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布德拉茨基思（Ilya Budraitskis）：“如果我们想了解21世纪的极右翼，我们就必须看看俄罗斯”

“If we want to understand the far right in the 21st century, we have to look at Russia”

﹝俄罗斯﹞伊利亚·布德拉茨基思（Ilya Budraitskis）

2023年9月14日

易天放 译

入侵乌克兰的开始不仅是外交政策问题，也是约束俄罗斯社会的一种方式。 当你回顾这次入侵的头几个月时，你会意识到俄罗斯内部的游戏规则发生了怎样的彻底改变。 伊利亚·布德拉茨基斯访谈录。 

作为历史上最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摇篮，俄罗斯在整个 20 世纪经历了激烈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变革。 从斯大林的崛起到现在的普京政权，苏联的组织经验和 1917 年革命早期的社会主义遗产都几乎所剩无几。 俄罗斯社会主义活动家伊利亚·布德拉茨基斯（Ilya Budraitskis）坚信，普京当前政权具有 21 世纪法西斯主义的所有特征。 

伊利亚·布德拉茨基斯是一位政治活动家和理论家。他在莫斯科生活了多年，并在那里巩固了自己的激进主义，他撰写了几本关于俄罗斯政治、文化和知识史的著作。他曾在《激进哲学》、《新左派评论》、《斯拉夫评论》和《南大西洋季刊》等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并在《雅各宾》、《伦敦书评》、《E-Flux》、《世界外交报》、《Inprecor》和《开放民主》等重要批评媒体门户网站上发表文章。他的散文集《异见者中的异见者：后苏联俄罗斯的意识形态、政治和左派》（Dissidents among Dissidents: Ideology, Politics and the Left in Post-Soviet Russia）于2022年由Verso出版。他还是俄罗斯社会主义反战网站 Posle.media 的编委会成员。

在访问巴西期间，布德拉茨基斯向雷达国际频道（Radar Internacional ）讲述了后苏联俄罗斯社会的非政治化进程、新自由主义的影响、普京政权的特点及其与全球南方和解的战略。最后，他评论了今天组织俄罗斯左派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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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首先想问您如何评价普京政权：它是一个民族主义政权吗？ 法西斯主义者？ 你能多说一点吗？

是的，我想说，这个政权已经存在了20多年，在这段时间里，它经历了严重的、大量的转变。它最初是一个新自由主义的波拿巴特政权，后来变成了一种开放的法西斯独裁政权。我相信，这种向法西斯政权的转变始于入侵乌克兰之后。我可以对这些年来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进行更广泛的分析。

之所以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俄罗斯社会内部有两种平行的趋势，尤其是在过去十年中。如果我们看看普京政权的转变，我们可以说，其存在的第一个时期，即21世纪初，其特点是经济增长、新自由主义改革的实施和俄罗斯社会的深度非政治化进程，这导致了大多数形式的政治自组织的脱节和异化。

但在2011年和2012年，发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2009年经济危机后，俄罗斯经济尚未复苏，经济增长尚未恢复，俄罗斯经济停滞不前。在同一时期，非政治化让位于2011年底主要在莫斯科开始的一场新的抗议运动，但这场运动也在俄罗斯许多大城市产生了影响。这是一场反对该政权的运动，该政权的要求大多是政治性的，而不是社会性的，但我认为这也反映了人们对经济和社会形势日益不满。

就在普京决定重返总统宝座，参加2012年总统选举，竞选第三个任期之际，这场运动出现了。与他在21世纪初的竞选活动不同，这一次的特点不是非政治化的过程，而是保守和反革命的攻势。因此，从这一刻起，可以说普京政权开始出现保守主义转变。他提出的论点是，示威活动不是一场内部反对派运动，而是一群外部代理人、国家叛徒、想要摧毁传统家庭的人、俄罗斯传统价值观等等。因此，从那一刻起，极端保守的言论被纳入了这个政权的意识形态。

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开始对乌克兰进行军事干预。对普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外交政策问题，亦或是一个在后苏联时代重新获得俄罗斯帝国影响力的问题，也是一个国内政策问题。这是关于在总统周围建立俄罗斯社会的爱国团结。你可以看到，吞并克里米亚后，普京在俄罗斯社会中恢复人气的速度有多快。

但克里米亚效应，即围绕国旗集会的效应，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所谓的“克里米亚统一”三年后，普京的支持率开始下降，俄罗斯开始了新一波示威活动。从2017年起，一场新的运动开始出现，反对腐败，反对政权的威权主义，最终反对俄罗斯社会中存在的深刻社会不平等。这些示威活动与阿列克谢·纳瓦尔尼（Alexei Navalny）的形象密切相关，但事实上，这不仅仅是他的个人支持者的运动。从政权的角度来看，这一切都被表述为反对“颜色革命”。

