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梨
金梨

Matters金筆作者|會寫小說的人

解體工事(金梨短篇私小說)

「把我解體吧。星野。」

(未成年人請勿閱讀)


今年的東京,櫻花早早盛開,早早凋謝。

沒有櫻花的入園式之後,小萌正式開始了園兒生活。

月曜日到金曜日,早晨八點半送小萌到幼稚園門口,小小的手交到值班老師手裡,我總是轉身快步離開,絕不回頭。


幼稚園附近有一家1970年開業的咖啡館,還在用虹吸壺做炭燒咖啡。在時尚的咖啡館裡很難放鬆下來,需要做些什麼想些什麼,還是會去喝1970年的虹吸壺炭燒咖啡。漫長的四月,品嚐苦香的咖啡時,我忍不住想:既然孩子已經入園,我也該做些有意義的事了。

成為主婦後,潔提醒過我,要保留一兩個興趣。

「孩子早晚要離開妳,到時候妳會空虛的。」

真有先見之明啊!

小萌出生之前,我的興趣是讀書和寫作。生了小萌後倒也不至於荒廢,只是養育孩子太消耗精力,讀的是育兒指南,寫的是育兒日記。


我從書店買了幾本小說文庫,新的燕子筆記本,到了咖啡館就把它們取出來疊放在咖啡杯旁邊。

文庫本翻了幾頁,遇到不會讀的漢字。無視,勉強讀下去。

像腳底進了沙子不舒服,很快不耐煩,隨手合上推到一邊。

攤開燕子筆記本,壓平拱起的脊背,拉開筆袋,翻翻找找,奇怪,只有彩筆,沒有萬年筆或中性筆。

也許在哪裡取出來寫,忘記放回。

無關緊要的失誤讓我煩躁。

發覺自己如此容易厭煩過去百做不厭的事,時間飛快流逝,心情更加煩躁了。

喝幾口咖啡,看看窗外的小雛菊,自我安慰起來:作為主婦,家務和育兒之外的事做得再好,也只是個主婦而已;我已經把孩子和丈夫照顧得夠好的了,讀書寫作權當消遣,不急不急。


拿出手機,挨個打開SNS帳號。

只有潔的信息跳出來。

「今天去星野事務所簽約,妳沒事的話,陪我一起去?」

她父母留下的舊屋被區役所建議防震加固或拆除,否則會有傾倒的可能。她打算乾脆解體,重蓋一棟多層公寓來出租。

一個月前潔還在line上告訴我,她想委託星野事務所。雖然成立不到五年,但建築師星野先生接連拿到幾個份量很重的建築獎,現在邀約多,看在朋友情誼,在兩個案子之間接下她的案子。潔對這位星野先生讚譽有加,我也對他的設計能力產生了好奇。

和我不同,潔對結婚沒興趣,畢業後一直在大型的室內設計事務所工作,現在是事務所的主理人之一。潔欣賞的星野先生得有多優秀呢?

