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琛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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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出家的政治學徒一枚,文字時而溫柔,時而暴烈,時而浪漫,時而尖銳,時而簡潔,時而瑣碎。【近注】不需要追蹤我,最近忙於家事和讀書,也沒新文章可以追蹤。

We The North|一座城、一支球隊、和它成千上萬的球迷

(编辑过)
一個城市該怎麼凝聚非原生住民的政治認同感?一支職業球隊要怎麼和城市和它的居民共生?這篇文章寫多倫多暴龍隊的故事、也寫暴龍球迷的故事;寫多倫多城的故事、也寫移居多倫多的故事。
“Much respect to these fans and this country. This is unbelievable I've never been apart of something like this in my career.”  By LeBron James(2016年東決賽後)
2019年NBA東區第二輪,多倫多暴龍V.S費城七六人,第七戰最後0.4秒。

臉書顯示The Shot兩週年,一個沒有樂透球員、聯盟不疼媒體不愛、被中文球迷戲稱地處「北大荒」的多倫多暴龍隊靠著戲劇化的最後一投,再次進了NBA東決。

這一球,坦白說我沒有親眼見到。球在籃筐下彈了四下後終於進去的那一刻,遠在南歐的塞拉耶佛大概是凌晨三點多,當時的我已太累、也太怕:第二輪和費城七六人隊打到搶七,整場球不分軒輊,多倫多暴龍隊已經太多次在關鍵絕殺球鍛羽,我抱著鴕鳥心態的在第四節最後五分鐘關掉直播,蓋上被子就睡。


遙想婚禮前,遠從多倫多飛來的一干朋友們帶著哭笑不得神色抵達台灣,暴龍隊剛剛連續第二年在第一輪就被排名更低的巫師隊橫掃出局,「還好,至少在台灣期間不用煩惱暴龍隊的輸贏,」其中一人如是說。

在多倫多長大的人已經習慣了這個城市職業球隊的失敗,多倫多楓葉隊拿到NHL冠軍已經久到像上個紀元的事情(而加拿大球隊奪冠要回溯到1990年代);多倫多藍鳥隊的輝煌時代也在1990年代,2015年距離世界大賽冠軍有過一步之遙,然只是曇花一現;至於多倫多暴龍隊,作為第一隻在NBA就是個聯盟不疼媒體不愛的「北大荒」球隊,每個多倫多的藍球迷都有自己一套陰謀論,來解釋為什麼球隊得分不易,也有一套來自於被翻盤太多次的創傷而產生的、應對勝利在望的機制,例如正在贏的時候絕對不能說贏,不到哨音響起,絕對不能輕言勝利。

一個多倫多職業隊球迷最常說的話是:「我不想這麼說,但也許、可能、大概今年會不一樣?」

然而即使再悲觀的球迷,2018年也難掩躁動的情緒,贏下搶七晉級東決後,任誰都沒能按捺得住興奮之情,別的不說,就說最無聊的象牙塔:被送到歐洲的同學們前所未有的團結在班上的臉書社團上,就連只讀書不識球類運動且一輩子以多倫多為敵的蒙特婁女孩們都忍不住抱怨為什麼在這歷史性的一刻,我們竟坐困實習工作而不能到場?五月本是教授要給分的時節,系統上遲遲未有成績,去教授們的社交媒體看他們在忙什麼,結果全是The Shot的畫面,許多教授原是美國人,這時候紛紛以Our team稱呼這支加拿大球隊。

聽說(身在歐洲的我也只能聽說)奪冠那天,不僅多倫多城,整個加拿大,從東岸到西岸,有數以百萬計的加拿大人在自家客廳、體育酒吧、刻意開放的電影院裡的屏幕上觀看球賽,咬著指甲大喊吶喊。


人們總喜歡說「政治歸政治,體育歸體育」,我萬分不同意。政治不一定是體育,但體育關乎國家/地域/城市/身份認同,而認同,就是政治。多倫多有超過46%的人口出生在加拿大之外(2016年數據,等今年人口普查數據出爐比例預計會再上升),一個城市該怎麼凝聚非原生住民的政治認同感?作為新移民如我什麼時機終於願意承認自己是多倫多人?支持當地的職業球隊是最快的途徑。

2015年年底有兩萬多民敘利亞難民抵達多倫多皮爾森國際機場,上一個畫面是總理站在機場迎接他們,下一個新聞就是他們被邀請去看多倫多暴龍隊的比賽,他們在球場內接受所有其他觀眾的掌聲,不只是籃球賽,在往後幾年,多倫多四支職業球隊暴龍隊、藍鳥隊、楓葉隊、FC(足球隊)在主場比賽時,觀眾席上都可以看見Refugees Welcome的標語,而球團也有各種資助難民的計劃。

