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他的信（下）

9

阿良，知道胎兒很好我很放心，搬去和朋友住你還習慣嗎？你還會害怕自己嗎？

我的新工作離家有點遠，在地鐵上我聽巴赫，聽到《哥德堡變奏曲》我就想到一個因為戀愛奔跑跳躍的男孩，他的生命從此不一樣。我覺得《勃蘭登堡協奏曲》像春天，大家滿心歡喜，簡陋的屋子也在散發璀璨的光芒。

我記得你叫我去看你和樂隊的演出，我一定會來。

我每天都和貓咪玩，來到這裡她很快適應了，她是一隻小橘貓，還不到三個月大。當我坐在書桌前給你寫信的時候，她正坐在我腿上舔自己，她對氣味非常敏感，但一點不挑食，什麼罐頭都喜歡吃。

今天，我和T有爭吵，後來一起走去坐車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說話，她顯得冷冽、難以接近，我不知道自己給她什麼印象，我大概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

好了，這封信需要點別的調劑一下，我的故事應當如溪水一樣蜿蜒，我將用心地編織。

當妹妹踏入“悲哀之家”，那扇門又自動合攏了。房子很昏暗，過一會稍微亮了一些，但分辨不出外面是日出還是日暮。妹妹往前走，踩到一把拖在地上的鬍子，她正要道歉，就聽見一聲歎息，“唉，終於來了一個，我們等了好久啊”。

妹妹被領到一張長桌頂端的位置坐下，長桌兩旁各有三個人，面容模模糊糊。其中一個說，“你來得剛好，我們正缺少一個證人。我們是世界最悲哀的人，即將消失，若是沒有你，未來將不會有人記得我們。對了，戴花冠的妙齡少女，你願意向我們說一下你的悲哀嗎？”

妹妹想了一下，說：“我不認識自己的親生父母，有一條殘疾的腿，讓我不能正常走路，我長相普通，和許多人一樣，不被自己愛的人喜歡。”

“啊，這就是她的煩惱，她還是個孩子！少女啊，我像你那麼大的時候，就只喜歡一樣東西——金錢！我的錢多得要用飛機裝，一千架飛機停在我的天臺，你們誰也不曾想過，我像個國王昂首挺胸檢閱它們的模樣，可是一場大火，讓我的財富變成了灰燼……金錢的喪失是我最大的悲哀！”

隨後是一陣嗚咽，那個聲音邊哭邊說，“在這裡，只要我哭泣，淚水就會變成金幣，可是當我伸手去接，它們就變成了鉛塊，我的不幸是雙倍的，我需要雙倍的賠償！”

接著他從長桌上消失了，桌面上出現一塊破舊磨損的錢幣。

阿良，他真的是一個可憐人，不是嗎？你一定會贊同我。寫到這兒，我聽見有人在外面說話，夜裡的聲音與白天相異，更柔軟更遙遠，讓我想起落滿一地的花瓣。

10

阿良，你說腿部長了腫瘤，還好是良性，現在在醫院，剛巧她提出要和你分手，你感到異常沮喪。我相信一切還是會好起來。

醫院對我來說，一向是疾病的同謀。原諒我不能去探望你，要是可以，我真想帶來一束金黃的向日葵，讓病房顯得溫暖些。

冬天傷口總是好得慢一點，你說喜歡遠眺窗外橫臥的山，山下野草包圍了水塘，有一天你看到釣魚的人，他的孩子在旁邊玩，你想起自己的孩子。我相信他會深深地愛你。

最近我總是睡不著，躺在床上聽見火車鳴笛聲，讓我想起很久之前發生的事。

我很願意告訴你一切，但我得先把之前的故事說完。這個故事像完整的一天，我們已經處於它的下午時分。

坐在“悲哀之家”的妹妹又聽到一個衰老的聲音響起。

“少女啊，我不想評論我的同伴，因為每一個人都包含每一個人。我不在乎數位的積累，我喜歡的是美味可口的食物，它們在我面前散發迷人的香氣，當我把一塊乳酪或者一塊肉放進嘴裡品嘗，那總是至上的幸福，時間飛逝，我掉光了牙齒，我只能去回憶每一場宴會的每一道菜肴，儘管如此，那還不是最悲哀的，我最大的悲哀在於，來到這裡，無論我多久沒吃東西，都不感到饑餓，對食物的美好記憶，就快在我腦海裡喪失。”