「在忙嗎?」

我趕緊回信:「沒問題。」

豈止沒問題,簡直求之不得。再不從身心的縫隙中逃脫出來,我就要散架了。


和潔在車站前碰面,並肩走。櫻花樹長出稀疏的葉子,陽光也不飽滿。

一棟略顯年紀的建築,電梯又窄又舊,走廊像隧道,長而昏暗。「隧道」的最深處,門上掛著木製招牌,細碎的彩色玻璃鑲嵌出「星野建築設計事務所」的字樣。

「妳很喜歡這種碎玻璃嵌畫,畢業作品也用了很多。」潔耳語道。

「嗯,對。虧你還記得。」

「我敲門了。」

潔敲門的聲音在靜謐的走廊迴響。

「請進。」

門內傳來低沈的男聲,熟悉得就像每天在耳邊。


潔推門而入,我緊隨其後。

房內只有一位男性,穿著灰色襯衫,黑色運動長褲,腳上一雙帆布鞋,鞋面已經蹭髒了。

「不好意思,剛從上一個案子的施工現場回來,沒來得及換衣服。」

這位就是潔最青睞的建築設計師星野先生本人了。

「得了,你又不是那種會為了見客戶鄭重其事的人。」潔說。

「基本的商務禮儀還是有的。」星野先生面無表情,但面部線條並不緊繃,他放鬆的表情看起來就是不高興的。有的人就長著一張不笑的臉。

星野先生似乎沒有對我的到來有什麼疑問,我猜潔事先打過招呼了。

我挨著潔,坐在雙人沙發上,有些侷促。

「來杯咖啡?」星野先生問,他的手已經拿起了一包咖啡豆,又從置物架上取下手搖磨豆器和濾杯濾紙等咖啡器具。

「會花點時間。」星野先生說。

他站在窗前,邊看風景邊轉動磨豆機的手柄。長期從事建築事務的人大多有著類似的精壯的體型,但星野先生的身體線條更均衡一些,沒有突兀之處,我的視線在他身上,可以十分順滑地移動,不會在哪裡卡住。

咖啡豆在刀片間碾碎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想像著咖啡豆的慘叫,星野先生乾脆有力的手部動作讓我緊張起來。我並攏膝蓋,雙手合十插進大腿之間,目不轉睛地看咖啡豆全都變成粉末,一顆不留。

星野先生沖泡的第一杯咖啡放在了潔的面前。第二杯才是我的。潔的是紙杯,我的是只混凝土色的馬克杯,邊緣還磕了缺口。

「抱歉,一次性紙杯只剩下一個。」星野先生說了抱歉,但語氣中可沒有任何抱歉。

潔不滿地說:「你就這樣招待客人啊!還有,給雪的杯子是你自己用破了的吧!」

星野先生語氣平淡地回應:「最近時間緊張,妳非要讓我插入妳的案子,哪有那麼多精力提高接待服務水準。妳再挑剔我,去換時間多的建築師。」

「沒事沒事⋯⋯這個杯子,很好啊,我很喜歡。」我馬上端起杯子,打打圓場。

潔還氣呼呼的,鼓起臉頰喝咖啡。

「咖啡倒做得講究。」潔說,「算了。不怪你怠慢我和雪了。」

星野先生氣定神閒地做了自己的那杯咖啡,直接拿著手沖壺的下半段來喝。

「你們關係真不錯。」我說。

「開什麼玩笑。相處不來才叫妳陪我來的。」潔說。

星野先生端著咖啡回到辦公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我昨晚加班做了解體工事的步驟合成圖,要看嗎?」

「要看要看。」潔立即站起來走過去。

還在猶豫,星野先生朝我勾了勾食指,「雪也過來吧。」

嗯?在這裡直接叫我的名字?