城市球隊和移民的融合不是單向的,多倫多暴龍的超級粉絲Nav Bhatia在1984年因印度的反錫克教運動從印度移民多倫多,一窮二白,從底層成為汽車超級銷售員,他的移民人生和多倫多暴龍緊密相連:自1995年暴龍隊成立,到NBA2019-2020賽季因Covid-19被取消,25年來他從來沒有缺席過任何一場主場比賽(截至2018年奪冠一共有950場主場比賽),他包著turban(錫克教的包頭巾)站在籃筐底下竭力嘶吼,每年至少自掏腰包買超過3000張邀請南亞來的家庭和其他多倫多各種族裔的弱勢團體和孩子們進場看球賽,他說

“Black, white, brown, rich, poor, Christian, Muslim, Sikh. I wanted all kinds of kids to sit together and integrate with each other so they don’t have to go through what I was going through at that time,” Bhatia said. “It was ‘How do I change that perception?’ ” 
中間那位就是超級粉絲,球團還送他專屬的球衣

而我在2015-2016賽季首次一場不落地追完整個賽季,作為新手球迷,運氣很好,這一年我們連拿下兩個搶七,進了東決才以四勝二負倒在勢不可擋的克里福蘭騎士隊麾下,這時候的多倫多暴龍隊一個超級巨星也沒有,但每個人都拼命打到他們的極限。我和暴龍隊的球迷一起歡呼勝利和幹樵裁判,終於也默默承認自己終將會成為多倫多(加拿大)人的事實。

運動賽事和現代國家的身份認同有絕對關聯,可不是?

也是從這一年開始,在東區崛起的多倫多暴龍隊主場票價不在親民,即使是最差的客隊來訪,長邊上最遠的位置也上看加幣100元了(2013年第一次看球賽是35元)。

We the North

2014年暴龍隊新任總裁Masai Ujiri和他的團隊,包括著名加拿大饒舌天王歌手Drake,提出了新的口號,We the North,很快地這句口號不只成為21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品牌重塑營銷活動之一,在這之前他們正經歷七年沒能進入季後賽的難堪紀錄,是藍鳥隊和楓葉隊之外的另一支多倫多球隊,在這之後他們產出四位全明星球員,逐步帶著全體加拿大人再一次體會國家職業運動的輝煌。

2014年第一支品牌廣告

2014年的第一支We The North廣告,先定位多倫多的特殊地位:

In many ways we are in a league of our own......Far from the East side. Miles from the West side. No where near the South side. We are the North side.
不過多倫多暴龍隊並非NBA最北的球隊,明尼蘇達灰狼和波特蘭拓荒者在更北。

We The North這句口號是面向全體的加拿大人——尤其是加拿大的第二代和第三代移民,因為他們之於加拿大就像暴龍隊之於NBA一樣,既是成員,也是局外人。配合Drake的說唱,We The North儼然成了多倫多的符碼,球隊球衣也成了多倫多市民新寵,終於能和藍鳥隊和楓葉隊三分天下。

在多倫多暴龍隊得冠後,一個來自羅馬尼亞的加拿大女孩Bianca Andreescu贏得加拿大歷史上的第一個大滿貫冠軍,媒體紛紛以She The North為標題,這是一個從We The North延伸的最好例子。

We The North甚至成了一個得以和南面強大鄰居劃清界線的新境地:這裡不再同屬於美加文化,We The North,這裡是加拿大,不同於美國(當然這幾年適逢川普在美國興起,這個口號就越發鮮明)。


從2015-2016賽季正式成為多倫多暴龍隊的球迷開始,2016東決的兩勝四敗、2017年第二輪被橫掃、2018年以季賽第一名在第二輪又被橫掃,多倫多球迷度過一年比一年難堪的季後賽,即使如此,暴龍隊的球迷仍是最可愛的,暴龍隊的球迷就像是多倫多乃至加拿大的引以為傲的多元文化,我們展開雙手接納所有願意留在/曾停留這個城市的所有球員。

這不只是年復一年大家繼續買票進場支持。當主將DeMar DeRozan公開自己正在抵抗憂鬱症,幾個年輕球迷將各地球迷給他的鼓勵整理成冊,足足260頁,封面上寫著Don't worry! We got you;後來我們終究為了追求巨星Kawhi Leonard和隊史第一冠把DeMar送去馬刺隊,當他再次回到多倫多主場,數不清的暴龍隊球迷願意為他再多買一件馬刺球衣,把兩隊球衣各剪一半,縫在一起,進場替他加油。

