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自然的救赎

到了奥列安达,他们坐在离教堂不远处的一条长凳上,瞧着下面的海洋,沉默着。透过晨雾,雅尔塔朦朦胧胧,看不大清楚。白云一动不动地停在山顶上;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知了在叫;单调而低沉的海水声从下面传上来,诉说着安宁,诉说着那种在等待我们的永恒的安眠。当初此地还没有雅尔塔,没有奥列安达的时候,下面的海水就照这样哗哗地响着,如今还在哗哗地响着,等我们不在人世的时候,它仍旧会这样冷漠而低沉地哗哗响。这种恒久不变,这种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和死完全的无动于衷,也许包藏着一种保证:我们会永恒地得救,人间的生活会不断地前行,一切会不断地趋于完善。古罗夫和一个在黎明时刻显得十分美丽的年轻女人坐在一起,面对着这神话般的仙境,面对着这海,这山,这云,这辽阔的天空,不由得平静下来,心醉神迷,暗自思忖:如果往深处想一想,那么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惟独在我们忘记生活的最高目标,忘记我们人类尊严的时候,所想的和所做的事情是例外的。

有个人,大概是守夜人吧,走过来,朝他们望了望,然后就走开了。这件小事显得那么神秘,而且也挺美好。可以看见有一条从费奥多西亚来的轮船进港了,船身被朝霞照亮,船上的灯火已经熄灭。

“草上有露水了。”沉默之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
“是啊。该回去啦。”

于是他们回到城里去了。


——节选自契诃夫《带小狗的女人》


如果没有通读契诃夫的《带小狗的女人》,大概很难体会这一段描写带来的奇特体验;即便读了几遍,也很难将这种奇特体验形诸文字。以下是我的一次尝试。


在第一次偷情之后,安娜和古罗夫来到奥列安达。两人此时的关系其实异常焦灼:安娜的过度的忏悔和自我剖白让古罗夫不胜其烦,但古罗夫并没有选择离开,因为他以一种自己也无法言明的方式被眼前的这个奇女子吸引。两人来到奥列安达,其实是为了平复偷情给自己原本无聊的生活带来的震荡。对单纯的安娜来说,偷情本身是震源;而对老练的古罗夫而言,震源是单纯的安娜。


和旅馆陡然拉开的物理距离无疑给双方提供了必要的心理距离,奥列安达和雅尔塔之间隔着的晨雾既是这种心理距离的物理象征,同时也暗示读者,两人已经来到一个异质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某些独特而神秘的变化在暗暗滋生。两人带着各自的挣扎来到奥列安达的海边,这里的一切却一种超越所有人期待的方式给予他们的挣扎以回应。


接下来的风景描写首先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透过谁的视角看到的风景?一种现成的回答:古罗夫和安娜两人有限的视角。他们都看到了此处宁静的风景。如果是这样,作者为什么不明确说“他们看到了……”?作者没有明说这是他们看到的风景,或者他们的风景。视角的模糊给另一种解释提供了可能:全知视角。白云,树叶,知了,和海水;全知视角下的风景因为脱离了个体感知的局限,从而获得了某种客观性和独立性。自然从而具有了生命,翻涌的海水也在诉说安宁。


“诉说着那种在等待我们的永恒的安眠”一句暗示,上述的全知视角可能是“我们”的视角。但谁是“我们”?“我们”又在对谁诉说着这一切?我目前的理解是,“我们”可能指代作者和读者,也可能指代一种超越时空的人类视角。如果是前者,我们和我们诉说的对象都在小说情景之外;如果是后者,小说虚构的人物也是人类视角的一部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确信,透过“我们”的视角获得的经验因此具有无可置疑的普适性。


通过安宁的风景,“我们”感悟到的是永恒的自然运转。自然独立于“我们”存在:运作自然的法则也同时操纵着“我们”,而不是相反;“我们”操心“我们”身上的遭遇,而自然却无动于衷。无论自然和“我们”的关系如何疏离,它本身的稳定给“我们”偶然的存在提供了效仿的范例。“我们”相信自己可以从无常的命运中获救,部分地分享自然的永恒。对此“我们”没有证据,但是一种直觉的生理性的反应让“我们”不得不信仰自然。


经过“我们”视角的洗礼,古罗夫和安娜的挣扎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解。这是意识到人生有更高更值得追逐的目的之后必然的转变。有趣的是,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交流,但在巅峰体验之后,他们却抵达了相似的宁静。这似乎是说,自然和个体的关联虽然带来幽微的私人体验,但无论个体的禀赋相差几何,他们最后都会获得同等的救赎。


古罗夫和安娜的转变很快在陌生的守夜人身上得到了印证。守夜人只是朝他们望了望,他们便感到这件小事也泛着神秘而美好的弧光。这一感受来自于一种简单的推论:因为自然本身神秘而美好,守夜人的出现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守夜人的出现同样神秘而美好。这一感受表面上针对一个微小的事件,实际上折射的是他们内心更丰富而深刻的变化。从此以后,他们会从无穷的小事和无穷的人身上发现神秘而美好的特质,包括彼此。


这不免让我联想到前文,古罗夫曾经认为女人是卑贱的族群:一旦他对她们失去了兴趣,她们的美丽便让他犯恶心。张爱玲把这种转变形容为从白月光到米饭粒的坠落,而契诃夫更狠,说女人们在古罗夫眼中从蕾丝边变成了鱼鳞甲。有人说安娜的特别之处在于,她终结了古罗夫始乱终弃的循环,但我觉得在奥列安达这次际遇对于古罗夫的启蒙意义甚至要高于安娜。


从某种意义上说,安娜从自然中得到安慰,而古罗夫则是被自然驯服。古罗夫之前之所以陷于玩弄女性的泥淖而不可自拔,是因为每一个女性的美都是有限的,所以每一个女人和古罗夫的关系是同质的。而自然之美显然来自另一个维度,正是受惠于他从自己和自然的关系中得到的启发,古罗夫重新回到人与人的关系中时,才会以新的视角(也许是“我们”的视角)去审视人的价值,尤其是安娜的价值。


很多人无法理解古罗夫后来对安娜的爱,认为二者萍水相逢,没有感情基础。这一判断对的是,古罗夫对安娜的感情确实不单是寻常意义上的爱情,因为其中混合了他对于自然之神秘美好的信仰。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说他们的感情基础薄弱,在意识到各自和自然的联系之后,他们通过自然这一永恒的媒介重新和对方产生了存在的连结,这种基础稳定而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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