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相丞
柴相丞

湘南純愛物語

(编辑过)

新年的第二個早晨,不知是第六次還是第七次睜眼的時候,我收到了夏洛氏的回訊。

「早。昨晚沒睡好嗎?」

時間是早上十點有餘。離鬧鐘還有約莫一小時時間。天氣格外地冷。掙扎著嘗試摸出手機,回信道:

「昨天安眠藥起效慢又不穩定。可能要見你太激動了吧。」

今天是夏洛氏出逃和我見面的日子。梳洗更衣完畢,戴著針織帽的我在梳妝臺前對著自己的劉海犯起了愁。頭髮生長的勢頭已難以用「有意爲之」來開脫搪塞。奈何正值年末年始假期,相熟的喬治老師已經放假。本想借針織帽遮一遮,幾經擺弄也終究只能是雪上加霜。

「罷了罷了,大大方方接受命運的安排吧。」我心想,給自己挂上頭戴耳機,出了門。

然而剛出門沒多久,我的心就變得比空氣更涼。明明前幾日還連日放晴,天空中卻飄起縷縷雨絲。我趕緊摸出手機查詢小田原城的天氣,不出意外果然降雨率爆棚。

果然,不久傳來伊的消息。

「下雨了,我們的行程是不是得改改。」

天知道我爲了查小田原的日落觀景処下了多少功夫。雖然不甘,也只能道:

「午餐爲止按原計劃不變吧。午餐以後我們見機行事。」

乘公交到電車站。距離下一班小田原特快還有30分鐘有餘。來這麽早除了不想錯過一小時一班的列車,還因爲有一些準備工作要做。相傳每一個JR電車站都有一家青山花店。在我有限的經歷裏這一點也確實得到了證實。來到一樓的青山花店,我對著貨架打量了起來。考慮到時節和花語,貨架留給我的選擇著實不多。紅玫瑰,白玫瑰,粉玫瑰,康乃馨各一束,加上三隻モカラ點綴,交給店員製作成花束。大約5分鐘后驗收成品,打包帶走。

乘上小田原特快,我戴上耳機慢慢等待接近一小時的車程。列車駛過陌生又熟悉的城市。鐮倉,逗子,藤澤,茅崎,平冢。湘南的街景有一種説不出的味道,夾雜著沙灘T恤比基尼,不良機車飛機頭等複雜的意象。也許是我的一廂情願,這里大概是整個日本顔色最鮮艷的海岸。寬闊的街道,稀疏有序的建築,一覽無餘的海岸綫,蔚藍的天空,乾净的云。都道府縣則神奈川,神奈川則湘南。不過可能也是我的一廂情願。

到達小田原,穿過改札從西口出車站,在北條早雲鎮守的停車場搜索著夏洛氏的身影。滿目的湘南車牌號又令我心曠神怡。哪怕是爲了這車牌有朝一日若是買了新車一定要在湘南落戶。

發現了她的車後我從後面慢慢接近,卻還是被她鄰座察覺了身影。她的兩位友人紛紛下車,然後在匆匆的寒暄后便十分貼心地匆匆離去。她更是自覺地坐上了副駕,把駕駛座讓給了我。把提前準備的花束交給她,我坐上駕駛座,試著踩了踩踏板,問道:

「左邊的是刹車對吧。」

她可能以爲我是幽默,笑容燦爛,但我的心中可是真沒底。

手刹,轉向燈,夜燈,確認過車輛的基本功能后,我發動了車。

「去哪兒。」

「去教堂初詣呀。」是的,這就是我發明的,嶄新的,教堂初詣。既然神社可以初詣,寺廟可以初詣,那麽教堂當然也可以初詣。

之前開的都是共享汽車和車行的車。這是我第一次駕駛私家車,還是女生的私家車。車内裝潢的配色個性且統一,定制的方向盤觸感非常舒適,座椅上還有抱枕,是與以前完全不同的賓至如歸的體驗。我們的目的地是榮町的天主教堂。路很好找,就是原先找的停車場滿車,導致圍著大路繞了些許。繞過街角時看到另一處東正教堂。榮町過去或是切支丹聚居地,當真是教堂林立。夏洛氏問:

「是這里嗎。」

「不是,這是東正教的。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家天主教堂。」

「這里關門了欸。」

「正常。日本的教會非禮拜日常常關門的。」

夏洛氏震驚:「那我們來幹什麽?」

「初詣也不是非得進到裏面去嘛。」

雖然能感受到她不可思議的視綫,但是她仿佛也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設定。

好在榮町的天主教堂秉持了基督教悠久的優良傳統,并沒有緊鎖其向普羅大衆敞開的大門。這是一幢白面紅瓦的建築,窗沿和框角都漆以綠漆,一側高聳起一尖塔,塔上樹立一天主教十字。看過佈告欄的佈告,我們繞過墻垣走到教堂正門前。輕輕推開門,裏面登時響起不急不徐的脚步聲。慢慢等脚步聲的主人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才好問道:

