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ielsak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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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在读,日本留学中,读书写作是一生的事业 小说每周三更新,其余时间更新杂谈/书评/日常 约稿:arielsaku1997@gmail.com

我的男孩,我的女孩

快两年前的原创系列之三

亲爱的香织:

你过得怎么样?

虽然已经很久没见了,但我相信,我们之间的爱永远会将心连结在一起。

如果你有看我的账号的话,那么应该知道,我做手术了。

现在每天都要吃药的,但我知道,自己自由了。

总之,新的一年,希望你身体健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有时间可以来东京看我。

                                   牧野 奈



香织看着贺年卡许久,将它放到一打明信片最底下,从上到下一张一张地翻。

明信片上的图案各不相同,有穿着大红色舞裙的女演员,也有宝冢舞台剧谢幕的时候全员鞠躬的场面。上面写的话由多到少,直到最后一张“谨贺新年”四个大字出现在眼前,洁白的卡片上除了樱花的图案和“牧野奈”三个字以之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时间也是很久以前了,距今已有快五年。

香织将一打卡片重新用橡皮筋绑好,放入抽屉的最下层。

电脑屏幕在书桌上闪着光,她重新回到它面前,在洁白的文档中打下一行字:

“我的男孩就是我的闺蜜,只是前者死了,后者代替他活了下来。”



对于香织来说,奈这个名字,意味万千。

她,或者说,原来的“他”,皮肤白得像雪一样,一头黑色的软发,杏一样的大眼睛点缀在圆圆的脸颊上。与香织相遇的时候,还是秀秀气气的小男生,安静地蹲在操场的一角,自顾自玩着手上的粉红色发夹。

“你为什么不去跟他们玩啊?”

香织走到奈身边,微微俯下身问她。

奈——那时候还被称作“南”的孩子,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嗫嚅着说:

“我不喜欢……”

香织看了看不远处玩闹的男生们,他们皮肤被晒得红彤彤的,穿着背心与小短裤,膝盖或鼻子上贴着止血贴,清一色短短的寸头。正拿着玩具枪或报纸卷互相追逐着,嘴里喊着类似于“砰砰”,“啪啪”一类的声音。

尽管在年幼的香织看来,“男生”的概念还很模糊,但她至少知道,面前的南与那些追逐打闹的男孩子们有什么不同。

他们是红的,硬的,沾满泥土的,南是白的,软的,一尘不染的。

“你喜欢这个?”

香织指了指南手中的发夹,上面嵌了一朵布做的假花。

“嗯。”

南点了点头,看了看香织身上鹅黄色的短袖连衣裙,露出羡慕的神情。

“你的裙子我也喜欢。”

“是吗,这是妈妈昨天给我买的!”

新衣服被人夸了,香织自然欣喜,当着南的面得意地转了一圈,然后握住他的手,将南额前软软的黑发朝一边拨开,将夹子的嘴巴打开,让那软软的刘海被它稳稳咬住。

“夹子要这么用,”香织笑着,对南说,“你这样还挺好看的。”

南眨了眨黑色的大眼睛,用手指点了点夹子,脸颊红着,羞赧地笑了起来。

“谢谢。”



南不是正常人,香织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事实。

“那个孩子啊……还挺可怜的。”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一边把饭碗放到香织面前,一边说着。

“爸爸妈妈在大阪打拼,只留他一个跟奶奶住,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他表现得挺女孩子气的,可能是被奶奶教的,在女儿节的时候还给他穿和服……”

“不知道他父母回来了会怎么想,唉。”

爸爸正看着新闻,就算隔着厚厚的报纸,香织看不到他的样子,但她知道,作为小学的教导主任,那神情一定是严肃的。

“现在的男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不像话。

但在香织看来,不喜欢闹腾,安静害羞的南,比其他脏兮兮的男生像话多了。

——

“不许伤害他!”

香织挡在南身前,双手拿着扫把,几乎歇斯底里地吼出声。

“哟,男人婆,又来保护这个软蛋啦?”

为首的男生高高胖胖的,体型比香织宽了,也高了不止一个度,胖嘟嘟的脸上,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就像看小麻雀一样看着她。

“南他明明没做什么坏事,”香织没打算怕他们,“你们这样太过分了!”