15寸屏幕上,房屋的結構圖用深灰的線繪製,主要承重部份用黃色表示。星野先生用觸摸板控制光標,在房屋正面的牆體點擊,牆消失了,內部構造一覽無餘。

一層的起居室,靠著路面的一半空間有直抵屋頂的天井,另一半的上方則是二層的臥室,浴室。

星野先生繼續拆解。

去掉了起居室的兩側的牆面。

去掉屋頂。

去掉二層的牆。

拆掉二層的地板。

拆掉一層的牆。

拆掉一層的地板⋯⋯

只剩下淡藍色的地基。

想像這棟房屋被一步步拆解,最終消失在這片土地上,難以形容的衝擊感。星野先生的右手手指每次敲擊,都彷彿敲在我的脊柱上,令我戰慄。


我想要這隻手。


再仔細去看他的左手,左手無名指的婚戒閃耀著銀色的光澤。

有婦之夫,有夫之婦。


「妳在笑什麼?」星野先生突然開口。

「啊⋯⋯嗯,解體工事看起來挺有趣的。」

「是嗎。還以為妳們學室內設計的,不會喜歡這種粗活。」星野先生說,「施工時可以跟我去現場。」

潔說:「我不去。解體工事就像肢解鰤魚一樣血腥。看了會吃不下飯。」

我不知怎麼回應,心想,星野先生只是在客套,沒有真心邀請我們的意思吧。


星野先生邊喝咖啡,邊和潔確認合同。我捧著破了邊的咖啡杯,小心翼翼地。

聽他們談論那些對我來說已經很遙遠的專業術語,看他們認真地翻動A4打印紙。

突然舌頭舔到鋒利的邊緣,血腥味和咖啡的苦澀被我一口氣咽下。我放下杯子,對眼前的場景產生了微妙的憤怒。


走出星野事務所,我送潔去車站。

潔摟著我的肩膀,感慨道:「雖然是個隨意過頭的人,但是不得不承認,星野先生真有魅力啊。」

「怎麼,妳愛上他了?」

「別開這種玩笑。」潔說。

「不會吧。真沒有?」

「真沒有。」

「好吧。」

「對了,小萌開始上幼稚園了,妳接下來有什麼打算?要不要再投簡歷?我認識的室內設計事務所最近缺人,幫妳問問?」

我立即搖頭。

「為什麼,怪可惜的,妳還是我們班的優秀畢業生。」

我哈哈大笑。

潔一臉疑惑。

「突然有了空閒的年輕主婦,自然要談戀愛啦。當務之急。妳看過『晝顏』嗎?像那樣來個不倫之戀,是不是很浪漫?」

潔微蹙眉頭,似乎更加困惑了。

我笑著說:「星野先生就不錯。」

潔不解的表情又持續了幾秒,隨之眉頭平展。

「原來如此,反正妳現在說什麼都要談戀愛。星野先生再適合妳不過了。」

「不知道他會不會配合呢⋯⋯」

「問問不就知道了。我進站了,再見,戀愛的主婦。」

目送潔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地下鐵入口,我在心裡哼著「晝顏」的電視劇主題曲,漫步到星野先生的事務所附近。路對面有家連鎖咖啡館,名叫veloce,室內設計大範圍使用復古紅。我很鍾意它的風格,進去點了一杯熱可可,坐在臨街的座位。

越過人來人往的街道,看得見星野事務所的長條玻璃窗。星野先生的身影時隱時現,心跳時慢時快,甜過頭的可可滑過舌頭上的傷口,身體漸漸發熱。

我的感覺沒有錯,我對星野先生一見鍾情。

恨不得馬上回到他的事務所,脫光衣服引誘他。

如此悸動,頗像我剛遇見自己的丈夫。


那時我和我的丈夫都是建築系的學生。

正是性慾無處發洩的年齡,又渴望脫離羞澀和迂迴,在繪圖課上見到他,目光交會幾次,我決定搭訕。

下課了,他沒有離開教室,收拾了背包後就在窗邊站著看風景。

我過去自我介紹,他說也在等我。

我們一起去了love hotel。

一週一次繪圖課,每次重複著劇情。過了半年,我覺得也沒必要換人,於是我們成為了戀人。畢業那年結了婚,又過了五年,我們有了孩子。

直到我為星野先生動心,我依然愛著我的丈夫。我相信一個人的感情不可能被法律文書限制。愛上誰,都是身不由己。現在對星野先生動心,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啊。

