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匿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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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男人应该跟女人讨论的问题:谈陈朗《请君重作醉歌行》悼文

婚姻中的女权主义No. 10:陈朗选择在公开平台发布了文章且并不收回,我们作为听到了的人,装作像没听到或是没听懂一样,是一种不尊重。面对一篇妻子悼念丈夫的悼文,侵入他人生活边界,不请自来教别人过日子,自然是一种不尊重;同样不请自来,把活生生的人当成生物标本去解剖分析——实际暴露的往往是分析者而非被分析者的心理——更是一种不尊重;然而,装作没听到或没听懂的不尊重,并不见得就比前两种不尊重更体面。

【本文全长4215字,阅读时间约7—9分钟。】


陈朗这篇悼文仅在首发的微信公共号一处就被阅读上10万次了,显然具备了足够高的社会意义。尽管引发的讨论令她补充了一篇《陈朗:我的几点说明》,但既然陈朗选择在公开平台发布了文章且并不收回,我们作为听到了的人,装作像没听到或是没听懂一样,是一种不尊重。面对一篇妻子悼念丈夫的悼文,侵入他人生活边界,不请自来教别人过日子,自然是一种不尊重;同样不请自来,把活生生的人当成生物标本去解剖分析——实际暴露的往往是分析者而非被分析者的心理——更是一种不尊重;然而,装作没听到或没听懂的不尊重,并不见得就比前两种不尊重更体面。

人该讲基本的文明,所以我只在此讨论这件事的社会意义,而不是文中人的具体人生。说得更清楚一点,我更感兴趣的是讨论者:在参与这场社会讨论的人,是谁?刻意视而不见的人,又是谁?

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了,讨论这篇文章的人大多有意无意间表露出自己的女性身份,关注点往往集中在文章中的家庭责任分工问题;而极少有一望即知身为男性的网友参与讨论,即便参与也极少谈论家庭责任分工,基本只有对学术制度表达不满、叹息英年早逝的命运悲剧、文中夫妻情深令人感动这三类意思。

我浏览了各个平台的大量评论,在多说了几句的男性中,只看到两位呼吁不要judge当事人,以免伤害具体当事人的感情;只看到一位委婉地表达了对徐晓宏的批评,认为他不能用自己认为的“对家人好”代替家人感受到的“你对我好”;只看到一位认为关心女性主义、标榜女性主义或任何主义的人,首先应该身体力行。

另一方面,我也只看到一位男性认为,要不是女性只愿意选择事业成功的男性作为配偶,男性也不必不顾病体和家人也要拼命搞事业——这位自然立刻就跟别的女性网友吵了起来。最有趣的莫过于一位男性正能量大V,他选择性地引用了这篇悼文,精准地选中了每一段描述逝者自身病痛和学术挫折的段落,而避开了每一段作者抒发自己不那么合乎模式化悼念情感的段落。如此“巧合”,透露的信息颇为值得玩味。

我看到的女性言论则更具多样性:既有未婚者也有已婚者、离婚者,既有批评者也有同情者,既有感同身受者也有完全不解者,既有极端反感学术界的,也有在学术界心满意足的,既有在中国的,也有在外国的,既有谈论微观柴米油盐的也有谈论宏观社会制度的,既有谈论浪漫爱的也有谈论利益最大化的……

在这样一个显然以异性恋婚姻家庭责任问题为主题之一的社会议题下,几乎只有无论什么性取向的女性发声,却几乎见不到异性恋男性的表态,这个现象本身是一个真正有社会意义的问题。

真是太奇怪了。我们最熟悉的异性恋婚姻,难道不是建立在一女一男之间的关系吗?

为什么只有女人在公开表达她们对家庭责任问题的关切,却见不到男人的公开表态?

男人也会公开谈论各种成为公共事件的婚姻问题——包括但不限于婚姻丑闻、婚姻欺诈、买卖婚和家暴——却唯独对家庭责任分工不感兴趣吗?

只有女人说出自己的想法,却听不到男人的想法、得不到男人的回应,那么女人和男人究竟如何实现婚姻家庭中的分工合作?

