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他的信（上）

1

阿良，水漫過了人行橫道，直接闖進便利店的玻璃門裡，照相館的相框浮了起來，花店的玫瑰在水裡散發芳香，圓嘟嘟的時鐘停在水中央。我從沒見到過這樣的水，天井裡也是水，我救了一隻小花貓。它一開始有點怕我，後來就讓我擦乾了身體，用粉色的舌頭舔著清水和魚飯。

我沒有想到這個早晨會夢見你。夢裡我們坐在一個唱片店內，聽一個男人放電子樂，你從堆成小山的唱片裡抽出一張送給我，我喜歡它紅色的封面，那個紅色仿佛在說“喝我”，我喝下它會變大變小嗎？店內有一隻小狗走過來咧開嘴對我笑。然後我醒了過來。

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太陽出來了，地面有鏡子一樣的積水。我把小花貓抱下樓，它掙扎著從我的手臂裡跳出來，不知道去哪兒了。金色的陽光那樣溫柔，仿佛愛情，它撫摸綠葉，撫摸天橋，還有天橋上來來往往的人，最後他們模糊得像一幅畫上彩色的圓點。

2

你們去了海邊旅遊，和朋友們一起。你會感到放鬆嗎？在海邊的松林裡，那蒼翠的樹蔭下，有沒有蘑菇？我仿佛能看到，你們點燃了篝火，讓火焰照亮青春的笑臉。遠處一艘高大得仿佛城堡的船，安靜地停靠著，思鄉的海員和你們喝同一種酒。

風會不會把沙子吹進你們的房間？你說把給我的貝殼忘在了回來的大巴上，讓我想起，初中時第一次參加夏令營，也把許多潔白得如同鴿腹的貝殼，放在住處的窗臺，忘記帶走。我還記得，離開時，我扭過頭，不舍地看遠處的海，它很平靜，那平靜所包含的高貴，深深地打動了我。當時，我是那樣疲憊，又覺得一股力量正在誕生，只要這部車從黑黑的隧道裡出來，我就能擁有它。

但是，此刻我在無聲地流淚，我為自己感到悲哀。今天或許我需要一顆藥，讓我能夠睡著，讓我想到自己不是孤獨的。阿良，外面下著雨，夜是一顆散發白光的石頭，我在它的核心，和小小的月亮一起，和被遺棄的星星一起。

3

昨天我去了店裡，他們說你已經離職，準備去日本。太突然了，然後我想到你之前告訴我，家裡反對你和女朋友戀愛的事，是與它有關嗎？上次在美術館，你與她也在，她蹲下撫摸門口一隻英短，低頭露出脖子，輕輕發出溫柔的聲音，我突然明白你為什麼喜歡她。因為她像一個春天的午後，一間種滿植物的院子，一片在風中和著露珠搖晃的果實。

因為有一點點失望，我打包了一些食物就走了。路過我和T一起去過的咖啡館，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已經兩個月沒有聯繫我，也沒有聯繫別的朋友。回到家附近，我看見圍牆上的路燈連綿不盡地蔓延，快走完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有誰在遠處的另一頭一直看著我。

阿良，回憶過去對你來說，是痛苦的。而我知道，如果有一部時間機器，可以帶我回到過去，什麼也不會改變。命運無聲無息地用它光芒的手（或者是黑洞一樣的手）編織一幅掛毯，毯子上被織成形的人無可奈何，他不能改變自己的眼耳口鼻，只能任由別人參觀。

4

阿良，你說日本交通費太高了，情願下班後走路兩個站回家，日本的夜晚，櫻花樹和樹下的人都在河流中，山巒幽藍，這樣地寧靜美麗，可你還是要匆忙地趕路，手臂揮著汗水，仿佛那是個炎熱的白晝。

回到宿舍，別人都睡下了，你只好打開戶外的水管洗頭洗臉，十二點，客廳的時鐘合攏仿佛一朵荷花，夜此刻涼徹，你像睡在一口石井的底部，摸著濕潤的苔蘚，有蟲聲蛙聲合唱般響起，有一些恍恍惚惚的光影落下，塑造這個世界的手，想要觸碰你。