而被她保护的南此时靠着墙,跌坐在香织背后,半张脸上都是鼻血,洁白的衣服被灰尘染脏了,从喉咙中发出怯怯的,呜呜的哭声。

“好男不和女斗,”又一个男生开口了,他的体型和香织差不多,尖嘴猴腮的,让她想到山里抢游客面包的猿,“让开,我们要找的是南。”

香织后退一步,握紧了扫帚柄。

“不就是没给你们钱吗,给。”

她将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枚五百圆的硬币。

“这样够了吧?”

而为首的大孩子明显不满意,反倒趁着香织松懈的空挡,抓住她的手腕,猛力一拽,重心不稳,香织就趔趄地往前倾了过去,扫帚应声从手中落下。

五百圆硬币被毫不客气地拿了去,连同香织保护在南面前的身体一起,她摔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王们再次接近南……

“你们在干什么!”

最后还是爸爸的出现让一切不至于失控,霸凌者们被一网打尽,该批的批,该训的训。等到傍晚,刺儿头们被自己的家长领回去了,办公室里只剩南和香织二人。

香织看着父亲的脸,金丝眼镜后,男人的面容依然严肃,带着一股死板的味道。

“香织,你见义勇为,很不错。”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而又朝向南。

“但是我希望你反省,刚刚的行为是不是过于粗鲁了……包括你也是,牧野君。”

——原来爸爸一直看着。

香织顿时觉得一丝凉意从头蔓延到脚。

“男孩子就应该有点男孩子的样子。”

父亲将眼镜脱下来,擦了擦。

“好了,今天就这样了,时间也不早了,回家吧。”



对于小学时发生的事情,后来,奈经常与香织提起。

“男孩子该是什么样子,我不懂,”她舔了一口果汁冰棍,“因为我不是男孩。”

彼时二人已经上了初中,在香织面前,南已经变成了“奈”——她们约定,在私底下的时候,香织要以这个名字称呼她。

十三四岁的年纪,于男生来说,是最为聒噪也烦闷的时候,他们大多是会对着游戏厅海报上性感的泳装美少女眼睛发直,抑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传阅劣质的色情杂志。

而南……奈却不同,尽管进入了最讨人厌的发育年纪,却仍保着一份白净纤细,黑色的大眼睛依旧如小时候那般柔软。

虽然生理上是男生,但本人却认为自己是女生——当香织明白“跨性别者”这个名词之后,已是很久以后。因此她在很长时间内,只当对方是喜欢女生玩意儿的男生。

“你看了昨天的节目了吗?”此时她正兴致勃勃地对香织说着,“那个长头发的男艺人也太帅了……我叫不太上名字,但是奶奶也很喜欢他!”

倒不如说,比起生理上的发育,香织更多感受到的,是奈身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心理上的,情愫的萌芽。

她们会一起对喜欢的偶像发花痴,会讨论隔壁班新来的英俊男老师,有时候还能以做作业为由,奈跑到香织家里去,看她的漂亮衣服。

“你这件裙子好漂亮。”

奈小心翼翼地将纯白的连衣裙往身上比划,裙摆上连绵着层层叠叠的蕾丝,隔着一层校服虚虚地掩在她身上,正好合身的样子。

对于香织的衣服,奈经常会表达羡慕,却不会往身上穿——香织明白对方什么样,一如她明白,一到晚上六点,奈就必须回家一样。

可现在已经七点半了,奈还是没一点想回去的意思。

“你可以穿上试试。”

就像父亲做的一样,香织拍了拍奈的肩膀。

“感觉挺适合的,去吧。”

“可以吗?”奈看向她,眼睛闪光。

“嗯,可以哦。”

说着,香织走出门,从外面将它关上。

今天爸爸妈妈正好有事,都不在家,她可以大胆一点。

“换好了叫我。”

接着,香织耳边传来拉链拉开的声音,布料摩擦的声音,衣服落下的声音。

约莫几分钟后,奈从门后面叫起她的名字。

“OK了。”

香织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纤细到有些单薄的身躯,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盖在肩膀上,将它硌人的轮廓勾勒出来,被衣裙白色的肩带牢牢挂着,整件裙子就这么垂了下去,将冒着些绒毛的,发育中的双腿堪堪遮住。

尽管奈的身躯还是属于南的,但香织看着,并不觉得与电视上为了博人眼球刻意扮女装的搞笑艺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男孩子穿女装——并不存在什么美化或丑化的问题。”

多年后香织在电脑里这么写道。

“当你真的看到了,只会看到一种不加掩饰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一具身体对另外一具,一个性别对另外一个。然后它们暂时融合了……一种可能性出现在你眼前。”