归根结底,我认为“只有女性在讨论家庭责任问题,而男性保持不自然的沉默或顾左右而言他”这件事本身,是女性对婚姻家庭问题的关切和诉说无论有多宏大或多具体,都难以令改变发生的重要原因。

我大概能够推测男性对婚姻家庭问题避而不谈的原因:从具体事务角度看,他们就是不想做家务,哪怕是家庭理财和儿童教育这样高度专业化的知识密集型工作,一旦变成家务事,他们就不想做了;从抽象理论角度看,他们认为男性既然在婚姻家庭中往往承担提供主要甚至唯一经济收入这份责任,那么由女性来负责“其他”责任就是完全公平合理的。

女性主义当然已经反驳过上述观点了,但只要男人不接招,女人又默许男人不接招,那么所有以婚姻家庭问题为核心的女性主义讨论,也就成了女人的独角戏而不是女人和男人的对台戏,自然演不出什么新情节来了。


因此,我想在这里尝试弱化性别色彩,不涉及具体个人,用大白话聊一聊之前提到的两类观点中的问题。

先从具体事务角度看:天性喜欢承担做家务这种家庭责任的人不是没有,但肯定是少数,所以绝大多数家庭都得解决怎么让不想做家务的人做家务这个问题。

人类不喜欢做家务的原因很简单,一是给自己家做家务不赚钱;二是任何一种人类要干的活儿,恐怕都是不喜欢的人远比喜欢的人多,不管是擦桌子、带孩子还是搞科研、当总统,因为人类就是如此参差多态。

两个都不爱干家务的人类,却有可能因为需要组建和维持婚姻家庭而面临家庭事务暴增的困境,这到底怎么解决呢?

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沟通:

两个人都同意这是个问题,两个人商量着解决这个问题。

最迟从谈恋爱开始,学习合作完成两个人的事;

到了需要合作家务的时候,一起搞清楚家务有哪些,有必要做到什么水平;

根据特长、意愿和实际情况主动选择,合理分工,动态调整;

做好难免需要互相代班补漏的思想和现实准备;

不搞“一人提需求,另一人去执行”的家务经理式责任分配,分好的事情分头做,做成啥样自己扛;

认识到“合作不成立会导致拆伙,一人包揽也等于名存实亡型拆伙,合作不成早拆伙早止损”的客观规律。

以上这些不外乎我的老生常谈:这都不涉及什么复杂高深的后现代理论,本来应该是普通人在小学阶段,最迟大学阶段就能学会的常识。要是有人因为“家不是讲理的地方”而放弃人与人之间合作的基本常识,那么客观规律自然会让ta在家庭关系中尝到苦头。既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更没有免费的保姆;在家务活儿上占了便宜,在其他方面——比如情感生活和信任关系——就会付出代价,这道理不是明摆着吗?

再从抽象理论角度看:任何人想得到家庭生活的体验,只能通过参与家庭生活本身来实现。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任何人花钱买游戏以后放着不玩,只能得到买了东西的满足感,得不到玩游戏的完整体验。

所以,一个人如果只选择用支付金钱的方式来承担家庭责任,ta就会只扮演”提款机“这一对应的家庭角色。把金钱换成名誉、权力或智识成就感之类的概念也一样:ta的角色是利益提供者,而不是家庭成员。

当然会有很多人把这种利益提供者和利益接受者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家人之爱,但这种误解无法改变这种感情质量低下、难以忍受也难以维系的实质。置身其中的人即使没有意识到或不承认,也会感受到,并且承受它的影响。


谈完了男人为什么不接招,该谈谈女人为什么默许男人不接招了。

回避家庭责任分工问题有一个常见动机:追求家庭利益最大化。

所谓的家庭利益最大化,往往是有一个完美模版的:事业成功,爱情美满,儿女成才。难免有人觉得这三种人生成就哪个都有希望,也哪个都放不下,所以就想到跟配偶合作,一个负责事业成功,一个负责栽培儿女,两人本就感情好的话,岂不是面面俱到?