在這樣的時刻，你也許願意聽我說一個奇異奇特的故事，你也許聽完之後會感到安慰，也許聽的時候你就會舒服地睡去，我要說的這個故事，其實沒有特別之處，其實說它的言語等同於“無”。

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哪一個時間，不知道哪一個國家，有一個小鎮。鎮子裡有一對年老的夫婦，過著簡單又幸福的生活，他們對一切都感到滿足，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們沒有任何兒女。

但是這唯一的遺憾，也隨著新年的到來消失了，老奶奶去教堂做禮拜的時候，撿到了一對嬰兒，她高高興興地把嬰兒抱回家，交給老爺爺看。他們發現，這是兩個女孩子，其中一個白皙俊美，一個長相普通些。兩個他們都很喜歡，決心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們。

兩個女孩長到十六歲，變成了少女，老爺爺和老奶奶看到她們一個出落得如花似玉，聰明伶俐，一個儘管普通，卻也不差，只是腦子總是笨些，比不上另一個，而且走路有點一瘸一拐。大家管漂亮的女孩叫姐姐，管平凡些的叫妹妹。

有一天，小鎮上開始建築一個新的遊樂場， 工人們搭起腳手架，拉上防塵布，大家每天都在猜測，這個遊樂場會是什麼樣子。有人說，它像一個馬戲團，高大的帳篷內部有各種各樣的動物，在火圈裡跳躍，空中飛人在搖晃的秋千上倒立，魔術師從帽子里拉出兔子和絲巾；有人說，它像一個珠寶盒子，每一個圓形的寶石建築裡都有不停播放的彩色電影，每一部電影都有華麗的背景、美麗的演員、動人的音樂，每一個電影故事都是迄今為止的傑作，讓人不捨得移開眼睛；還有人說，它像神的宴席，玫瑰花纏繞著桌腿，水晶的杯子裡裝滿琥珀色的酒，服務員不停地端上豐富的菜肴，所有的欲望都能被滿足，每個人都因為品嘗到這樣的食物感到無比快樂。

終於有一天，遊樂場建好了，它的樣子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有一點累了，今天先到這裡，下次我再接著說。

5

阿良，你在日本的最後一夜，能看見月亮嗎？快要哭泣的月亮，會有一陣風，讓她知道有人在陪伴她嗎？你說你一個人在民宿的浴缸裡，浴缸旁邊的一張木椅上有一把剃刀，屋內只有一盞燈，窗戶半開著，喝了酒的男女，在外面泡溫泉，他們的笑聲飄了進來。

我這裡又在下雨了，季節交替的時候，雨水總是特別多，人也容易醒不來，醒來後，剛剛做的夢就想使一個絆子，我在自己的房間裡，總是快要摔跤。T終於聯繫我了，她的頭髮在一天的工作後，顯得亂蓬蓬，我想用手幫她攏一攏，她說你要笑一笑，你笑起來好看的。

於是我照鏡子，然後看到一個老了的孩子。我想起《無名的裘德》，裡面有一個孩子叫“小時光老人”，他殺了小說裡裘德和淑的兩個孩子，然後自殺了。T說她看到這裡的時候忍不住笑了，被人責難。當她告訴我的時候，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還是繼續說上次的故事吧。

小鎮的遊樂場終於建成了，將在第二天正式開放，所有人都懷著興奮和期待的心情入睡，他們在床上輾轉反側，床單上滿是皺褶，天空還是棉花殼的灰白色，他們就起床了，眼睛下面有黑黑的眼圈。

一家大小手拉著手，走過光滑的鵝卵石路去看那座據說無可比擬的遊樂場。當鎮長發言完畢，一扇青銅雕花的大門推開之後，全部人都張開嘴，瞪大了眼睛——在廣闊的青草地上，只有兩座外觀簡陋的椴木房子，左邊房子掛著一個紅色油漆牌子，上面寫著“歡樂之家”，右邊房子掛著一個黑色油漆牌子，寫著“悲哀之家”。

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遊樂場，人們紛紛說道，搖著他們的頭，然後一個個地，他們走開了。