如果有人要評判和責備我,那就讓他們放馬過來。我甚至希望別人那樣做。我可不想讓自己的戀愛從開頭就像童話結局。沒有風險和挫折的戀愛太無聊了,不是嗎。


從這天起,小萌去了幼稚園後,我就到星野事務所對面的veloce,點一杯熱可可,位置一定要選街邊,室外或落地窗前。

分心想著星野先生,反倒讀了不少書。

米澤穗信啦,吉本芭娜娜啦,這些是我從少女時期就喜歡的作家。還讀了最近幾年流行起來的住野夜和相沢沙呼,因為我喜歡青春物語。連村上春樹的小說也買來了。

讀讀書,寫寫畫畫,期盼著對面玻璃窗內,星野先生的身影出現。

甚至也不必每次都見到,單單是意識到,我在等待,在思念,就足夠快樂了。


天氣漸漸暖了,一天總有幾個小時會有初夏般的溫度。這一天我穿上了格紋長裙。veloce的落地窗邊,陽光灑在棕紅色的桌面。我沒有喝熱可可,點了veloce的招牌單品,咖啡凍。

裝在寬口高腳杯中的咖啡果凍,蓋著綿密的冰淇淋。我不愛冰淇淋,但在咖啡凍上的冰淇淋例外。

手中的文庫本,《挪威的森林》的上冊,讀到了最後五分之一。渡邊和綠約會之後,收到了直子寄來的信。直子希望他來療養所見面。

正想著,渡邊君一定會去的,無論多遠多難,他一定會去找直子;翻動書頁時耳邊傳來了星野先生的聲音。

「在讀書?」

我一驚慌,書掉到了地上,星野先生彎腰撿起來。

「村上春樹。我最近也想讀讀1Q84系列。但是太長了,等有假期。」

今天的星野先生,罕見地穿著西裝。

「我來見一位對我來說有知遇之恩的大師,他在二樓等我。我先和他談完。妳不會馬上就走吧?」

「不⋯⋯我不走。」

「等會兒見。」


好俗氣的相遇場景,不夠浪漫。但這是戀愛呀!戀愛無小事。

星野先生把書還給我的一瞬間,就像遞給我水晶鞋,邀請我進入了童話世界。

星野先生上樓後,我迅速拿出鏡子,補塗唇膏。塗了一遍不滿意,擦掉再來一遍。

點了一杯檸檬紅茶,插上吸管。

越喝越口乾舌燥。

半個小時後,星野先生隨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先生下樓,把老先生一直送到門外,鞠躬致意。

他回到點餐台,端著托盤過來,坐在我旁邊,一同面朝窗戶。他放在我面前的托盤,除了一杯美式咖啡,還有兩塊三明治。

「雞蛋沙拉,草莓果醬,要哪邊?」

我伸手拿草莓果醬三明治,小聲說了謝謝。

星野先生拿走了另一塊三明治。

他雙手托著三明治,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三明治塑料包裝一角,右手用同樣方式,雙手向兩側用力,輕輕扯開了帶著切割線的簡易包裝。

他摘下左半邊包裝,半個三明治暴露在外。

「好厲害。」我感嘆道。

「什麼厲害?」星野先生看向我。

「這種三明治包裝,一般人打開都會掉下點碎屑,或是把醬料擠到了包裝上。你打開的三明治是我見過最完整的三明治。」

星野先生笑了,他意識到自己的笑的時候把頭轉到另一邊,笑完了再轉回來,盯著我,嚴肅地,慢動作般地把三明治送入口中。

我知道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邊看我邊吃東西而已,但我已經無法心思純淨地看待星野先生。就連看到被咬掉了尖角的三明治,留下的齒痕,我都感到強烈的性衝動。

到底怎麼才能讓星野先生跟我去love hotel呢?