那么乌克兰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普京表示，这是（迈丹革命）广场起义，是人民非法推翻政府，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因此有必要防止这种情况在乌克兰和俄罗斯发生。 普京随后采取了反对这场可能发生的革命的立场，因为对他来说，俄罗斯发生的所有革命，包括1917年的革命，都是外部敌人活动的产物。他认为，所有革命都是阴谋，它们是来自外部的破坏俄罗斯国家稳定的过程。事实上，这种反革命思想在俄罗斯历史的官方版本、学校教科书和主要史学论述中一直都有，在这些论述中，1917年不仅被描述为西方组织的一种反俄暴乱，甚至18世纪的民众起义，如普加乔夫的起义，也被描述为来自外部的阴谋。

从这个意义上说，可以看出入侵的开始不仅是外交政策的问题，也是约束俄罗斯社会的一种方式。当你回顾这次入侵的最初几个月时，你就会意识到俄罗斯内部的游戏规则发生了怎样的彻底改变。自入侵开始以来，就不能以任何方式批评战争。甚至不允许将此事件视为一场战争根据俄罗斯法律，使用“战争”一词是一种犯罪行为，因为从官方来看，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次“特别军事行动”。 这是应该用来描述此事件的术语。

入侵一周后，所有留在该国的独立媒体都被驱逐，今天你可以看到普京所描述的俄罗斯全面统一恢复过程中的压制趋势。对他来说，我们作为一个俄罗斯社会，围绕着与西方、与任何内部或外部敌人作斗争的理念而团结在一起，并且该国仍然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批评。例如，您可能已经看到上周鲍里斯·卡加利茨基（Boris Kagarlitsky）在莫斯科被捕。这是镇压示威活动的一部分，这场镇压活动已经导致许多政治犯丧生。当普京在新闻发布会上被问及卡加利茨基时，他当然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像他一贯做的那样，但他也说：“我们现在正与我们的邻国发生军事冲突。这就是为什么任何违背我们民族团结的行为都必须被消除。这就是所有这些案件的原因。”

我认为，如果我们谈论今天的法西斯运动，谈论21世纪的法西斯主义是什么样子，我们应该看看俄罗斯已经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们所处的背景不再需要自下而上的群众运动，所以这可能是自上而下的法西斯转向。你看，20世纪出现的古典法西斯主义始终是群众运动与统治阶级的结合，利用群众运动来改造政权。今天，对于那些已经被新自由主义严重摧毁的社会来说，随着任何组织、团结等传统的破坏，法西斯群众运动在这些社会中不再是必要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谈论俄罗斯国家的法西斯转型很重要，而且我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说，俄罗斯的情况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这不是全球趋势的例外，而是全球趋势的一个缩影。如果我们想了解这些极右运动如何改变社会，我们应该以俄罗斯为例。

现在更多地谈论普京的外交政策，他与非洲大陆和全球南方的关系越来越近。 您能多说一点吗？ 我们南半球国家应该如何看待与普京的和解以及战争？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因为普京肯定是在试图利用这种反西方、反美国、反殖民情绪，并提出另一种模式来取代当前的世界秩序，即多极世界。 什么是多极世界？ 它是特定文明或特定文明国家的存在。 “国家文明”是今年早些时候通过的新版俄罗斯外交政策学说中已经使用的一个重要术语。 国家文明并不等同于民族国家，而是真正的主权国家作为一种文明而存在——比如美国、中国和俄罗斯。 例如，假设巴西是南美文明的关键国家。基本上，这意味着它必须控制整个大陆，才能恢复巴西的真正主权，并控制其作为文明国家的国家利益的有机统治。当然，俄罗斯也是如此，因为俄罗斯文明国家比俄罗斯国家目前的边界要大得多。 例如，乌克兰在历史上有机地属于俄罗斯文明国家。对于中国来说，恢复自己的文明国家可能也是如此。

