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GOODBYE HONGKONG CINEMA……?淺談「豐美股肥 Phone Made Good Film」的短片試驗

一場疫症,使得戲院長關,電影界幕前幕後,乃至宣傳、發行、策展,全都叫苦連天,然而這並非待疫病過後便能回復「正常」的問題,而是過去十年以上積壓的毛病放大爆發的結果。「香港電影」何去何從,早已不是新鮮題目。

最近 Clubhouse 盛行,有熱心人開房討論香港電影的未來,都提到過往的成功模式無法再適用於現世,電影人必須多作嘗試,在戲院公映的長片與及電視台播放的劇集,固然仍是大家希望發奮的目標,但另起爐灶,自開平台,也是不妨試驗的場所。例如近三個月極速火紅的「試當真 Trial & Error」,生鬼有趣,聰明貼地,創作力強,幾乎不到兩三日就有新短片推出,逾十數萬訂閱者支持,既可過癮又能說出這一代心聲,不久更吸引到商業廣告合作,就殺出了一條新血路。

路當然不止一條。自由如水,有適當的工具就能載運新意,今天我們時時刻刻智能電話不離手,以此拍攝影片並非新奇事,過往不少創作者皆曾挑戰,鬼才蘇德堡(Steven Soderbergh)拍成《瘋.魔》(Unsane,2018),新銳廖明毅《怪胎》拍出(I WEiRDO,2020),成就各有高低,但都是值得鼓掌的嘗試,然而這都是成本數百萬以上的長片製作,在這個困難的時刻,我們需要有靈活的手段,不一定要推出大銀幕的才算是「影像創作」,但同時我們也不應放棄專業與藝術追求。 

於是有朋友就開台成立「豐美股肥 Phone Made Good Film」(PMGF)。顧名思義,手機拍攝只是手段,重點是創作好片。其實也不算「開台」,主創者更想主張的是類似「Dogma95」那樣的宣言,號召有心人一起創作,而非準備長期經營平台賺錢。草創階段,目前有三條短片︰任俠導演的《9032024》假想高度監控的明日都市,一介蟻民用更激烈的瘋狂去回應荒謬體制;任俠和陳浩勤合導的《一 Pair 囡》講的是同屋共住的 Joan 與 Diane,在絮絮不休的對話中抒解女性心事;陳曉欣導演《於是我安靜了》屈身當下的困頓氣氛,念念不忘要把心目中最重要的東西追尋回來。三位導演,有鮮浪潮得獎最佳導演,有年輕已成名的影評人,有香港編劇權益聯盟成員,可謂各有所長,而幾位幕前幕後都是對電影、藝術有熱誠的朋友,即使初次演出,也是認真可嘉,不是只求搞笑呃  like 賺人氣或純粹自過其癮不知所云的製作。 

《9032024》是黑白影像創作,主題、形式、內容都可說是任俠在「2017 香港鮮浪潮短片節」奪得「公開組最佳導演獎」的《螻蟻》(Even Ants Strive for Survival,2017)的延伸,然而事隔三年,社會的窒息程度都令影片的空想內容無限地貼身。《螻蟻》長約 20 分鐘,《9032024》不到 10 分鐘,內容更濃縮,不再重複前者有如塚本晉也導演的《鐵男》(Tetsuo: The Iron Man,1989)的 low-tech cyberpunk 的粗糙怪異感覺,這次鏡頭營造的不只限於幽閉空間的壓迫感,就連在戶外的「見工」場面,同樣氣氛灰暗局促,時刻都被「老大哥」式不知何處而又無孔不入地「監視」的感覺如影隨形(例如透過攝錄機觀景器框視的主角又或主角在鏡像中自我質疑又質疑世界的模樣),晃動的鏡頭、傾斜的構圖、螺旋的樓梯,拍出了不安的情緒,但任俠的態度並不悲觀,反而依然狂躁憤怒,誓要將對荒謬體制的不滿宣洩,即使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雖然這是黑白影像,但血濃如墨,就表達了一種寧死不屈的感慨。

