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書》：圍繞全片的「二元性」

要是要認真講這電影的所有雜感，可能就是噴個兩萬字的無邊無際，但我真的好想睡覺，只好挑一個點來講。

整部作品的故事架構，從頭到尾圍繞著「二元性」這件事。

一、

因為時空是1992年（主角群高校時代）與2019年（電影拍攝時空的現在），所以主要角色都有兩個演員來飾演。

乙坂鏡史郎：44歲：福山雅治、18歲：神木隆之介

岸邊野（遠野）裕里：43歲：松隆子、17歲：森七菜

遠野未咲：44歲：（缺席）、18歲：廣瀨鈴

（註：台版電影中文字幕翻成美咲，漢字讀音同為みさき，但日文原版作未咲，在意義上更為深刻複雜，故本文延用日文版本）

而相互對應，未咲與裕里各生了一個女兒，奇蹟似地皆繼承了不可思議的盛世美顏，所以由同一個演員來演出少女時代的母親與現在的女兒。

廣瀨鈴：遠野未咲（母，時年18歲）與遠野鮎美（女，現年16歲）

森七菜：遠野裕里（母，時年17歲）與岸邊野颯香（女，現年14歲）

兩個可能是同世代中極少數同時兼具療癒顏值與演技功力都在頂尖排行的秀異女優，透過演技上的層次對比，讓我們對兩代的角色差異一目了然。

廣瀨鈴演的媽媽未咲，在高中時代顯得靜謐沉穩卻樂觀正面、有責任感而不逃避，看得出來就是在充滿了愛與安全感的雙親與家庭下培養出來的優等生女兒；這樣對比出在不幸的家庭與充滿暴力、死亡與不安威脅中長大的女兒鮎美，個性安靜、寂然、內縮而憂鬱。第一幕望著瀑布出神的鮎美，完全可以感覺到若不是颯香叫住她，幾分鐘後她會走向哪裡。

森七菜在飾演颯香時，就自然詮釋出14歲完全人事不知的屁孩樣，即使她有心事、開始面臨了懵懂的感情疑惑，也想要像未進入青春期的孩子一般拒絕承認與面對。然而在飾演裕里時，相較於校花、學生會長、風雲人物的姊姊，她內心的微妙情愫，以及「只有在這一點上不想輸給姐姐」的微妙叛逆，就算用不光明的手段也好，想要得到模仿愛情的滋味，詮釋地恰如其分。

二、

對於鏡史郎來說，他喜歡的一個女孩，其實是兩個。

直到他面對面問未咲「你讀了我的信了嗎？」為止，他戀愛的對象，都是假冒了姊姊未咲的妹妹裕里。

在沒有面對面（face to face communication）直接溝通的前提下，他只能透過信這個中介傳播（media-mediated communication），而信的手寫特徵、延遲特徵，無法親交收件人的等等物理限制，讓中介者裕里得以扮演「假冒者」的角色。

一但有了（時間的、物理的、信息的）隙縫，就有曖昧的可能。這給了假冒者絕佳的機會。

「假冒」是合二為一的調節手段，在此鏡史郎跟一個外貌是未咲靈魂是裕里的虛擬人物談戀愛（何其奢侈！）這是一個三個人墜入愛河但有一個人單方面不知情、另一個人全面不知情的狀態。

在愛的各種形式當中，我還是覺得這樣也很美。

三、

鏡子，就是一個創造double（替身、第二人）的道具。鏡史郎，也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是一步步接近心中的女神——遠野未咲，相信未來會越來越好的18歲的鏡史郎（神木隆之介）。一個，是曾經擁有又再度失去，只好在一封封的情書通信中拼湊那個他生命中最愛的女人的去向的、感傷的鏡史郎（福山雅治）。

四、

在18歲的鏡史郎面前，有兩段愛情的可能向他展開。一個是遠在天邊的學生會長、校花，可遠觀不可褻玩，與他只有打過招呼的姊姊，遠野未咲。一個是近在眼前的生物社學妹，每天朝夕相處，凡事以他為優先，處處陪著他、迴護著他，為了他想要可以毫不在意地出賣姐姐、一股腦兒想把家裡所有可以招待的東西全都獻給他的妹妹，遠野裕里。

在一個時間點之前，在「假冒者」的調節之下，他與一個有夢寐以求的外表、跟深愛著他的少女靈魂，夢幻組合二合一的完美女子（準）交往。

但是他藉由面對面溝通，打破了所有時空延遲與曖昧，「假冒者」魔法消失，夢幻女子分裂成實態的兩人，兩段愛情的可能向他展開。

一個是他愛的人、一個是愛他的人。

而他二話不說選擇了他愛的人。（再說一次，讓森七菜流淚的男人必須死）

五、

現在的鏡史郎，面對的是一個實存的女人與一個不存在的幽靈。近的、摸得到的、看得見的、可以與她對話的，是近在岸邊觸手可及的岸邊野裕里。遠的、觸不到的、看不見的、再也不知道她的想法的，是遠在天邊的遠野未咲。

遠野與岸邊，此岸與彼岸，變成鏡史郎此生最大的悲傷。

即使在現在的時空，岸邊野還是為了她少女時代的舊愛，冒充成姊姊與他通信。

老公賜她夫家姓岸邊野，她從遙遠的遠野之花、變成柴米油鹽的岸邊野草。而到了44歲不再成長的姐姐，沒有冠上夫姓，始終扮演著遙遠的遠野之花。

六、

在現在的時空中，與44歲的鏡史郎通信，那個署名［遠野未咲］的來信，分別來自兩個地址。一個是他由畢業紀念冊查找，主動寄過去而得到回應的，未咲老家的地址。一個是主動寄來，內容皆是主婦日常的，沒看過的地址。