只有那對十六歲的姐妹，手拉著手，站在原地。姐姐撲閃著她星星一樣的眼眸，她天性裡對什麼都好奇，她看見“歡樂之家”的窗戶裡有一絲金色的光芒，那裡一定藏著一些小鎮的人們完全設想不到的東西吧，她這樣想到。

妹妹也看到了，她覺得姐姐的手臂正拉著她向“歡樂之家”走去，姐姐總是那樣主動地引導她。距離椴木房子越近，她就越清晰地聽到一段美妙的音樂，她不知道是從哪一個方向傳來，帶著一點點疑惑和不安，但快樂地，她跟隨姐姐走到了“歡樂之家”的門前。

姐姐好像什麼都知道，從門上的信箱裡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門鎖。首先迎來一股蜂蜜一樣甜美的氣味，然後是一群年輕快樂的男女，他們每一個都身段優美，能歌善舞。他們給姐姐戴上豔紅的玫瑰花冠，給妹妹戴上粉色的桃金娘花冠。

你肯定要問，他們是誰，要做些什麼，但我要在這裡擱筆了，夜已深，我將獨眠。

6

辦了離職手續的那天，我一個人去爬山，現在是初秋，你知道，這裡空氣中有一種夢幻的美。在山上我看見曼珠沙華，有淺棕色的小鳥抱著它的花莖休息，用又尖又小的鳥喙整理羽毛，然後又撲打著翅膀飛走。山上有戀人依偎在欄杆前，他們年紀不輕了，他們是普通人，但很美。

你說醫生給你開了鎮日昏睡的藥，整整睡了一個月，頭暈腦脹。你又說，因為抑鬱，做出來的菜特別不好吃，我可以想像你不開心的臉，但一切都是暫時的，就連你和女朋友的暫時分開也是。

你問我有否戀愛過，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你覺得現實很重要，但我不，阿良，無論我們有多少分歧，都不阻止我繼續說我的故事。你說願意我講下去。

“歡樂之家”裡面的人是最最平凡無奇的人，但他們在哪裡，哪裡就有笑聲。每一天，他們微笑著醒來，微笑著刷牙、吃早餐，他們在工作的時候說笑話，休息的時候說笑話，走路的時候也說笑話。來到這裡，姐姐和妹妹就沒停止過歡笑。姐姐和每一個人都變成了好朋友，而妹妹則沒有姐姐那樣受歡迎。

每逢節日，歡樂之家就會通宵舉辦舞會，他們為跳舞最好的一對男女披上紫色的袍子，這對幸運兒還要當著大家的面親吻，就像情侶一樣。姐姐和妹妹，都被親吻的場面吸引，仿佛有一種魔力在這樣的動作裡，而之後人們的歡呼，是那樣的溫暖，歡樂隨著越來越大的祝福到達了頂端，像太陽在高空熱情無私地釋放金色的光芒。

很快，姐姐就和一個年輕男子奪得了跳舞冠軍，他們的手臂在身後交叉握緊，擁著對方，那樣地幸福。他高大帥氣，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他把自己的弟弟介紹給妹妹，弟弟是一個奇怪的人，比這群男女任何一個說的笑話都要多，都要好笑，但他很少笑，因為他笑起來很醜。

但妹妹愛上了弟弟，儘管腿腳不靈活，她還是努力地練習跳舞，她幻想有一天人們會為她歡呼。也許只要注視著弟弟的眼睛就好，但願他不要看到我臉上不合時宜的痣，忽視我這雙下垂無神的眼睛，妹妹這樣想。

距離舞會還有一天，妹妹看見姐姐獨自依靠著門廊坐著，她正想過去，卻聽到一段熟悉的音樂，正是她第一天到遊樂場聽到的美妙旋律，隨後弟弟抱著一隻豎琴出現了，他走過來坐在姐姐身旁，唱道：

“你全身籠罩著迷人的光芒，

玫瑰看到你也會感到羞慚，

花瓣因為晶瑩的露水綻開，

  你因為我的詩歌獲得永生。”

