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reneFu
IreneFu

菜鸡咸鱼。

时间过了七百三十五天

  我刚被接回家的时候,听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说,“两个月了。”

  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接住我,拢在怀里。她用逗孩子的方法逗我,舌尖在上颚弹了两下。那会儿我多小啊,哪晓得要配合对方的逗弄,只知道往人怀里钻,边钻边还呜呜叫。

  哎,想起来都觉得丢人。

  一开始我一个人睡次卧,半夜醒来寻不着人气儿,能呜呜地哭大半夜。放我哭了几天,她把我的小床挪进卧室,晚上他俩看电视,我蜷在小床上打瞌睡。

  她说我还小,得先在家养一段时间,不让我出门。我在家窝着的那段时间,天天吃奶粉,都是她老公冲的。男人嘛,不乐意收拾屎尿,喂饭就特别积极。

  那个女人每天在家做家务,拖地擦灰做饭洗碗,抽空看看手机,刷刷短视频,一天就过去了。她有时候不想玩手机了,就捏着我的手,反复教我叫“妈妈”。

  我叫不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

  如果她是我妈,那个会冲奶粉的男人就是我爸了吧。我感觉他挺没耐心的,比我妈还急。他老打我,现在我拉屎能记住提醒大人,但尿尿始终控制不住。他一看到我憋不住尿了,就打我,有时候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有时候用手机充电线。我每次挨打就呜呜地哭,自个儿都觉着哭得没有男子气概。

  我妈有时候会在我挨完打之后,细声细气地劝我爸,他还小,你跟他计较什么。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看着我爸揍我,然后扭头去干她自己的事。她从来没有在我正挨打的时候拦过。我明白,我爸打我那架势可真是太吓人了,好几次我都感觉他想打死我。

  他打就打吧,反正我也没辙,挨着呗。

  反反复复地,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家里多了个年轻女孩,他们说这是我姐姐,在外头上大学,据说挺厉害的。她回来以后,我的日子明显变好过了。她老说我爸,让他别打我。嘿,我爸居然就听了。

  还是读书的人讲话好使啊,读中学的还不行,得读大学。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还有个在寄宿中学念书的哥哥,他一周才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就瘫在他房间的飘窗台子上打手机游戏,一玩就一整天,都不带歇歇的。

  我哥讲话我爸就不听。他也不爱跟我爸我妈说话。实在找不到说话的人了,他把亚麻布的沙发罩叠巴叠巴垫在台子上,把我抱过去放沙发罩上,我趴着,他歪在旁边,一边打游戏,一边跟我絮叨。大多数时候骂队友,偶尔也讲讲学校的同学。

  他说他好多同学都傻不拉几,我打个哈欠,就算回应他了。

  慢慢地,我会到处跑了,走得还挺稳当,就是尿尿的问题,解决不了,动不动蹲家里地板上尿一小摊。每次发现我又尿了,我爸就喊我姐,让她去收拾。我姐收拾了一个月,我都能感觉到她憋着一肚子气,准备找个机会发出来。

  那天我又忍不住尿了点在沙发旁边。我姐拿拖把拖了,把我拽过去,用根绳子绑住,另一头拴在主卧的门把手上,拴好以后,他们就准备出门了。

  我一看他们要走,急了,使劲挣,也挣不开绳子,拽得脸都红了,胸前被勒出了红印儿。爸妈,我姐,我哥,就看着我手脚并用使老大劲儿往门口爬。我也不会说话,只会“呜呜”地叫,我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过来把绳子解开了。

  后来她跟我说,那天我流眼泪了。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我流眼泪,吓坏了,她以后再也不用绳子绑我了。

  她说话算数的,之后她只要回家,帮我收拾这些,都再没发过脾气。

  我爸我妈会轮流带我出门。我妈买菜,就把我也带去菜市场,我对露天菜场里的很多人都挺感兴趣,一会儿跑这个人摊子前转来转去,一会儿跑那个人背篼前东张西望。还有很多挑着扁担来卖菜的人啊,我妈说他们卖的菜新鲜。我没兴趣。菜叶子这种东西,嚼着跟吃草似的,一点味道都没有,新不新鲜意义何在啊。