多倫多暴龍隊的球迷是這樣愛著暴龍隊的球員。

但不只如此,暴龍隊的球迷也很溫暖,多倫多擁有全世界最多元的多倫多人口,我們知道離鄉背井的辛苦,進場看球賽時,我們為暴龍隊力竭聲嘶的加油,然,如果客隊上有原生國來的球員,我們會多帶一面國旗到球場,例如當希臘裔的Giannis Antetokounmpo來多倫多時,觀眾席上滿是希臘國旗,無論比賽結果,多倫多的希臘移民們會在賽後聚在一起,歡唱希臘民謠,然後讓字母哥帶上滿手家鄉味離開。

而即使被克里福蘭騎士隊橫掃的那幾場,眼睜睜看著球隊輸球而絕望,當騎士隊的Tristan Thompson每次進球,暴龍隊的球迷還是會內心淌著血的鼓掌,他是安省長大的孩子,他的勝利也是加拿大籃球的勝利。

所以,當Kawhi決定不和暴龍隊續約時,多數球迷只有滿滿感謝,然當他第一次要回多倫多主場比賽時,他說他可能會得到噓聲時,確實惹怒不少球迷(儘管他上場時仍然只有掌聲),沒想到在多倫多打球一年,他竟還不了解暴龍隊的球迷嗎?

暴龍隊的球員也以愛回報多倫多的社區,我不知道其他的球隊球員平時都在幹麻?然每逢假日,兒童醫院、青少年社區中心、學校營隊、各類弱勢團體的服務機構,都可以看到暴龍隊球員的身影(無論主將還是板凳),透過頻繁的公益活動,球員們得以認識這座城,進而認同這塊與眾不同的北境。

從多倫多的暴龍隊到加拿大的暴龍隊

在2018-2019年的季後賽系列中,最讓我動容的不是總決賽和勇士的六戰四勝——到了那個階段,我已知勝利在望——而是拿到東決冠軍那晚,也許是因為在主場比賽,也許是因為球隊是在2:0的劣勢下一連連下四城反敗為勝,也許因為成為多倫多球迷的第一年,暴龍也在挑戰東決卻鍛羽而歸。

第六戰開打當天,我特意去了塞拉耶佛的一間四星級旅館住宿,因為偶然在博物館遇到的該旅館員工聲稱他自己是波士尼亞唯一的暴龍球迷,「這歷史性的一刻至少要和一個暴龍球迷一起看球」,我是這麼想的。我們兩個三經半夜的旅館大廳鬼吼鬼叫,塵埃落定的那一刻我放聲大哭,那是前所未有的寂寞感:我應該在留在我的城市和我的人們一起擠在廣場上慶祝。

在這場球之前,我流浪四方沒有歸屬,但在哨聲響起那一瞬間,我明白自己會是多倫多人,至死不渝。

2019東決和密爾瓦基公鹿隊的微紀錄片

這兩天,多倫多暴龍隊已經確定在連續入圍八年之後,第一次無緣晉級季後賽。

2020-2021賽季,因為疫情的關係,礙於加拿大的出入境政策比美國嚴格許多,多倫多暴龍無奈地要離開他們的無敵主場,南下佛羅里達洲的坦帕。在Kawhi離開後的2019-2020賽季,原以為已是重建之時,殊不知暴龍跌破眾人眼鏡的再次奪下東區第二名,也不意外的回到二輪游,此事延宕了一年。

然這個賽季,當球隊南下時,球迷知道:新的篇章總是要來,畢竟北境之王南下不會有好下場,《冰與火之歌》已經演繹過了。反正暴龍隊沒能在自己主場打球,戰績對身在多倫多的球迷來說,似乎也可有可無,反正已經拿過冠軍,大家多少有點盼望乾脆趁這一季坦好坦滿,在選秀上重新選個球隊基石,再重頭來過。

然重建意味著拆散,這些一路看著成長的球員或許有天都會散去,不過,多倫多暴龍隊的球迷會一直等在北境,像過去26年的每一場比賽一樣,我們搖旗吶喊、要歡欣鼓舞、偶爾也痛徹心扉、但我們相互支持、我們一起哭和笑,為了球隊,也為了這個城市。

下一次奪冠時,希望我也能在這裡。

冠軍夜(新聞照片),暴龍隊的球迷不分男女老少。
冠軍夜(新聞照片),你們可以看到這個城市的多元。
冠軍遊行那天(新聞照片)
冠軍遊行(新聞照片)

We The North and We Got You.


對了,台灣稱多倫多暴龍、香港稱多倫多速龍、中國稱多倫多猛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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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離城事慢半拍。

於琛琛

【停止經營】一個大齡女子移居多元文化之城Toronto、並重新踏上學術之途中的所見所聞和反思。文章產出偶爾慢半拍,希望能定期發送週報介紹書籍和好文,卻往往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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