「是今天偶然來這裡喝咖啡嗎?」星野先生問。

「最近都在。喜歡veloce的設計風格,價格又便宜。」

「妳和我見的那位老師的品味很像。」

「哈哈哈。不要抬舉我了,我只是個主婦而已,不能和大師相提並論啦。」

「剛才想過跟老師說樓下見到了妳。但是,妳不一定想跟陌生人打招呼。」

「謝謝。現在很少社交。」

「空閒時間不會見朋友嗎?」

「我的朋友只有潔。做了媽媽之後就像拿了免死金牌,出門都不怎麼努力造型了,反正不用見誰。」

「是嗎?妳今天的裙子就很漂亮。」

「嗯,想著星野先生的事務所就在附近,說不定會偶然遇到,每次來都認真選了衣服。不過化妝還是從簡了,好麻煩。」

星野先生沈默了,一直很沈靜的瞳孔微微閃爍。

「不好意思,不會覺得我像stalker吧?」

「怎麼會。很榮幸。」

「不要說場面話啊。」

「真的,剛才整個人好像顫抖了幾秒。」

「星野先生很單純啊。我說為了你穿好看的裙子,可能也是場面話。說不定我平時就這樣到處引誘帥氣的男子呢。」

「原來如此。我上當了。」

「是喔。」還想再逗弄他,「星野,我的唇彩是不是掉色了?」

星野先生湊近了,認真地看了看,「好像沒有,是很漂亮的珠光粉色。」

「讓你看我的唇彩,是為了讓你注意到我的嘴唇。怎麼樣,剛才是不是被吸引到了?」

「確實。」

「測試完畢,星野先生,果然是純情男子。」

「純情男子可不會像我這樣浮想聯翩。剛才我都想吻妳了。」星野先生面無表情地對我說。

唉?怎麼回事⋯⋯

我的心彷彿被扔進了洗衣機,翻攪不停又濕淋淋的。

「星野,要不要⋯⋯」

去love hotel的邀約還沒說出口,星野先生看腕錶,瞇起眼睛擠出不自然的笑容,說:「和孩子說好了要去幼稚園接他。幼稚園今天一點半就結束了,我現在過去。我們今天先聊到這裡吧。」


目送星野先生離開咖啡館,我被寂寞包圍了。為了好好體會苦澀的心情,我也離開了咖啡館,和剛才星野先生離開的反方向沿路而行。

星野先生接到孩子,會陪孩子去兒童遊園地吧。

幼稚園年齡的孩子喜歡玩滑梯和砂堆。星野先生的西裝會沾滿塵土,到家後馬上脫下來,鬆開領帶。

他的妻子用刷子輕柔去掉表面的不潔。

襯衫要等進浴室前脫下來放進洗衣籃。我彷彿聞到了洗衣液和柔軟劑的香氣,薔薇味的⋯⋯


晚上,丈夫早早帶著小萌去睡覺,我們躲到浴室,花了半小時做愛。最多半小時,再長,小萌就會爬起來尋找我們。

小孩子真是奇怪的生物,比私家偵探還敏銳,專挑我們幽會的時刻睜開眼睛。

漫長三年的拉鋸戰,我們發現在浴室做愛最有效率。隔音好,清潔也順便完成,換上衣服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來躺到床上。

今晚,丈夫好像特別興奮,浴室裡速戰速決,也比之前多了些變化。

後入體位時我看著灰色的浴缸,腦海中浮現起星野先生的灰色襯衫,混凝土色的咖啡杯。悲愴的快感襲來,為了不喊出聲驚醒孩子,不慎咬破嘴唇。

顧不上擦,最後洗澡時沖乾淨。聽到小萌在睡夢中哭泣,我趕緊跑回床邊,躺下來輕輕撫摸他的頭髮。

「媽媽在喔,不怕不怕。」

很快小萌的呼吸又變得緩慢而均勻。丈夫也睡著了。

我還在想,咖啡館中,和星野先生在一起的情景。透明的落地窗,清澈的陽光,他專注的神情,打開三明治包裝靈巧沈穩的手。

能和星野先生去love hotel就好了。

我已經厭倦了在做愛的時候擔憂孩子會不會醒,厭倦了在偪仄冰涼的浴室裡短暫的前戲和衝鋒般的高潮。半小時怎麼可能滿足呢,我需要兩個小時,不,四個小時。不要高潮也可以,我想在love hotel寬大的king size的床上盡情地親吻和撫摸。

這些話,作為孩子媽媽,對孩子爸爸,為什麼說不出口?