  我喜欢找卖土鸡的农民的摊子。他们的鸡不会关在笼子里,都是用细绳子把鸡爪子绑住,丢在地上,随便人看。我过去戳几下也没事,反正跑不了。只是把它们逼急了,会被鸡翅膀扇脸。疼倒是不疼,就是扇一地鸡毛,卖鸡的人得和我妈抱怨好久。

  我妈不会打我,她只是,下次再去买菜,不带我了。

  我爸带我爬山,把全家人都叫上。他拉着我在前头走得飞快,我妈和我姐在后头慢悠悠地走。我哥是个没耐性的,爬到半山腰就不想走了,买瓶饮料坐花坛边上,开始玩手机,等我们从山顶下来再一起回家。

  我妈背了一副羽毛球拍,想去到山顶和我爸打球。离山顶还有百来级台阶的时候,我爸带我走车道,不走台阶了。好像是说楼梯走多了磨损膝盖,尽量走平地比较好。但车道那一大截子马路,沿途的风可大,吹得人后背凉飕飕。我妈一路爬到这儿,背上都是汗,我姐给她衣服里垫了块毛巾。

  她俩越走越慢,慢慢就看不到了。我回头望了两眼。女人走得真慢,每次都要我们俩男人走一会儿等一会儿。

  没走出两百米,我爸扭头回去,很快追上了我妈她们。

  我姐问,怎么我俩没上山顶去。

  我爸说,他不走,走两步就停下来等,你们不过来他就不走了。给我姐听得眼泪汪汪,扑过来抱着我就一口亲在额头上。哎哟干嘛呀,怪不好意思的。

  后来他们不爬山了,身体不太好了,上不去了,连半山腰都去不了。

  爸妈还是会带我出去玩,我们不走太远,就在家附近溜达溜达。我妈带我穿过前边那个小区的时候,我从她身边跑开,一溜烟窜到了路中间。迎面开来一辆小汽车,没减速,“咚”地一下,把我撞飞了。

  我趴在地上发抖,血流了一地。司机一看出了车祸,车门都没出,飞快地倒车跑了。我听见我妈大哭起来,她不敢过来抱我,哭着给我爸打电话。我疼得脑瓜子嗡嗡的,后面的事没怎么注意,也想不起来了。

  很久之后听我妈当故事讲给我姐的时候才知道,司机的车牌被撞掉了,掉在了现场。那人是个单位上的小领导,发现车牌掉了,又磨磨蹭蹭地回来找。一听车牌在我爸妈手里,连连表示所有治疗费用他全部承担,半点不推卸责任。

  去了医院,医生说我的腿断了,要做手术,得打上好几颗钢钉,我妈心疼得直掉眼泪。我要住院,但他们晚上要回家,决定把我留在医院挂水。我妈说她走的时候我一直挣扎着呜呜哭,要跟着一起回家,她去医院看我的时候,我都会张着手要抱,我妈就会过来把我的头揽住,一遍一遍轻轻抚摸我的背。

  还好在医院住得不久。回家以后,为了养伤,也很少出去玩了。爸妈怕我憋坏了,只带我下楼透透气就回去。我也不能走楼梯,全靠他们抱着。

  我妈后来跟我姐开玩笑说,哪怕后来我的腿长好了,出门走累了就不走了,她一伸手我就把手搭上去,要抱,熟练得很。

  我姐就哈哈大笑,跟在屁股后头给我俩拍照片。

  我妈说我没受伤之前脾气很好的,见谁都笑眯眯,和谁都一起玩。受伤之后,天天闷在家里,也不出去活动,也见不到朋友们,变得暴躁多了。

  我心想,才不是这样呢。腿伤了,我也没发过脾气。还不是因为不久前在小区里遇见养狗不牵绳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的狗,见我就叫,活像我要吃了它。我可没有吃狗的习惯,我吃的都是我爸做的饭。

  那狗简直脑子有问题。它瞅着我要出小区了,冲过来对着我的屁股就是一口。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做啊!刚见它的时候,我还好心想带它一起玩呢。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气得要死,又不能拿它怎么样。