“我觉得戴上这个会更像,”香织很快从衣柜里拿出一顶打卷的假发,扣在奈的头上。“以及你的嘴巴没什么血色,涂个口红会比较好。”

于是她很快被她按在化妆桌前,香织熟练地打开柜子,将嫣红的口红盖子打开,朝奈嘴巴上招呼过去。

尽管对化妆还只是一知半解,在对方嘴上也涂得歪歪扭扭的,可光是这样,奈看着镜中的自己,就足以露出幸福的笑容。

“谢谢你,”回到香织的房间里,奈对着全身镜,不时掀起裙摆,并旋转起身子,十足一副很喜欢的样子。“我好高兴!”

当对方很开心的时候双眼会放光,香织明白,因此她现在推测——奈现在是十足的喜悦。

她看了看钟,快晚上八点了。

“我想你要回家了?”

香织问道,听到她这话,奈飘扬的裙摆瞬间颓然地落了下来,就像被拉回现实,摔了个痛。

“……我不想。”

奈将假发摘下来,叹了口气。

“爸妈要从大阪来看我了。”

关于奈的父母,香织并不熟悉,但她至少知道,在他们面前,奈必须以“南”的身份面对。

“我跟奶奶约好了,在他们面前不要表现得女孩子气……我不想让她伤心。”

奈用葱白纤瘦的手指徒然地旋转假发,将上面乱出的毛细细捋好。

“他们,开始在商量把我和奶奶带到那里的事了……”

奈的眼睛红红的,就像要哭一样——男儿有泪不轻弹,她身上这部分还是属于南的。

虽然不知所措,可一直干看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她将自己身上的毛线外套脱下,披在奈光裸的肩膀上。

“没事的,没事的。”她搂着过对方的肩膀,发现自己一只手就可以将它环住。

“有我在,奈,我在呢。”

香织伸出手,用手指擦去好友眼角边的泪珠。

那是她第一次触碰到对方的眼泪,它凉得像冰块,在指尖缓缓滑落而下,直到消失在地面,在榻榻米上形成一块小小的,墨绿色的痕迹。

——

“我有时候并不明白,自己看上的,究竟只是那副名为‘南’的皮囊,还是她身为‘奈’的全部。”

多年后,夜里,香织对着闪闪发光的电脑屏幕,手指在打字机上灵巧地飞过。

“我以前很确定,自己会是给予她支持的那个,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念头也动摇了。”

夜风从窗户外吹进来,她不由得裹紧身上的毯子。

“但现在并不是我反省的时候,”她抹了把脸,“是写她的时候。”



自从进入高中后,南的脸变得越发帅气——尽管这是奈所不希望的,可皮囊就是这样,不按灵魂要求的生长。

有不少女生给他递情书,这让她觉得很苦恼,而作为好友,香织自然有权分担。

她们开始在校园中出双入对,进入少女时期后,香织出落得越发精致,在外人看来,男生瘦高帅气,女生纤细漂亮,这样一对豆蔻年华的男孩女孩,没有人看了不会羡慕。

至于搬家的事情,最后奈的父母决定,将年迈的奶奶接到大阪去住,让她在家乡上完高中,等到考大学的时候再决定要不要来大阪。

于是现在就变成了,奈拥有了足够的时间瓜分“南”与“奈”二者占的时间比重,在学校的时候,她是南,而放学了,她马上变成奈。

而奈的表演天赋确实不错,看着她像个正常男生一样撩起头发,嘴角一勾露出清爽的微笑时,香织不禁要为其演技之自然鼓掌。

“我小时候就很想当宝冢的艺人,”对此,她这么解释道,“女生能扮男生,这实在太新奇了……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穿裙子。”

是,裙子,那种下摆缀满繁复蕾丝边的裙子,是奈的最爱。

上了高中,与同龄女生一样,香织迷上了化妆,这其中,有让自己变漂亮的心思在,也有为了奈的私心。

让对方那张白净漂亮的脸在自己手下呈现出更加美丽的样子,只要睫毛长一点,翘一点,粉底一扑,腮红一打,就像开了花一样,整张脸呈现出与素颜时不同的艳丽光彩。

这令奈感到很满足,香织也是。

她明白,抱有恋慕之心是万万不可的,毕竟南真正想成为的是奈,而非他自己——可每当看到她对外展现出属于“南”的那一面时,总在那么几秒钟,让香织带着点侥幸地觉得,对方还是想以男孩的身份过的——至少对外伪装时是这样。

