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晨
张晨晨

一月十四日傍晚的遥望

坐在新西兰的海边遥望故乡、精神疾病和2020年1月的武汉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用中国的社交媒体,大概是因为中国社交媒体的隐性规则是要展示舒适顺眼的一面,这条规则扩大一下可以是在东亚的语境里我们的举止被安上了温和含蓄的文化束缚。但我的心脏是不舒服的,我打开这个界面总是觉得无话可讲。但这不是真的无话可讲。一个想讲话的人总是有很多张嘴,一个想走路的人总是自己把路走出来。我总是在自言自语自说自笑,在房间里可以,但在路上也想。我不知道该如何在路上手舞足蹈,直到我发现了奥克兰的卡朗加哈普路,这条路上总是布满了衣冠不整的性工作者和吃了迷幻药后飘在半空中的人。我开始每天都穿过卡朗加哈普路去学校。有时候我手舞足蹈是快乐的表达,有时候我精神恍惚是真的醉了。早课实在和我无缘。为了早睡我开始每晚醉酒,但这样坐在课堂里依然有宿醉在脑子里转圈圈。今天早上我穿上干净的外套时没有醒,坐在阶梯教室里没有醒,直到我再次踏上卡朗加哈普路,听到路边旧钢琴的演奏,才真的醒过来。


我开始心痛,想到最后一次给自家的钢琴穿上布罩,想到因为疫情两年都没有回的家。想到在武汉的最后一天是2020年的1月21日,我站在整个高中都蜗居着的小屋子里抽烟。我要让烟味顺着屋子的每个角落走一遍,我知道在国外的日子里,我依然会在这间屋子里度过很长的时光。然后我坐地铁去了江汉路。我现在又一次忆起那天地铁上每张可爱的脸,它们还丝毫不知道未来的噩运。这样的可爱荒谬地神圣着,这神圣的光晕延伸到和朋友在武汉的最后一次约会。我和她去江汉路的一家小影院看了《误杀》,那天的影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后来坐下来吃饭,她忆起高中时也常和前女友来江汉路看电影。我笑着对她说,作为一个正被军校培养的女同性恋,你生活的设定简直是每个同人写手想要的现实。我只能用最不着边际的玩笑盖住现实的创伤。在军事体制的眼皮子底下搞同性恋,实在太难呼吸。


我离开她坐地铁去了汉口火车站,但在那个节点,我真的好想再坐一次跨江的二号线,从江汉路到积玉桥,听着轰隆隆的水压从地铁头上碾过。我好想再一次走出螃蟹岬地铁站,去前男友家里。我们可以每天都白日做梦过去,直到有一天,催生爱情的梦幻会亲手结束自身,把我从梦里逼出来去寻下一场绮想的开头。这就是梦自我繁衍的方式。这种繁衍从不是欣欣向荣的,事实上每一种存在本身都沉重。我想起他把我反锁在家持刀相向的那天。我一直坐在沙发上哭泣,可这不是恐惧的眼泪,是祈求的感激。多年来想过的各种死法在脑中闪过,被他人杀死是最容易的那种,被情杀是最美的那种。他真恶劣,可我没有办法不爱他。这不是单纯的同情,这种自毁的深沉是强烈的相互认同感撑起来的。除了他,还有谁能和我一样恶劣。我们只互望了一眼,就缠住对方。他还在缠住我。我只是继续梦,我早已不把冰冷的锁链当作囚镣。


我从来没有报过警。报警像是通报一种问题,可我的处境早已错过了问题的定义。就像“人为什么要活着?”是以问号结尾,而这行字从不是在表达一个问题。去年下半年,奥克兰连着封锁一月又一月。打开学校网站,新闻软件,甚至Spotify,都会跳出一行求助电话:生命线,0800 543 354,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


0800 543 354。如果我打过去,我又能说哪种问题?从哪里开始说?去它的0800 543 354。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粉红的琴酒,穿过鬼城去朋友家。


“我才知道我有精神分裂症”。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一点奇怪的表情。她早已知道我,就像我知道她,扔掉一张985土木工程的毕业证再漂来新西兰读哲学和心理学的本科。她撬开酒,问:“怎么才知道?”


“我被误诊了很多年。”

“这种重性精神病哪那么容易误诊?”

“我当时太小了,只有14岁,没人相信我有病,没有医生愿意给我诊断。这都不重要,关键是,我太害怕了。‘你有抑郁症’,他们说。我拼命点头。‘要吃药’。我继续点。抑郁是单纯的情绪,抑郁症是单纯的精神疾病。我也想要那么单纯──我真希望自己得的是这种病──我抱着这个谎言睡了好多晚──但我想内心深处我是知道它是一个谎言──但我还是抱了好多年,就像我们总是在月亮下拼命抱住注定会失去的爱人”。


她看着酒瓶里的泡泡,“怎么现在就想戳破它了呢?”

“在封城,太安静了,我想它要复发了。我好像没法再骗自己了。但事实上是,我们已经在一起太多年了。我每一天凝视它,都带着失去的恐惧。但今天晚上,我再摸到这样的失去,它好像成了一种美,我便让它就这样飘走了。所以我现在来见你。”

“那你还想继续按着精神分裂症的方向治疗吗?”

“不用了,六年了,它就要好了。”

她笑了一下:“也好。我想也没有医生能治好你这种人。”


我不知道除了再次复发,这条轨迹还能怎样结束。我想过很多种光明的叙事,但在一地狼藉之后,这一切又怎么可能以温暖的微笑结尾。莎士比亚在四百多年前说:These 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 但我今天能怎样说这句话?不是作悲剧性的哀叹:这场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终结。不是作事实性的陈述:这场残暴的欢愉,只可能以残暴终结。而是要坐在悬崖上,双腿吊在半空,眨着又红又涩却发光的的眼睛,带着不知羞耻的笑:“这场残暴的欢愉,必须以残暴终结。”然后便跳进深渊追寻那尽头,再钻过尽头开始,所以我现在不打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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