「見学してもよろしいでしょうか」(能讓我們參觀參觀嗎)

「あ、はいはい、中へどうぞ」(啊,好的好的,請往裏面來)

順著指引,我們進到會堂正中,莊嚴肅穆的會堂在我們面前展開。兩列教堂長椅分列兩側,兩邊墻壁上挂滿了受難節題材的油畫。左側墻壁凹陷処有一處聖母瑪麗亞像。右側耶穌手捧孩童像。一婦人著新婦服裝侍立一旁,想來是抹大拉的瑪利亞。

我們雙雙在右側長椅坐下,久久不發一言。整個房間裏只有我們二人,安靜得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她從前排長椅的書架中取出贊美詩集和聖經翻閲,然後又將其放回。

「許願吧。」看著會堂中央的十字架,我對她說。這不才是初詣的核心嗎。

「你許了什麽愿?」她問我。

「還用問嗎。」

「説了就不靈了嗎?」

「那倒不至於。基督教沒有這樣的説法。」

「那你説説看。」

「和你有關。」我說,「還需要説嗎?」她沒有回答。

又是只聽得見彼此呼吸聲的沉積。少許過後,她起身道:「坐不住了,走吧走吧。」

「別急,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些油畫吧。」

然後我按順時針順序依次爲她講解。油畫都畫得非常的好懂。十字架上的是耶穌。下面站立的婦人必是聖母瑪麗亞和抹大拉的瑪利亞。聖母瑪麗亞身側的必是使徒約翰。在不起眼処躲藏著的必是三次不忍主的彼得。畫面的右上角,是羅馬的兵丁拈鬮分耶穌的裏衣。

「彼得曾經表態表得比誰都堅決。然而最後的晚餐上耶穌對彼得說:今天晚上鷄叫以前,你會三次不認我。後來彼得果然三次不認耶穌。彼得是個漁夫。耶穌復活后,帶彼得打了很多魚。然後耶穌問彼得:彼得,你愛我比這些更深嗎?這同一個問題問了三次。」

「……耶穌是懂提問的。」

從天主教堂出來后,我們又去東正教堂附近逛了逛。東正教佈告欄沒有張貼佈告,也沒開門,乏善可陳。於是我們緩緩往車站方向步行。途中路經一寺廟,便順路進去參觀,正好看見日本人在初詣。

「寺廟年末年始也不開門嗎?」她問。

「不需要開門呀,它們收錢的家夥在室外呀。」我笑道,「關門歸關門,不妨礙生意。」

四處閑逛的時候,突然發現事務所門前的標牌不對勁。

「你看,這寺院住持是個文盲。」

「爲什麽?」

「本源寺々務所。ほんげんじじむしょ。他以爲兩個じ是同一個字。」

「啊?真的嗎?會不會真的是寺務所呢?」

「你也太高估日本人的漢字水平了。」

「你説得對……」

回車站的路上,兩人一直肩并肩靠得很近。心中數次燃起牽她手的衝動,數次按捺下去。終於,在又一次碰到以後,我順勢牽起了她的手。一開始隔著毛衣。她并沒有說什麽。後來觸碰到她的手指,「爲什麽你手那麽冷?」我說,「你末端循環不好吧」,然後就握住了她的手。是,我知道這聼起來很像藉口,可我説這話的時候確實別無他想。過了許久,她問我:

「你怎麽第一天見面就敢牽對方的手的啊。」

「因爲氛圍到位了。」

「你怎麽那麽熟練啊。」

「因爲你只看到了我牽起手那一刻的果斷,你沒有看到之前無數次沒有牽起手的猶豫。」

「你猶豫了嗎?」

「是啊。」

「什麽時候開始的?」

「在教堂裏的時候吧。」

「我就説那教堂坐不住。」

「原來你是這意思。」我失笑。

我們步行到ミナカ小田原,我一路向她介紹我事前調查的戰果。「這家湘南Chou Creme很有名。評分很高。一會兒我們可以去……這家小田原關東煮也很有名……」在三樓露天商業街,我選了原味湘南Chou Creme,她選了濃厚巧克力風味。在一旁的餐桌坐下,一邊看著風景,一邊看著人潮,一邊享用。我很快就完食,她還剩下一半多。