“这是你写的小说?”午休时间,树下,南将空便当盒放到一边,翻开香织给她的笔记本,

“当然不是,我没什么想象力啦,写不出小说的。”香织自嘲地笑笑,“我很喜欢看报纸上的专栏评论,看着看着,觉得直接抒发自己观点很酷,也就这么……”

厚厚的皮质封面里,夹着不少零碎的剪报,长方形的,正方形的,横着写的,竖着写的,大多是社会性新闻。香织在它们旁边用直尺画了个框,模仿评论家的口气,写下自己的看法。

“这大概就是我想象力匮乏的原因了,只能看着实际发生的事情写东西。”

香织晃荡着脚,将妈妈放在便当袋里的香蕉剥开。

“那以后我的自传就由你来写吧!”

南将笔记本合上,黑色的眼珠子中微微发着光,对香织这么说道。

香织咀嚼的动作停了一停,呆住了。

“你说什么?”

“嗯,我决定了。”

南直视着前方,眼睛中映着天空的一块湛蓝。

“我大学要去东京,学表演。”

南,或者说,奈的眼睛始终是温柔的,当它们看向香织的时候,犹如初夏燥热的天气中吹起的一阵凉风。



“如果说她是鸟,那我就是鱼,只是在生命的前十几年里,鸟的翅膀受伤了,不得已在湖边栖息,给了鱼自己能与她永远在一起的错觉。”

夜里的寒风更凉了,香织起身,去厨房拿咖啡壶。

“你还不睡?”

兴许是被灯光闪醒了,穿着睡衣的男人抓着杂乱的头发,从卧室里出来,站在饭厅里看着香织倒咖啡的动作。

“写点东西,很快了。”

香织捧着马克杯,吸了一口杯口冒出的白气,微笑着对男人说:

“来点?”

男人打了个哈欠,温和地笑了起来,语气虽平缓,却不失柔软。

“别唬人了,喝这种东西还能睡得着?”

“热可可而已,”香织也笑,嘴角抿在杯子边缘喝了一口,“助眠的,我想让身体暖和一点而已。”

男人走上前去揉了揉她后脑勺上的头发,顺便从流理台上拿起自己的杯子。

他是香织的丈夫,从大学时就在一起的,现在香织35了,他们好上的时间已有十几年。

如果要香织说的话,一开始吸引她的,是他的眼睛。

温和得像墨水一样的黑眼睛,让她想起了奈。

——可除此之外,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东京是一片浩瀚迷幻的宇宙。

高二那年的春假,香织和奈拿出各自打工的钱,挤上长途巴士,颠颠簸簸了一晚上,终于在差点被车内的空气挤到呕吐的时候,到站了。

站在清晨的雾气中,被钢筋水泥所包裹,没有了熟悉的森林,群山与稻田,二人只觉得浑身颤抖,就像即将进入丛林的探险家一样。

到了东京,没人认识,因此奈索性一件男装都没带,行李中除了裙子就是女款牛仔裤,她铁了心这么做。

香织自然也乐得帮忙,不但指导对方自己化了妆,还送了顶棕色的长直假发给他,并说,这样绝对没人看出破绽了。

而确实也是如此,在涩谷街头,奈穿着白色T恤与蓝色的短裙,拉着香织的手穿梭于来来回回的人群之间,抱着公文包的上班族,手机上挂着小首饰的黑皮肤辣妹,各色人们从她们眼前穿梭而过。

她们进入了这个世界,并被它接纳。

想到这个,香织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握紧了奈的手。

在银座的服装店里,尽管二人兜里没多少钱,只逛得起比较评价的牌子,但当店员问二人“两位小姐要看什么”的时候,香织能清楚感受到从奈身上喷薄而出的喜悦。

她们漫步于上野公园,沉醉于可丽饼与东京芭娜娜的香甜柔软中,对着秋叶原橱窗里的巨大机器人惊呼出声。虽只是几天的时间,但那种肆意徜徉的感觉,就算过了好几年,香织也无法忘记。

后来,由于工作原因,她来过东京几次,按着出版社的行程走,按部就班地观光工作,除了感受到悬在这座巨大城市空中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之外,就是无尽的疲累,恨不得早点结束早点回家。