說完之後，那灰色的影子消散，一隻木頭勺子出現在桌面。

然後是一個響亮高昂的聲音，讓房子的每一塊木板震顫。

“他們都實在太單純了，因為他們追求有限的快樂，所以對應的悲哀並不大。少女啊，我的一生，註定要成為世界的君主，註定要讓所有人臣服，舉高雙手稱我為王，令我感到深深折磨的是，只有人類跪在我的面前，而河流、森林、海洋、高山卻不，我越來越不開心，甚至在睡著的時候也無法釋懷，我被我的人民擁著送來這裡之後，我失去了睡眠，每時每刻，都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你還不是真正的王，你能明白我的悲哀嗎？”

妹妹輕輕搖頭，聲音沉默了，桌上多了一隻鏽跡斑斑的指環。

接著是一把哀怨的聲音，仿佛一把胡琴在咿咿呀呀。

“少女啊，你可曾見過清晨時分，牧人領著羊羔在帶露青草地上行走，你可曾見過一間廟宇，高聳在浮雲之中，傳來陣陣梵音，我就是最溫馴的小羊，我就是最虔誠的信徒，可是卻親眼看見牧人把新鮮的青草污染和流水，而那廟宇的頌念，充斥了最荒唐的謊言，我迷了路，失去了比童貞更珍貴的東西，還有誰比我更悲哀？在這裡，我每天起床就祈禱，卻說不出任何禱詞，我是啞巴中的啞巴。”

它像一縷細細的煙飄遠了，一張白紙掉在桌上。

有人輕輕地笑，那是一個年輕的聲音。

“我是一個虛影，但我是最美麗的人。閃耀的晨星，盛放的玫瑰，完美的鑽石都應該屬於我。我應該在高高的山峰上那黃金的宮殿中梳洗，我應該有無數的崇拜者不停為我送上來自世界各地的珍寶，因為我，太陽才比以前更猛烈地燃燒，火焰在我的床上滾動，我變成了一個自己不認得的人，沒有人理睬我，因為我從來不愛他們，我只欲求他們凝視我的目光，少女啊，你不曾見識過我的美麗，那是你人生最大的遺憾，我為你悲哀。”

它不甘心地收縮，變成了一隻刺繡的眼睛。

今天這些足夠嗎？我很期待你閱讀它，你說之前的故事像一桌擺開的可口點心，但我願意把它們比作陽臺上陳列的植物，說起植物，小貓咪又去吃百合花了。

11

她生了一個健康可愛的男嬰！實在是要恭喜你們！

嬰兒誕生的那天是正月初一，真是一個好日子！母親給他起名叫阿初，我也很喜歡這個名字。我看了他的照片，眉眼都非常像你。

你還不能下地走路，就和朋友商量要開店買一輛房車，帶著阿初到處旅行。我期望這個願望早點實現。

你問起我的工作，我只能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我沒通過試用期，但是有一個好消息，T的學生需要一位元語文家教，假期後我就會開始做。

最近臨睡前都會喝點紅酒，會睡得安穩些，昨天我做了一個神奇的夢。在夢裡，我看見一隻美麗的蝴蝶在清澈的泉水上飛舞，它向我飛來，消失在我的身體裡。

你要我再寫故事，我自然是樂意的。

妹妹看著桌上的物品，長桌前唯一一個朦朧的身影看著她，它的聲音緩慢而溫柔。

“他們說你還是一個孩子，我卻覺得一個孩子可能比大人更接近真理。你頭上玫瑰花冠的怡人芬芳，讓我想起許多年前，在我的婚禮上，一個雙眸甜蜜的女人，她身上雪一樣的衣服，也散發著相同的味道，讓人感到愛情神奇的力量，我從未知道有誰能勝過愛情。”

“我和她組成了一個溫馨的家，不久之後，有了兩個乖巧可愛的孩子。為了讓他們過得更幸福，我和這個世界所有的男人一樣，找了一份消耗生命換取金錢的工作。我以為一切都不會改變，男性女性，他們從遠古的時候就一直在做一樣的事，男人像廣闊的天空，俯向宛若大海一樣豐富又充滿吸引力的女人，世代改變，而人綿綿不絕地自水裡走出，排成漫長的一行。”