《一 Pair 囡》(Queen of Spades, Queen of Hearts)是今天香港電影少見的形式與風格。一戶唐樓單位,一個無簷天台,兩個青春少女,看似無無聊聊,不著邊際的關於愛情、偶然、命運的對話,拍出了清新的風格,無意嘮嘮叨叨欲談時代大事或人生哲理,也非拋書包掉理論的討好文青或(偽)活地亞倫風,其好玩處,就是不妨只捕捉其表面的(可能是)隨興的趣味,例如那張麻雀檯(一開場向鏡頭擲麻雀牌,也許是向超現實主義大師布紐爾致敬?)、那隻亂入鏡頭的小貓(名為「渠王」)、那銀色咖啡壺和紅綠水杯、那置於地上的可愛小圓燈和女主角吹氣耍玩的透明圓球,碰碰撞撞,自有一種來自生活但又相當動畫卡通的樂趣,一如 ending credits 的紅綠黃紫的字卡配搭和碰撞(美術指導黃倬詠的設計),還有片尾曲 Luna is a Bep〈開口夢〉的感覺,都有種不求「目的」的欣快,或有點洪尚秀的味道。兩位女演員都很新嫩,但皆很認真盡力,當然我們可挑剔鏡頭機位、人物走位還可玩得更盡更有變化,但幕前幕後皆新,還是很有發揮空間。也許我們可置《一 Pair 囡》於譚家明《七女性》之〈廖詠湘〉(1976)與葉愛蓮的小說《男人與狗》(2008)之間,在三者的形式、氣氛和情慾內容的異同中,探索更多可能。 

我最喜歡《於是我安靜了》(Wake in Silence),不為別的,就為了那個在九如坊拍攝的長鏡頭。論情節,《於是我安靜了》是三條短片中最簡單的,但情感也許是最複雜的,難以用言語傳達的情緒,就以「空間」將之傾訴——窘迫的空間令人困頓,苦悶的情緒轉而瀰漫在空氣之中,在那空無一人的機場裡,在那明暗對比強烈的房間中,在那搖晃震動的鏡頭之間,空間與情緒二而為一,分不清誰是因誰是果。我們不時都有種想把失去的事物追回來的衝動,該事物到底是甚麼,並不重要,只是想去「尋回」某種感覺,用盡氣力,「尋回」的勞動、汗水本身已是重要的態度、慰藉與價值。《於是我安靜了》女主角從九如坊奔跑追到威靈頓街的跟拍鏡頭,雖只長約一分鐘,但成功拍出了一直兜兜轉轉苦苦維繫的感覺,據說女主角跑了一夜拍了不下十遍,光就製作來說也肯定是跑到氣咳的演出。我看得特別有感動,是因為九如坊通往威靈頓街的這條樓梯,其實就是王家衛《花樣年華》(2000)中梁朝偉與張曼玉買雲吞麵擦身而過的長梯,廿年前還能拍出六十年代的街頭況味,如今就只成甲級商業大廈內裡的通道,二十年來這個社會和人心變化之大,「念念不忘要把心目中最重要的東西追尋回來」的感慨,單從短片取景已能透露。近年香港人漸多關注城市景貌和街道歷史,最近像駿業里也成為不少文章、meme、歌曲、短片的取材或探討的對象,但信息和情感多是「直接」道來的,像《安靜了》般能含蓄地結合故事創作與街道情懷的,卻不多見。《於是我安靜了》的氣氛是「靜」的,若和 Zpecial《深夜告別練習》(2020)在深宵城市中遊走的「動」的 MV 對照著讀,前者「朝早講完再見,夜晚真係會再見的」的「幸福」(卻求不得)與後者「每晚也不歸家找一個人」的「遊盪」(總捉不著),表面矛盾其實正是許多這一代現在的情感吧。 

PMGF 在新春正式發佈,各位有興趣,簡單付費,就能欣賞到這三條短片。香港觀眾是否接納這種付費看獨立製作的短片的模式,尚待試驗,而這三段風格迥異的創作能贏得掌聲,也有很多變數,但有批評才有進步,相信幾位創作人也是如此想,即使被罵眼高手低,也是將來更求進步的推動力。有勇氣說「GOODBYE HONGKONG CINEMA」,宣言擺脫香港過去的成功模式/思維掣肘的創作者又有幾人,大家都明白他們不是曾宣稱「Fin de Cinema」的尚盧高達,但追求「Good Film」就是要敢作敢為吧。

PMGF 短片付費觀賞連結︰https://vimeo.com/ondemand/pmgf001

12/2 12:00 a.m. - 14/2 11:59 p.m. 限時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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