑料椅子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剩。

明明是初夏的天气,他却感觉被冷风灌了满身——昔日的家早已变成一个空洞,灌满刺骨的虚无。

父亲自从开学起就一直在安排搬家的事,操碎了心,他没理由抱怨。

只是,如果不是因为离婚的话……

本该就这么生活下去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依然能见到那个与自己同一初中升上来的女孩子,与她见好几面——倒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感情,只是,越临近离别,就越贪恋旧的一切。

他回到自己房间,一眼看到摆在窗前的望远镜,房东的孩子一直想要这个,他便许诺等自己走了之后将它送给他。

还有这些。

他看向自己右边的书架,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科普书籍。

你要帮我好好保管,我会取回来的。

他是这么对那小孩子说的。

——到时候记得物归原主。

实际上他比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为了让对方好好爱惜自己的东西。

毕竟,很难再回来了。

他将手伸到书架中,轻松就将里面的相框拿出来,里面是一张全家福,很早以前照的。

父亲,母亲,年幼的他。

意气风发的男人,开朗明媚的女人,可爱的孩子,这样的一家三口站在公园门口。让摄影师按下快门,没有谁看了不羡慕的。

只可惜一切都过去了。

物归原主。

他像父亲一样抹了把脸,视线集中在年轻的母亲脸上,朦朦胧胧地,从她的五官中,看出与那女孩相似的影子。

她哼的那首歌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克什么的……还挺拗口的。

很快他就没去想了,将视线偏向窗前的望远镜,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

把它擦一擦吧,他想。

毕竟是要送人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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