“但是有一天，她看著我的眼睛不再明亮，不再充滿愛意，她對我的愛情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我們生活在一起，每日重複同樣的事，卻仿佛一株玫瑰失去了它的香味，一顆樹失去了所有的樹葉，我祈求她再次愛上我，我願奉獻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可是愛神卻把我的願望擱置在一旁，最後，她離我而去。”

“如果只是這樣，那我不是他們之中最悲哀的人，相比之下，我失去的最少，可是對我來說，那也是生命中唯獨不可缺少的。愛情裡的甜蜜與痛苦，沒有人知道得比我更多，它像變幻莫測的火焰，它正是永恆的另一個我，再沒有別人比我更懂得識別愛情的模樣，愛情的祈願在你的眼睛裡，仿佛春天一顆圓而重的種子，少女啊，看到你的時候，我猛然被觸動，久別了的盲眼小愛神，把一根純金的箭射進我的心，我像回到了二十歲的時候，而此刻，我知道了，我是這裡最不幸的人，因為我馬上要消失，從此不能再見到你。”

它的聲音由始至終充滿了快樂，它消失的時候，那段令妹妹感到喜愛的音樂又再次響起，然後長鬍子的男人發出一聲歎息。

一朵深紅的玫瑰蓓蕾，像寶石一樣蒙著淡淡的光芒，出現在桌上。

兩行銀子一樣的淚水在妹妹的臉頰上流動，她拿起玫瑰蓓蕾，凝視著它在自己的手中綻放，她把它編進花冠，花冠散發出更馥鬱的香味，而她掉落的眼淚，變成了上面一顆顆渾圓的珍珠。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妹妹都微笑著，長鬍子的男人深深地歎息，“少女啊，這裡不該出現笑容，我只能讓你出去了。”

“悲哀之家”的窗戶越來越亮，光線把整個房頂掀開，牆壁倒了下去，妹妹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首先是如海浪般高漲的喧嘩吵鬧，接著一群穿著滑板鞋的孩子撞到妹妹身上，姐姐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要雪糕嗎？”

妹妹慢慢放下手，轉過頭去，看見穿著花裙子的姐姐，她高興極了，摟住了姐姐，然後接過她遞來的雪糕，她們身處一個充滿歡樂的遊樂場，有旋轉木馬，有摩天輪，有海盜船，有雲霄飛車……大家都沉浸在遊戲中。

姐姐和妹妹玩到黃昏才離開，在遊樂場門口，一個年輕男人走上前，把她們擁抱的照片遞給妹妹，他笑的樣子有點醜，妹妹似乎想起了誰。

回到家中，老爺爺和老奶奶已經開心地煮好了晚餐，他們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老奶奶問，“妹妹啊，你胸前別著一朵美麗的玫瑰，是在哪裡摘的呢？”

“奶奶啊，它不是摘的，它來自一顆真摯的心，它有著我最難忘的回憶。”

阿良，故事結束了，你對這個結局滿意嗎？我突然不知道再寫什麼，我突然感到一陣想哭的欲望，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請你原諒我總是不知道如何很好地表達自己，這些日子，我一直依賴你。

謝謝你看我的信，謝謝你給我回信。

12

阿良，很高興又見到你，你變黑了，身體也更結實了。你告訴我，上周去看了阿初，本來他在嬰兒車裡哭鬧，當你把自己嬰兒時期的照片放在他粉紅色的手中，他便安靜了，一直盯著看。你抱起阿初小小身體，笑得那樣燦爛，這張照片，我會一直留著。

你說自己在回來的車上看見窗外橘黃的燈，讓你想起自己，又想起我，想起這一兩年來，每一次的死裡逃生，虎口脫險。

你說等店裡賺了錢，就請我遊長江三峽。真期待啊！在兩排起伏的群山之間，一條壯闊的江水托著船兒往前流，江水多情而爽朗，船兒仿佛剛剛誕生，多麼美！

你跟我說了之後，我那樣開心，晚上又夢見了水。它流過黑色的石壁，匯入一條蜜色的河，我在它的上面，被翻滾的波浪帶著，我能看見下方不斷延長的水草，岸邊站立一匹白色的駿馬，它在嗅聞一朵紫花，眼神羞澀又專注。它身後茂密的綠樹間有人踩著拍子舞蹈的影子，和著咚咚的鼓聲和悠揚的笛聲，月亮和太陽同時出現在淡藍的天空，然後我突然醒來了，在黑暗中，我感到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