明天就去約星野先生試試。

抱著決意,我睡得很深很沉,一夜無夢。


早晨起來準備好小萌的物品和便當,全家人說說笑笑地吃早餐,送先出門的丈夫到玄關,稍稍整理廚房,清潔杯盤,打掃地面和傢俱。

送小萌到幼稚園,小萌親了我的臉頰,在我耳邊說:「媽媽今天好漂亮。」

「謝謝。」我說,「媽媽按時來接小萌放學。在幼稚園玩得開心喔。」

「媽媽也要玩得開心。」

小萌揮著小手走進門,自己坐在台階上換鞋,跑進教室。

這次我直到看不見小萌的身影,才離開幼稚園。


推開星野事務所的門,星野先生抬頭看我,有點驚訝,但什麼也沒問。

「今天工作忙嗎?」我先開口。

「一小時後要去趟施工現場。除此之外還要做下個案子的設計圖。」

星野先生站起來去拿咖啡豆。

「還是只有破了邊緣的杯子。」他說。

「沒關係。」

星野先生端咖啡給我,順勢坐在我身邊,用電子筆在平板電腦上畫草圖。攝入咖啡因,有點睏了,靠在沙發上,心想不要睡著比較好,睡意卻越來越重。

感覺到星野先生把我的腳放在他的膝蓋上,幫我解開鞋帶。

高跟皮鞋,鞋帶很細,拉緊後很難鬆開,其實我平時都用鞋拔子直接穿上,並不會解開它。

微微睜開眼睛,看到星野先生輕巧地打開了雙層蝴蝶結,從頂部到底部一點點鬆開,稍微移動鞋子,確認我的腳不會卡住,緩緩取下鞋子,端正地放在沙發旁,鞋尖朝外。

脫下我的另一隻高跟鞋,再把我雙腿放在沙發上,站起來脫了襯衫蓋在我的腹部,自己只穿著黑色的速乾短袖運動T恤。

「星野。」我輕喚了一聲。

「還以為妳睡了。」

我搖頭,「還好。不累。」

「咖啡涼了,要再做一杯給妳嗎?」

「不用了。」

星野先生又坐下來。

清醒不過來的眼睛,看星野先生彷彿在迷霧中,只有五分真切。我伸手去撫他的臉。不太細膩,嘴唇也有些乾澀,像枯水季節河岸的岩石。

星野先生靠近了,我們在沙發上接吻。嘴唇的水分急速喪失,濕潤的舌頭也漸漸乾燥。

喉嚨好癢,星野先生接吻的方式是把對方的唾液全部榨取。難受,但是難以抗拒。

我緊緊抱著星野先生,他稍稍逃離了我,鼻尖抵著我的下巴,低聲說:「這間沒裝窗簾,去模型室好嗎。」

原來辦公桌側面有門,進去後便是狹長的房間,靠牆兩側各一排透明的樣品櫃,櫃子之間容一人進退。

不能靠在脆弱的樣品櫃,我只能坐在地上。星野先生俯身親吻我,我順勢躺下⋯⋯

好痛。

兩人份的體重壓在地面,冰冷而堅硬的混凝土摩擦我的脊柱。

我突然記起,進事務所時星野先生說過一小時後出發去工事現場,時間已經不多了吧。

「是不是該去施工現場了?」

「還有二十分鐘。讓妳高潮,十分鐘足夠。」

「我不想高潮。」

星野先生的動作停了下來,看著我。

「我不要高潮。」我盯著他的眼睛重複了一遍。

星野先生不知所措地跪著。

「先停在這裡。」我說。

星野先生恢復了平靜,拉我坐起來,幫我扣好了襯衫裙的扣子。

走出樣品室,星野先生說:「抱歉。剛才似乎搞砸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

「我和你一起去施工現場。有點好奇。」我說。


星野先生要去的施工現場,正是潔的舊屋的解體工事。

房子已被剖開,筋骨與內臟,血淋淋地展露給路人。路人也都緊張兮兮地繞開或快步走過。

右邊二層的陽台,排氣扇還掛在牆上,扇葉和附近白牆,滿滿油漬。左邊二層的浴室,馬賽克磚彷彿遮蓋了限制級畫面。二樓中間空著的也許是臥室,樓下則是客廳。