弟弟的歌聲剛落下，姐姐就起了奇妙的變化，她的臉露出溫柔、驕矜和迷醉的神情，她緊緊握住弟弟的手。此刻，哥哥從另一邊跑了過來，也快樂地坐在姐姐的身旁，她轉過因為愛情而興奮的臉，親吻了哥哥。這三人相親相愛地坐在一起，姐姐是最美的，其實是哥哥，弟弟也微笑著，仿佛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寫到這裡，我必須要暫停一下，去把故事的棉線好好檢查一下。請告訴我，它們夠不夠柔軟，讓你感到足夠舒適，它們又夠不夠堅韌，讓你可以任意拉扯。

7

你說，女朋友懷孕了，你才20歲，沒有答應跟她結婚，所以每個人都在指責你，尤其是女孩子們。我為你感到難過。在一片罵聲中，你不知道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於是又回到了老家，沒有工作，蹲在家裡發呆，你回憶起小時候，總是爸爸喝醉了，開始打媽媽，罰你跪在搓衣板上。我為你感到難過。

我無法不去想，你說起她驕傲的樣子。

上一次我在這個城市見到她，是在圖書館。她穿了一件寬大的黑色衣服，更顯得皮膚白皙細嫩，她在諮詢工作人員有關育兒方面的書，眉頭微微皺著，她有一雙鎮定冷靜的眼睛，讓我想起貓科動物。

阿良，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因為你說自己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然而你又說，好像又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你，這還不是終點。

我想告訴你，我願意站在你這邊。

急急寫就，字跡潦草，望見諒。

8

醫院的檢查結果出來了嗎？胎兒可健康嗎？

知道有人陪在你身邊，我感到放心。

我跟T說了這件事，她說其實沒有什麼對或錯，最重要的是生命本身。

恩，我又開始找工作了。經濟還不是很好，我想嘗試下和之前不同的工作。我把長髮剪了，頂著男孩一樣的短髮，似乎可以輕鬆點。夜晚天井滴水，響聲進入我的夢裡，我夢見時間之神和大地之神在玩骰子，輸掉的人要去地府住一年。

你問我之前的故事要怎樣繼續，我將在下面寫給你看。

姐姐的視線從兩位元戀人身上移開，看見了妹妹。妹妹已經不能再看，她轉過臉，透過窗戶看著屋內的人們。他們有的正在打牌，臉上滿是笑容，雙手卻在桌底下作弊；有的全神貫注地盯著無聊的電視，香煙燒到了指頭還一直傻笑；還有的拿著放大鏡在太陽下讀書，書燃燒起來，連他也燒著了，他便歡喜地跳進水缸。

“你為什麼不快樂？”妹妹聽到姐姐在問，她看見姐姐雙眼還有愛火的殘餘，嘴角的微笑那樣天真可愛。

姐姐把自己頭上玫瑰花冠取下，輕輕放在妹妹頭上。妹妹卻覺得它太沉重了，仿佛由生銹的鐵鑄成，像是有一千隻長長的針刺進她的心，從一個個絞痛的小洞裡湧出憤怒和苦澀，順著血管流到四肢，接著一陣硫磺的濃烈氣味在空氣裡蔓延，每一個人都聞到了，他們大聲尖叫，好像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

仿佛有一隻巨手把妹妹送到弟弟的面前，她把花冠扔在他的臉上。玫瑰的刺，劃出一道道血痕，弟弟用雙手接住花冠和自己的血，什麼也沒說，只是垂下眼睛，他的臉有一種奇異而殘酷的美。這種美比姐姐的天生麗質更高不可攀。

一滴眼淚突然從妹妹的眼淚掉下來，接著是另一滴。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抬起雙手抱住了弟弟。周圍刺耳的尖叫停止了，弟弟的身體變成了黑色的影子，姐姐也是，所有人都仿佛鬼魂一樣。妹妹感到害怕，她拾起玫瑰花冠，破門而出。

外面漆黑一片，僅有下弦月發出寒冷的光，妹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跑到“悲哀之家”的門口，那扇門掩著，一推就開了。

說到月亮，現在就有一輪明月在屋簷下徘徊不去，她像是知曉一切，不忍心離去。而我得暫時放下筆，去逗逗新養的小貓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