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模糊

Frank O'Hara 名作 Having a Coke with You 里描写了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诗中的我和你在纽约下午四点的美术馆来回游荡。我们与其说在看画，不如说在看彼此，或者是在看彼此的间隙看画。一切是如此自然而随性，所有的色块甚至会随着诗中的我和你视点的流转而不停流动。在这样的氛围中，也难怪诗中的我会觉得一切不流动的事物，比如雕像，因为过于静止和庄重而显得格格不入，令人不悦（unplesantly definitive）。

这符合我们对任何恋爱描写的期待。当我们坠入爱河，我们的目光和关切会不由自主地投向对方。是找到了相似灵魂的狂喜也好，还是撞见了走散的另一半的震撼也罢，我们彼此深深吸引，以至于我们必然地对彼此之外的世界毫无兴趣。我们就像是被舞台追光选中的两个唯一的活物，此外皆是黑暗和死寂。在我们的认知中，这种暂时的 “世界失觉” 是热恋必经的阶段，也是我们爱上一个人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Iris Murdoch 曾说，爱就是对自身之外的现实的艰难承认。显然，这里的现实不是指整个外部世界，而只有部分世界，即和我们爱的对象相关的现实。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爱作为一种关切（attentiveness），其实是将我们爱的对象从更大的环境和语境中区分甚至是切割出来。如此一来，爱的对象所有的细微都尽在掌握，剩余的世界则是一片模糊。这首诗中的一行正是对这种巨大反差的准确描述。

and the portrait show seems to have no faces in it at all, just paint

you suddenly wonder why in the world anyone ever did them

我是如此地关注你的脸，以至于展出的所有肖像画在我的视域里魅力顿失。不仅如此，因为我的注意力从未投射到那些肖像上，它们在我的视觉体验中仿佛完成了一场 “退化”，从肖像退化成了毫无章法的色块。“Just paint” 指代的不仅是形式的消失，更是意义的消失；世界退化成一片模糊的过程取消了绘画的意义（画家为什么会画它们？），也取消了观看的意义（我为什么在这里看它们？）。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真切地体会到爱的力量何以具有颠覆和破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