找不到玄關,已經被拆除了吧。

路邊的安全圍欄內,一輛黃色的小松牌挖掘車,伸展長臂,鐵爪從屋頂按下去,一塊屋頂摔了下來,發出巨響,塵土飛揚。

星野先生讓我留在路這一邊,戴上安全頭盔去對面。他叫挖掘車停下來。司機爬下車,星野先生在他耳邊說話。

十分鐘後,星野先生跑過來,脫下頭盔,說:「好了,我們可以走了。」

我問:「剛才你說了什麼?」

「讓他注意細節,儘量按照房屋的結構解體,不要像剛剛那樣粗暴。萬一房子直接塌方,會很危險。剛才掉下大塊的材料,噪音也過了限度。拆解的過程要溫柔。」

星野先生看著那棟即將消失的房屋,彷彿看著即將告別的戀人,不捨,不忍。


「我也是那樣的。」我說,「我也是那樣的。」

星野先生看著我的眼神,從乾澀到溫熱,他拉起了我的手,粗糙的手指輕柔地插進我的指縫中,十指緊扣。


我們心照不宣地進了love hotel。

在浴室裡貼在一起淋浴,在對方身上塗抹泡沫,手指隨時隨處停下來悉心揉搓。

浴室就只用來洗浴,沖洗乾淨,馬上回到床上。

過分柔軟的床墊,躺下就無法用手撐著起來。也不必起來。剛開始的接吻漫長得讓我想起學生時代的夏天。

口腔乾燥了又被濕潤,直到嘴唇疼痛不適。

明明赤裸著身體,沒有阻礙,卻只是擁抱著對方,在彼此的身體背後緊扣雙手。

對視著,注視著,凝視著,水分蒸發帶走體溫,熱度下降又緩緩上升,再一次忍不住接起吻來。


大學時在love hotel,我和那時連男友都還不是的丈夫,也這樣沒完沒了地親吻。love hotel短時套餐4小時,接吻起碼消耗掉1小時。第2小時撫摸和試探。第3小時進入。第4小時尾聲。

成為戀人後我告訴他,他是我見過的最喜歡前戲的男性。


結婚後我一直不想生孩子,我還想和他兩個人生活,把門關上後,像在無人島,只有我,只有他。


小萌是意外懷孕的結果。懷孕三個月才發覺。

原來安全套也不能百分百避孕。

猶豫過要不要把孩子生下來,檢查時,連心跳聲都聽見了。

砰砰,砰砰,砰砰。

又猶豫了些日子。肚子裡彷彿有條小小的魚,游啊游,輕吐泡泡。

還是生下來吧。


我從來沒後悔生下小萌,我好愛他。

我還是無數次後悔做了媽媽,從那以後我失去了我的情人。


「在想什麼?」星野先生問。

「如果我們都還單身就好了。」我說。

「最近我也常常這麼想。」

「可是我不會離婚。」

「我也不會。」

「以後有機會,常來love hotel,怎麼樣?」

「再好不過了。妳要不要到我的事務所工作?」

「不。大學的專業是我母親替我選的,想做建築設計的是她自己。」我說,「雖然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但是,我想我應該對自己耐心一點,溫柔一點。」

星野先生點頭,把我的身體翻轉過來,讓我趴在枕頭上。手指找到我的脊柱,從頸部,一節一節地,在骨骼連接處輕按。

好舒服。

「找到承重柱了,要把它拔掉了,害怕嗎?」

「把我解體吧。星野。」


工事中。




END



金梨

初稿:2021年4月29日 鎌倉

定稿:2021年5月4日 鎌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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