那次旅程的最后,她和奈提着大包小包,瘫在座位上,几乎整个回程都在呼呼大睡,等车站到了才懒懒地伸直腿,拖着行李走下车。

正是下午的时候,车站旅客不少,黏在香织和奈身上的目光也不少。

其中原因她们心知肚明,香织将化妆镜从口袋里拿出来,照了照自己的脸,又照了照奈的脸,不禁笑出声。

奈脸上的妆容早就不如出发时精致,粉掉得坑坑洼洼的,假睫毛也掉了一边,下巴上甚至还冒出了胡渣来。

“我以后一定要长一头属于自己的头发。”

走在回家的路上,行李箱硌在石子上,咔哒咔哒地响,奈将假发脱下来,往脖子上扇风。

“弄假的好累哦。”

香织跟在她后面,回忆起在涩谷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前一后,奈带着自己,走在人群中。

尽管穿着女装,可她的身形仍然属于南,清瘦的背脊在白色衣衫下若隐若现,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男孩子应该有的那样——这具身体本应拥有与它相称的人生。

“那我往这边走咯。”

奈站在三岔路口前,将手往右边指了指。

“……等一下。”

香织快步上前,以她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决绝,将手按在奈肩膀上,在把对方拽过来的同时,将自己的嘴唇碰上她——“他”的。

对方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整个身体都僵住了,虽然不过几秒钟时间,香织很快就与他分开了,可少年那清秀的脸上还是一副迷茫的样子。

冲动的代价是眼泪,香织忍住想哭的冲动,用泪眼瞪着奈。

“这样……”她看着她摸自己的嘴唇。

“会让你觉得好受一点吗?”

“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什么吗?”

香织觉得自己整个脸颊都在抖,声音已经变得歇斯底里,颤得不像样子,理智摇摇欲坠。

“这个啊……”

奈的脸上浮出无奈的微笑,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柔。

“你不能打包票说,自己完全了解我吧?”

那个傍晚以香织的狼狈出逃结尾,她几乎一路狂奔回家里,蜷缩在被窝里就开始哭。并下定决心,一定不考东京的大学。



“我一直觉得那次旅行能带来什么,一种改变,一种释然,或者说可能性,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变。”

转眼间已是深夜三更,可即使喝过助眠的热可可,香织还是不觉得困。

“实际上没有我她也能过得很好,假扮成正常男生的演技一样娴熟……也许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吧。”

她将肩膀抵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高中三年级开学后,我刻意避开她,没再说话,本来就不是一个班的,学习也忙,避一年不是难事,”她敲打着键盘,“但是在我毕业时,她有将自己的社交帐号写在同学录上给我。”

接着香织又沉思了一会,打开网页,往搜索框中键入网址名,一下就蹦出社交网站的页面。

她不常用这个网站,就算注册了账号也只是为了关注奈而已。

那是一个已被弃用的私人账号,关注者只有寥寥数十人,奈在里面po的多是自己的日常,频率也不高——就像要刻意告诉某几个人,自己过得怎么样。

她去了东京一所挺好的演员专门学校,开始服用雌激素,决定接受变性手术……

最后一条更新于5年前,配图是一间演艺公司的logo,配文只有简单的两字:“终于”。

香织的想象力匮乏,无法仅凭图片和文字猜测对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周遭发生了什么变化。

直到再两三年过去,她开始在电视剧里看到奈的身影,一开始香织还以为是错觉,可直到对方的名字出现在演员表里,不再只是与龙套们扎堆,而越来越挤到前面,甚至开始出现于采访与宣传活动中的时候,香织才明白,她成功了,以“奈”这个人的身份。

尽管身为变性人,在生理条件上总和正常女演员差上那么一点,可奈的演技足以让观众忽视这点,足够精湛,也足够逼真,引人入胜。

她的模样完全变了,身形玲珑有致,烫着深棕色的大卷发,穿着一片裙与高跟鞋,回答记者问题时,发出的声音虽还有点粗,但已几乎与女性无异——唯一不变的,是那对柔软的黑色眼睛。

“我有时候总觉得,奈杀了南,然后占用了他的身体。”

打完这排字后香织捂着嘴巴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将它删了去。

这太自私了,她想。



网站娱乐版上醒目地写着——已故变性人演员,牧野奈男友爆料:女友频繁出轨,暴力倾向严重。

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情,由于一起追尾事故的发生,一辆黑色的轿车当场被撞得变了形,奈当场身亡,而与她一道的男友身受重伤。

“出事的时候我们正在吵架,你完全不能想象那场面有多疯狂,她甚至想把方向盘卸下来打我……”