  第二次在小区里遇到它,那狗又冲着我来了。我预备踩它一脚,谁知道它滚到我脚底下的时候,哀鸣一声,死了。它主人不依不饶,非要我爸赔钱。喂,它自己把自己吓死了,也怪我?它上次差点咬到我伤口,我吓得要死,也没说什么啊。

  烦死了,你们这群人真讨厌,以后不和你们一起玩了,谁也别再凑我跟前来。我对着想摸我头的人呲出不友好的微笑,都别来招我。

  自那以后,我妈就经常对着我露出忧愁的神色,重复地说让我听话一些,不要冲动,可她以前不这样的。大概是因为我长成了大小伙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好管了。

  我哥在家的时候,如果不是被我爸逼得没办法,是不怎么带我出门的。我姐就好一点,虽然她也会发脾气。上次她带我出去玩,我们经过一个小区的时候,我想进去看看,之前我好像来过这个小区。她不让我去,但我力气大,我能拉着她进去。她只好跟着我在院子里瞎溜达,这儿看两眼那儿寻摸几下。

  六楼一家住户的窗户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探出头,问:“你带他来这儿干什么?”

  我姐挺尴尬的,说,只是来这边转转,没做别的什么。

  那男人就和看间谍似的直盯着我们两个人,直到我姐被盯得浑身发毛,生拉硬拽地把我从小区里弄出去。她发了很大脾气,一直大声说着什么,我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隔壁小学放学了,有很多小学生从我们旁边走过去,其中一个挺像我哥小时候。我刚准备过去打个招呼,我姐就给了我一耳光。

  “让你不要接近小孩子,你听不懂话吗?”她说。

  我让她打懵了。

  那天我们也没有走多远,她很生气,不想带我出去玩了,打了我一耳光就把我拉回了家。后来我走路的时候都会悄悄地看她眼色。

  我爸又逼着我哥带我出去。我哥挺生气,我看得出来。还没出小区,他就拿着手机点点点,我自己去找藏在灌木里的猫猫。

  突然,我感觉旁边有什么东西飞了过去,扭头一抓,没抓着。但我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哭声。

  还有我哥惊慌失措的叫声。

  那天我们都没精打采地回了家。我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我爸我妈在客厅吵架。

  我爸说,你自己去办,这事儿我不管。

  我妈就回,你这样说的意思是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我趴在自己的小床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应该想什么。

  这件事最后怎样处理的,我不太清楚。似乎不很顺利,因为我减少了很多出去玩的机会。爸妈总是不在家,在家也会阴沉着脸,躲在他们的卧室里嘀嘀咕咕,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妈在面对我的时候,好几次,都忍不住小声地哭。她在哭什么呢?

  我姐怎么还没回家呢,她读书真的读了好久啊,我好久都没看到她了。

  几天后,我爸开车带我出去。他开车基本不带我,我晕车,他怕我吐在车上。他开了挺久,七拐八弯的路,车走得摇摇晃晃,我在车里东倒西歪,不过因为没吃东西,没得可吐,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下车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呕了一点白沫,不过应该不影响。吐在地上了,我爸忙着和人说话,没看见。

  这片地方风景还不错,有一小片竹林,竹林边上还有个水塘。我爸他们站在一座二层的小楼前聊天,楼前还有一片挺大的院坝,散养着几只鸡。那几只鸡后头都跟着毛茸茸的小鸡崽,我在心里偷笑,一会儿可以追鸡崽子玩儿。

  我爸应该是来走亲戚的。亲戚请他吃了顿饭,下午他和我妈,还有主人家一起打了会儿麻将。天不那么热的时候,他们就开车回家去了。

  没带我。

  主人家给我的脖子上套了个圆圆的东西,上头连着一根铁链,铁链的尽头钉在一棵树上。

  爸妈怎么还不来接我?我想回家了,好久没见爸妈了。还有我哥我姐,他们在家做什么呢?

  我总是安安静静地蹲坐在院坝的阴凉处,安安静静地望着公路的方向。后来我听到有人说,“你看那只狗,它怎么总看着路那头啊?”

  有人答,“不知道。这狗一直就这样,奇奇怪怪的。不用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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