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e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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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arm helper

我死了

我死了。死在我最常躺著的沙發上。大概是接近早晨的時候。天看起來模模糊糊,今天是什麼天氣?我下意識地去拿手機:手機就在一米遠的桌子上,但我的手完全動不了。

我死了?我努力想睜大眼睛,和手一樣,也動不了。我又試過了腿、脖子、屁股、腳⋯⋯都一樣。我真的死了?我用盡全身力氣把目光集中在鼻孔,一根細細短短的毛髮掉在上面,但它一動也不動,也絲毫不覺得癢。

於是,我確認我死了。但我還是不知道今天什麼天氣啊。我竟然無法知道自己死於一個怎樣的天氣!這麼重要的一個日子!但是,馬上要進入黃泉之下的我,為何要知道是什麼天氣呢?這件事情到底哪裏重要呢?喜歡或是不喜歡,它都不再影響我。我要去的地方,有溫度、有濕度,就是不再有天氣。可能偶爾的大雨,還能讓我跟上面的世界發生一點點聯繫。

那麼,我是不是等不到看見下一個天晴了?雖然平時我對明晃晃的天氣沒什麼好感,但想到再也見不到一個晴天,心裡一陣刀絞般的難過。

我該通知誰?不對,是誰會代我通知誰?爸爸媽媽還在國內,他們知道了會怎麼樣?而我,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已經幾年沒有回國,本來過幾個月終於要回去一趟的,現在一切都完了。上一次電話,媽媽還在電話那邊哀嘆,你這麼久沒回來啦,我們這個年紀,即使天天見,也不知道還見得了幾面了。我當時聽得心裡一片焦慮,連忙安慰她,不會的,大家都還有好多年幸福的生活呢!

當時那麼害怕一點點消沈的情緒,裝聾作啞地想避開它。然而現在,沒有必要再迴避了,我們都要接受不會再見的事實。

還有國內所有的朋友,我們也很久沒見了,誰知道就這樣把已經淡漠的感情直接結束了呢?你們也會驚訝和難過的吧,也會來我的葬禮。但帶著怎樣的表情呢?多久之後我就像剛剛過去的季節一樣被忘掉了?肯定比我們想像的快。

沒關係,沒關係,這樣特別好,特別自然。我很怕假的淚水,但我並不怕真的憎恨,它們同樣很短命。

可能也沒有什麼葬禮。我不屬於任何地方、任何組織、任何人,我只有一片土地,那是我的故土。所以,能埋在熟悉的土地裡,淋著熟悉的雨,偶爾得到一些好吃的祭品,我就很滿足了。好幾年一口也沒吃到了,米粉,麻辣小吃,春筍,秋菌,夏瓜,臘肉⋯⋯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現在我再也不用擔心致癌、擔心發胖了。每個人都可以輕易地寵愛我,只要他們願意。

但現在,不知道誰會發現我呢?多久才會有人發現我死在這裡?多久會有人將我從這個公寓裡拖走?他們會把我拖到哪裏?冷得像冰的停屍間?可我還分明看得見聽得見,還會怕冷啊?是不是還會解剖我?那每一下刀劃進來的時候,我會感到怎樣的疼痛?還是真的會一點都沒有?我想叫卻發不出聲來,我怎麼辦?內臟從我身體裡掏走,我還會感到一陣一陣的空虛嗎?風會進入我的胸腔、腹腔,進入我曾經溫暖的每一根血管裡?那是我以前想像過的空虛嗎?應該不是,這裏的血淋淋得多,而且空是徹底空了,但虛卻感受不到,無論我多麼努力保持鎮定,恐懼都會迅速地把我填滿、填滿,不進來一點空氣。

還有我的東西。我買來的每一樣東西,它們突然都失去主人了。我的ID,在,在臥室的抽屜裡。我的銀行卡和現金,也在,就在衣櫃裡。我的書,滿書櫃的書,一本本從新的老的書店淘來的書,我再也無法在陽光下打開它們,只剩下扉頁上一個不再有意義的名字。誰會得到它們?我的日記,唉,它們注定要被偷看了,它們就在我最喜歡的寫字檯上。我的電腦、我的手機,他們會不會拿來用我的拇指打開它們?

它們會去哪裏呢?它們顯然還不會跟我一起腐朽。這樣的想法讓我焦慮。不管多少次理性地勸慰自己,人死萬事皆空,但每一次,焦慮的浪頭還是無情地打來。我猜這話都是活著的人說的,死去的人一點也不空,慾望從來沒有像這樣完全控制過我。我願意用一切來換取多一點的時間。我反覆告訴自己說我只是不想走這麼突然,我希望能收拾好一切、交代好一切,再離開它們。但我知道我只是捨不得,只是想不計後果地得到點什麼:多一點的我的生命。

好渴。原來死後人還是會渴的。原來說不出聲的話也會讓人渴的。我心愛的保溫杯就在旁邊的桌子上,昨晚我還用它喝過水,有點燙。我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我並不知道那是我喝的最後一口水,也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使用我的保溫杯。這麼多年,它沒離開過我一米以外。

我的衣服。我才發現我全身上下只穿了件短睡裙。我習慣裸睡和半裸睡很久了。穿上任何衣服都讓我感到一種強烈的阻滯,跟床單的摩擦、翻身就會被不平地壓在身下、脖子和胸的地方都會敏感地感受到勒縛、透不過氣來。這件睡裙還是因為昨晚看書晚了,太睏懶得脫下。

人們進來看到我這樣怎麼辦?我努力地想挪動自己,一點兒都動不了。不,不是感到了千斤的壓力,是什麼都沒有,真正的無。人彷彿在天上飄著,感不到一點點重力,所以也沒有任何力可以為我所控制。

我甚至都無法朝牆轉過身去,好遮住落在身上的光線。屋子裡沒有任何風,窗簾、沙發上的薄毯,都沒有辦法拂住我身體的哪怕一角!這是怎樣的羞恥啊!竟讓我這樣的死去!我一生把隱私看得比生命還重要,難道這是我應該受到的懲罰?

但我又能怎麼樣呢?這不就是死亡唯一的好處嗎?好的也好,壞的也好,再也沒有責任要負了,再也沒有任務要完成了,再也沒有人會向我抱怨了。即使有人再對我指手畫腳,我也看不見聽不見了,也不會再讓我死得更多一點、爛得更快一點了。一切都成定局。

這不是我活著的時候最想要的東西嗎?現在,我如此輕易就結束了這一切,而我依然還能對世界有感覺,而且別人還不知道我依然有感覺!這就像活在所有人的夢裡。

這不是我最想要的東西嗎?是,只是再也不可能將它們紀錄下來了。但這是最次要的,讓我把這當成世間最後一件東西帶走,就只屬於我自己,挺好。

我這樣想著,突然聽到走道裡有人走近的聲音。是誰呢?他/她會感覺到什麼異樣嗎?會停在我門口嗎?腳步聲很快過去了。但可怕的是,同時我聽到自己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誰?誰進來了?

我害怕極了,拼命地掙扎想移動自己的身體。這時一道強光從門口刺進來,什麼都看不清楚。我一把坐起來,鬧鐘正好開始狂叫。

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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