滚轮从白底黑字的页面中滑过,网站的编辑者给他们认为吸引眼球的语句加了粗,还贴心地标了下划线。

“她还有个私人账号,从不让我看,我也就尊重她的选择了,可有一次她用我的手机登录,忘了退出来,我真后悔自己看了……那里面全是她的炮友。”

如果和我看的是同一个账号的话,香织想,那里面可真没什么,好几年前就不更新了。

“可正如她所说,我又完全了解她吗?于是,纵使再怎么气愤,内心也是不确切的,更拿不出证据去对峙……我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写下来,作为一份不完整的传记,送给她。”

或者,送给那时候的自己吧。

香织退出编辑,将文档加密后关掉。页面自动跳到刚刚的新闻网页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评论区。

“所以说变性人心理都有问题吧。”

“什么跨性别者,都是自己淫乱的借口!”

“这种变态死越多越好。”

网页底部显示的相关新闻是,牧野奈父母:早已与其断绝联系。

香织狠力点下右上角的叉,长吐一口气。

至少,她想,至少我现在还有一件事情好做。



关于最近发生的,跨性别者演员男友爆料她生前丑闻的事情,在这里我不想谈论男女情爱之事。只是希望在大家热议之余,能花时间想想——社会对跨性别者的认同与接纳,以及刻板印象。

这是每个人都需要思考的问题,我也不例外。

以下是我的亲身经历,在这里分享给大家。

我曾有过一个朋友,他是跨性别者,姑且称为“M”好了。

当时我们一起去东京玩,在银座买衣服的时候,店员问我们“两位小姐想看什么”,他听到后可高兴了。

我们在女装区挑了很多衣服,跑到试衣间去换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帮他多拿一条灰色的牛仔裤,我照做了,出去外面的时候,看到刚刚招呼过我们的店员站在对面的角落里,与另一个店员闲聊——看她们的样子应该是来打工的大学生,还很年轻。

“那个人是男的对吧……”

“肯定的吧,看他喉结都出来了。”

“哇……我叫他小姐的时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异装癖还是变态啊……看他好像还拿了不少女装的样子……”

“应该是心理有问题吧。”

我躲在一排更衣间的帘子前,被一堵“Fitting Room”的大字挡在门后,听见以上对话。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然后再晚上的时候,在新宿的便利店买了东西回旅馆,在中途被几个混混跟踪。由于是晚上,他们大概以为我和M都是女生。就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在等红灯的时候终于走近了搭讪,问要不要跟他们一起玩。

M当即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腕,要他们不要再骚扰我们了。

而那群混混看到M的样子,明显吓了一跳。

“你是男的?变态吧!”

而M也没客气,直接一拳打到为首的混混脸上。在他倒地之后,迅速拉起我,过了马路。

我心里不是滋味,在马上到旅馆门口的时候,跟他说了今天的事情。

M听完,就像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反而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不要在意。

“这也是我决定大学上京的原因之一。”他这么说。

M是跨性别者,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到了这点。作为他的朋友,至少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他表现得跟正常的女生没有差别,只是身体属于男性而已——可只是因为这样,十几年来,他受到过不少冷眼,斥责,误解甚至霸凌。

人们对不了解的事物真那么恐惧吗?或者说,因为恐惧,就一定要将活生生的人,套入致命的刻板印象中吗?

若非社会缺乏关怀,甚至刻意扭曲事实,那无知与恐惧又是从何而来?

我们又能做什么?

这是我至今仍在思考的问题,借此机会,抛砖引玉,期待与各位分享看法。


                                         摘自《晚间新闻》社会评论专栏,作者:KAORI

——END——


注:“南”与“奈”的罗马音都有NA这个读法在。


是两年前投稿到小说app被退的稿子,那时候想的是写跨性别者与顺性别女孩的故事。最后被退了……现在看似乎也是意料之中。

文中对于东京的描写并不很恰当或者说具体,由于笔者上一次去东京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ORZ(没错来留学两年我甚至穷逼得没有旅游过)。

然后关于女主人公香织,是因为我很喜欢江国香织的作品,于是就取了这个名字……至于另一个主人公南(奈),她的男性名字取自大江健三郎一部作品的主角,奈则是它的谐音。

原来的名字叫《我的男孩被我的闺蜜杀了》,确实有很大一部分为了过稿博眼球的成分在。于是在现在(作最后改动时),就把它改成了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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