他知道兩者的不同嗎？不同地址寄來的信，包裹的是不同的靈魂，他察覺了嗎？他向來自老家地址的［遠野未咲］，述說他們的故事。而卻突擊拜訪了那個，只會跟他分享主婦生活的來信的地址。

他察覺了嗎？我覺得，應該是的。少年的他不知道與他通信的是妹妹而不是姐姐；但44歲的他，敏銳地察覺了。

故事也就從這裡急轉直下。

七、

大學時代的遠野未咲，愛著兩個男人。一個是從高校時代就暗戀著她、守護著她，為她寫了小說，兩人一起談了一段戀愛的鏡史郎。一個是不知從哪裡來的學長，充滿暴力與毀滅的氣息，恐怖的阿藤。

基於謎一般的原因，未咲與深愛著她的鏡史郎分手，不顧家人的反對，與阿藤私奔同居，還為他生了一個女兒。

一個是細心呵護有如園丁呵護玫瑰一般的愛她的人，一個是鬼畜一般辣手摧花、讓她墜入不幸的，（應該是）她愛的人。

她二話不說選了她愛的人。（從此墜入無盡的深淵）

這段過程，是謎一般的空白，是整部劇本裡最大的問號與驚嘆號。

對比於《情書》，岩井俊二這次加入了骯髒、暴力、殘酷的現實。如她自己的名字「未咲」：含苞待放、纖嫩無瑕的薔薇，被無情的暴力丟入糞坑，被穢物汙染的花瓣散盡，根本不可能復原，唯有粉身碎骨、萬劫不復。而從頭到尾只有三言兩語的敘述，任憑想像。這是岩井俊二的殘酷不仁。

八、

阿藤生平有兩個女人、兩段同居史。一個是大學還未畢業，為了他拋下一切與他私奔，純潔無瑕、楚楚可憐的遠野未咲。一個是在飲酒場所相識，看起來就不是出身好人家、想必也有一番故事，因此顯得人事豁達的現任同居人サカエ。

阿藤無賴般地巴著未咲，讓她辛苦賺錢，對她暴力相向。對她而言，未咲讓他展開了，他的人格中最卑劣、無恥、骯髒、渣滓一般，最低劣的版本。

在他的自白中，（完全繼承未咲的盛世美顏的）他的女兒鮎美，則用純淨無瑕又楚楚可憐的眼神望著他，讓他清清楚楚地透過自己的女兒的眼睛，見識自己的骯髒卑劣。

鮎美期望救贖、阿藤也期望救贖。整個家庭裡最不需要救贖的，是身心皆已久病的未咲。

最後，鮎美求救、裕里前來，藉口說家裡沒有麥茶可以招待出去買一下麥茶的阿藤，從此一去不回（這裡讓我想到了《四重奏》，老公說去買東西後就一去不回人間蒸發，被留下的還是松隆子）。

某種程度來說，未咲想自毀、阿藤想自救。鮎美的求救與裕里的介入，讓他們兩個皆求仁得仁。此刻的阿藤，有固定工作，有同居人。同居人的臉上沒有傷痕、個性也很隨遇而安，肚子裡的寶寶，怎麼想都會是個繼承中山美穗盛世美顏的女孩。

這個女人，讓阿藤救贖了自己。他終於見到了，更好版本的自己。

這是岩井俊二的慈悲。

九、

最後一點，不是二、是三。（為什麼連買狗也要買兩隻狗等等這種充滿了二元性的小細節就先跳過不談了）

小說家乙坂鏡史郎總共簽了三次書。

第一次，簽給阿藤的同居人サカエ。她想必讀了小說，而阿藤一定也讀了（那本小說應該就是阿藤買的サカエ才會有機會讀到），她讀到了甚麼？她為什麼想找鏡史郎簽名？單純有緣湊巧還是別有深意？我還需要再想一想。

第二次，在未咲的老家，鮎美要求，所以他簽給了鮎美。

這個意義非凡。在鮎美幾近絕望的世界裡，媽媽盡心守護的少女時代信件，媽媽讀的小說，那個男人的名字，是她唯一的救贖。啊！這個用盡一生愛著媽媽的男人，也許有一天會踏著五彩祥雲來接走媽媽、也接走她，讓她逃離這個地獄。

就算這個夢破滅了，這個男人最後還是來了。

在後來颯香開始翻開第一頁閱讀的時候，鮎美像是背書一般，一句一句地把小說內容背出來，那本小說，她不知看了多少遍，鵝黃色書皮的小說，或許是她慘絕人寰的人生裡可以試圖抓住的唯一浮木。

第三次，在裕里工作的圖書館，他簽給了裕里。這是一個象徵儀式。

 他從未為裕里寫過一個字。（即使後來的時空他知道是裕里在代替姊姊寫信，他寫信的對象依舊是遠野未咲）

在這個儀式後，裕里變回了岸邊野裕里，未咲依舊是未咲，而18歲的鏡史郎、與44歲的鏡史郎，則合而為一。

最後開展書頁，開始閱讀小說的，是人事不知的颯香。她要開始經歷她的愛情，一如她的媽媽、與她的阿姨。

她會像她的媽媽一樣，只愛很會寫字的男生、或是畫漫畫的男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