以上安排的问题是,负责事业成功的那个人,哪怕另外两项落空了,还是有这份成功记在自己账上;而负责儿女成才的那个人,哪怕这一项成功了,这份成功也不署自己的名字。更何况事业成功和儿女成才都是即使投入全部精力也要看运气的长期劳动,很难想象长时间“投入全部精力还要看运气”的人还能剩下足够的心智能量去维系爱情。

更不必说,这种分工模式客观上无可否认的不公平要想得到弥补,只能依靠两位合作者主观上的无私奉献和对“家庭共产主义”的崇高信仰;而一切高度依赖实践者远远高于常人的忍耐力和道德水平的合作计划,都有较大的概率搞砸。诚实地说,任何人的配偶或自己一辈子都是无私圣徒的可能性,不会大于任意独裁者一辈子都是英明圣主的可能性。

当然,人间不乏各种宛如开挂的特例:有的夫妻足够有钱,可以用金钱购买足够的家政和育儿服务;有的孩子天赋所在的领域并不需要父母之一贴身担任教练或经纪人,父母不干扰就足够了;有的夫妻不生孩子,三体问题变成二体问题,难度系数自然骤降。然而讽刺的是,具备各种优越条件的人,倒不见得会把”事业成功,爱情美满,儿女成才”的三丰收模版设定为自己的奋斗目标。

这就又回到了那两句古老的哲学格言:认识你自己;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不认识自己,倒先认识了自己的需求,把自己和配偶(如果有的话)当作了实现所谓需求的手段而不是目的,焉能不苦。


公平起见,我该说出我自己和我的丈夫1M是怎么谈家庭责任分工的。

我们没有像谈判一样谈过,而是在恋爱阶段随随便便聊着天就把分工聊开了。在两位数年头的婚姻中,我们的家庭责任分工大多数时候依靠惯性在运转。

我必须诚实地说,我一年顶多有一两回产生“为什么现在在做家务/看孩子的人是我不是他”的疑问,也总能在三秒钟后自行解答“因为这次正好轮到我了/因为我正好没deadline要赶”。我倒是会反过来提醒1M:要是你有类似想法,请一定要告诉我。而他的回答至今从未改变:你没事吧,我为什么要这样想?

我们的讨论并没有结束,因为有时会有一些契机让我们重新发现自己生活中的这一面。比如这次一起读了悼文。

那天,1M问我知不知道徐晓宏去世的事,我说好像看过他朋友写的悼文。1M说在看他太太陈朗写的悼文,很真实,推荐给我看。

后来我们一起聊这篇文章,我们聊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美好,学术界的吸引力和残酷,家庭移民道路上的反脆弱和脆弱,难免时常对峙的理智与情感。

他感慨最深的是,他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在感情生活中是一个多么不典型的中国男人。他找到了这样一个我,还有共同养育他的有爱父母,以及少年时接触到的《东京爱情生活》《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火焰之纹章》——我估计因为玩这个游戏而得出“母亲对后代的成长数值影响比父亲高多了,所以绝对不能妨碍自己的伴侣成为强大的女人”这个结论的男人,恐怕不会太多,不过我还是庆幸自己遇到了我家这一个。

而我感慨最深的是,她写了她想说的话,这是好的。屠格涅夫笔下的农妇说过:“汤里面放得有盐呢,盐是好的。”陈朗的话和农妇的盐一样的好,一样的不应该被糟蹋。

所以,我希望能看到更多异性恋男人去谈论家庭责任分工问题:公开谈,跟自己的伴侣谈,跟自己的好朋友谈,跟自己的父亲谈,跟自己的母亲谈,跟任何愿意聊一聊的人谈。

万一你不知道从何说起或不感兴趣,请允许我做一个最简单的推荐:看一看这个播放量破200万的、非常有趣的“街头采访爸爸对孩子们的了解”视频,试着回答或找人回答“为什么”。假如你看视频的时候觉得好笑,那么至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不要笑。

我也希望更多异性恋女人可以看一看上一段中的视频,再询问一个你的异性恋男性亲友: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如果他愿意聊一聊,请告诉他你的答案,或者从你的已婚女性亲友那里得到的答案。

这才是男人应该跟女人讨论的问题。

祝大家聊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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