「你能幫我吃嗎?」她投來求助的目光。

「扔了吧。留著肚子吃好東西。」

「不行,太浪費了。」她堅持,一邊賽給我,一邊自己努力吃。幾番回合下來,最後Chou Creme還是落在了桌面上。

「這下真不是我不願意吃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如釋重負。

從Chou Creme出來已經快四點了,之前查的午餐餐廳還開門的就只有一家西餐。我們去了以後分別點了鷄排和奶油意面,但她都沒有吃很多,也不知是矜持還是沒胃口,反正首先排除是因爲不好吃。正用餐閒,她讓我往窗外看。

「天放晴了。」

我背對著玻璃,轉身看,果然。

「後悔了。還是該去看日落的地方的。」

接下來的景色更是補刀。沒過多久就到了日落時分,雖然看不到夕陽,卻給天邊還沒散去的雲層染上了鮮艷的晚霞。

「午飯」后,我們回到停車場取車。仿佛過去了半個世紀之久,停車場卻依舊只收500日元。湘南的物價誰能不愛。驅車前往鴨宮附近的東寶影院。待取完票已經5:59了。電影6點開始。我卻堅持買爆米花和飲料。

「沒有爆米花的觀影是不完整的。」我主張,「而且,前面至少十分鐘都是廣告。」

果然,等我們姍姍來遲地進了演播廳,廣告依舊沒有結束。

電影意外的沒有字幕。這對非母語的我們著實不太友好。還好内容都十分簡單。

電影中的臺詞中出現了イチャイチャ這個詞。全場爆笑。「什麽叫イチャイチャ?」她問我。

「呃,親熱。」

「就這?」

「呃,比較露骨的那種親熱。」

再過不久,臺詞中又出現了「激しめのイチャイチャ」這個詞。全場爆笑。

「你明白什麽意思嗎?」我問她。

「激烈的親熱?」

「差不多。」

從電影院出來,已經是8點。離我的終電還有2個小時。她主動提議說,「去海邊吧。」

「走走走。」我附議。

驅車前往海邊,下車的那一刻她驚呆了。「哇!好多星星!」我聞聲擡頭望去,有好長時間也被驚訝得不能言語。滿目的星空映入眼簾。能與之媲美的恐怕只有長野山梨群山圍繞之中的星空。「這是我能在湘南海岸看到的夜景?」我驚訝。

「這不科學,沿岸光污染那麽嚴重」我說。

「海的那一邊沒有光污染。」她說。

我看了看,確實,星空主要聚集在海的一側,陸地一側確實什麽都看不見。

「有道理。」

我們牽著手在沙灘上散步。第一輛打著遠光燈的汽車接近的時候,我們齊聲罵它傻逼。第二輛打著遠光燈的汽車接近的時候,剛好把我們的影子打在了海面上,拖曳得好長好長。她提醒我看。「那我們還得謝謝它。」我説。

第三輛打著遠光燈的汽車接近的時候,她說:「好想一直待在這裏。」

「那就每天都來。」

夜幕中,她看著我的眼睛良久,説道:「不要輕易地承諾你做不到的事情。」

「那就兩個人一起為這個長遠的目標努力。一起找這附近的工作,搬到靠近湘南海岸的地方,每天都來海邊,白天可以衝浪……」

「我不會衝浪。」

「那就游泳……」

「我不會游泳。」

「我教你。」

「可以。」

「白天可以游泳,晚上可以看星星。去哪兒都可以開車。去哪兒都有停車場。隨時看得到水平綫,地平綫。隨時吹得到海風。隨時可以聼浪潮的聲音……」

就這樣不知説了多久,走了多久。我幾次想起應該看一看時間,又幾次假裝沒有想起。此時的時間處於一個量子態,我處於誤點和沒有誤點的叠加狀態。但是只要我看了時間,不管我是誤點,沒有誤點,其都會塌陷為唯一結果:返程的時間。

「10點半了。」

「你的終電什麽時候?」

「11點17。鴨宮。」好消息是沒有誤點。

「開車吧,該過去了。」壞消息是看時間看早了。

車子在海邊凍了一晚,擋風玻璃上已經結了一層豐滿的水珠。勉强用濕紙巾擦拭乾净,卻還是影響視野。我只能把頭埋得低低的,因爲低處的視綫比高處好,被她嘲笑給方向盤吸奶。

「嚴格來説是吸方向盤的奶。」我糾正到。

到了車站,接近兩個小時的返程車程和終點的壓迫感讓人不敢過分逗留。我從駕駛座出門后,她隨即靈活地從副駕轉移到駕駛座。臨行前,我隔著窗戶對她簡潔地說:

「熱海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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