基本上，如果你想找到这个概念的根源，你可以阅读塞缪尔·亨廷顿的书《文明的冲突》，他在书中提出了几乎相同的观点。亨廷顿的想法是，西方美国不应该声称提出了任何世界秩序，而应该只对自己的文明负责。因此，美国和西欧等西方文明将成为同一个文明的一部分，而美国将成为其中的主导国家。 这意味着西方不应该过于野心勃勃地发挥自己的影响力，而应该专注于自己的价值观、自己的宗教、自己的传统等，为其他文明拥有自己的传统提供了可能。例如，你有你的巴西传统，你有传统的巴西类型的政治政权，这可能是军事独裁，因为它是为你的文明国家的利益服务的最佳政权，并且你有传统的价值观，这对于你们的文明来说是特殊的，应该予以保留。这基本上就是多极世界的概念。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普遍主义意识、没有任何民族自决意识的世界，因为它不是关于民族的，而是关于文明的，而且它绝对不是一个比我们生活的世界更公平或更平等的世界，甚至可能更糟。

例如，如果我们看看非洲，以及所有关于俄罗斯对非洲所说的话以及它在那里实际做了什么的猜测，瓦格纳集团是理解俄罗斯对非洲大陆外交政策的关键。 你会看到完全相同的殖民方式，因为俄罗斯目前几乎是非洲大陆的主要武器供应国，是一个试图像西方殖民帝国主义列强一样开发和开采自然资源的国家。如果你看看瓦格纳集团在中非共和国的所作所为，他们基本上控制了主要金矿并开采金矿，以换取现任政府的军事支持，这就是典型的新殖民主义政治方式——提供对统治精英的军事支持，以换取对该国自然资源开采的垄断。我认为这项政策与法国或英国的政策没有任何区别。唯一不同的是，瓦格纳集团代表了另一个“文明国家”。 例如，在中非共和国，他们积极宣传东正教。他们组织东正教传教团、培训当地牧师等。

在采访即将结束时，我想问你有关在俄罗斯境内组织左翼的可能性。 左派对普京政府有何反应？ 共产党内部有哪些行动的可能性？ 俄罗斯的抵抗组织是什么样的？

俄罗斯的左翼问题相当复杂，因为我不认为支持入侵乌克兰的团体和政党可以被视为左翼或社会主义者。我们可以看到，俄罗斯共产党的领导层和大量与共产党关系密切的斯大林主义团体完全支持入侵乌克兰，这意味着他们仍然融入普京的政治体系。这个体系是普京政权20年来建立和发展起来的，在这个体系内，俄罗斯共产党的领导层没有政治代理能力。它完全由克里姆林宫指导。

俄罗斯共产党和俄罗斯的斯大林主义与斯大林主义晚期的帝国主义遗产密切相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几年和战争结束后不久，斯大林充分利用了俄罗斯民族主义的遗产。我认为俄罗斯的斯大林主义传统具有俄罗斯沙文主义的元素，这种连续性在入侵开始后的俄罗斯共产党和其他斯大林主义团体的立场中肯定非常明显。

当然，俄罗斯还有另一个左派，他们反对本国政府的帝国主义野心，由社会主义、托洛茨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团体组成。正如我已经解释过的，目前不可能公开表达对战争的批评，这是该国的主要政治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俄罗斯反战左派目前不可能在该国合法运作。许多因反战和反普京立场而闻名的重要活动人士已离开该国。在我的组织俄罗斯社会主义运动（Russian Socialist Movement）中，大多数领导层已经离开了这个国家。卡加利茨基被捕正是因为他仍在国内时继续批评战争。这就是他被捕的原因。

仍有一些反战团体成员试图在俄罗斯做点什么，但是以半秘密的方式，例如封闭的政治讨论、个人邀请的宣传活动、通过 Telegram 或 Youtube 传播信息。 但身在俄罗斯的人必须遵守俄罗斯现行法律，这意味着他们不能对这场战争发表任何评论。不仅涉及战争的名称（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次特殊的军事行动），而且还涉及俄罗斯军队的总体行动。因为俄罗斯现在有一项法律，将所有有关俄罗斯军队的假新闻定为犯罪，而假新闻的定义非常简单：除了俄罗斯国防部官方声明之外的任何用途。 所以，比如说，如果你说俄罗斯军队犯下了战争罪，你可以立即被逮捕，一般会被判处五年徒刑。

即使在 Facebook 或 Instagram 等社交网络上发帖也有可能被逮捕吗？

是的。而且这不只是一种可能性，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数百人因在社交媒体上发帖而被捕或被罚款。 但就 Instagram 和 Facebook 而言，这些社交网络在俄罗斯境内已经被禁止，所以你不可以使用它们。 YouTube 和 Telegram 仍然可以使用，但我们不知道能持续多久。有传言称，俄罗斯当局可能会封锁 Youtube 直到今年年底。已经有人提出了另一种选择，即一种完全由政府控制的俄罗斯平台，以取代在俄罗斯非常受欢迎的Youtube。

原文链接：https://fourth.international/en/europe/5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