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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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宁 《思痛录》出版经过

1997年底,我供职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提出了一套选题构想,在世纪之交推出百年人生系列丛书,通过老人回溯人生经历,反映百年历史风云变幻,记录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第一本是周一良的《毕竟是书生》,出了此书后,责任编辑韩敬群提出这个丛书选题。为此,我们大家行动起来,四处联系作者,我也积极参与其中。

我从身边的人开始寻找。我问哥哥丁东是否可以提供线索。他告诉我,作家韦君宜写了回忆录,他在《百年潮》、《黄河》、《散文与人》上读过部分章节,感觉很棒。我高兴坏了,赶紧向总编辑李志强汇报。我告诉老李,听说稿子在牧惠手里,不知可否去取稿。老李说,牧惠的自述不成,韦君宜的应该可以。

当时韦君宜已经中风多年,卧病在床,她把书稿托咐给了亲家牧惠。这部书稿联系过一些出版社,均并未成功。1997年12月,韦君宜80岁。生日聚会上,于光远敦促牧惠,一定要帮助她实现出版此书的愿望。我听说,作者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有生之年见到书的出版。老李说,你去拿吧!咱们尽一切努力快出。老李给了尚方宝剑,我就约上丁东,骑车直奔沙滩牧惠先生家取稿。

牧惠先生是杂文家。我猜想中的他应该很有棱角。而我到了他家,看到开门的是一个瘦瘦的亲切和蔼的老人。

我看了一下稿子,知道这是韦君宜最后的作品。九十年代初,病中的韦君宜把这部书稿全权托付给牧惠先生。此前,牧惠为出版这本书已经付出了很大努力,仍未如愿。他告诉我,韦君宜生命危在旦夕,神志仍然清醒,她一心渴望此书出版,不然死不瞑目。

我拿出准备好的合同,递到了牧惠先生手里。我说,一定尽快出书。牧惠先生非常高兴。合同上写的稿费标准是千字45元。丁东搭话说,还是以版税方式付酬吧。我说,如果要改,我做不了主,得回社里重新请示才能决定。牧惠一听,说只求快出,没有其他条件。他问我,能否两个月出书。我说,还是签三个月吧,我们一定不拖。于是,当场签约,5月底见书。牧惠先生信任地将书稿交我带回。


拿到书稿,我连夜通读。读完全书之后,被深深打动。全书以自述方式展开,作者选取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就是她本人亲历过的各种运动。没有经历过运动的人,实难体会什么叫运动,不知道交出尊严、交出人格、交出良心,多么残忍,多么触目惊心!


读着这本书,我被作者回忆触角探测到的深度而震惊。她让我重新认识了韦君宜先生。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拿到一本好书,忧的如果书出不来,怎么交待!


我向老李做了汇报。老李说,把稿子拿给我看一看。他看完之后说,我看这部书可以出。这是一个文化老人说真话的书,不是一般的痛定思痛,而是大彻大悟!个别地方删一点就行了。有老李这句话,我心里踏实了一半。


于是,我赶紧编辑加工。由于这部书稿是韦君宜晚年在病榻上写的,有许许多多抖动的字符,已经不大好辨认,行文上也有疏漏。我作了必要的弥补。但这不是主要的难点,难点是如何避免风险。为了规避风险,我们把一些人名删除了;把一些分量太重的话也删了。比如,韦君宜写到:“当时,有个中央文件,第一句话就是:‘特务之多原不足怪。'这种文字,见诸文件谁能写出?我在猜测,康生好像只能写出个‘抢救失足者'。”哪怕韦君宜见过这样的文件,为了保险,还是删去了这几句。又比如,韦君宜回忆反右时写道:“当时我已经模糊感到,这是中央不要这些学生运动中涌现的优秀干部,不要这些正是年富力强可以有所作为的人才。原因是什么呢?无非就是他们多少还有些头脑,又年轻,不可能完全不动脑筋‘响应党的一切号召',如我所已经做到,而这时稍有思索,所正在为之痛苦的那样。”这样的话,编辑加工时也给删除了。


我们把原稿中“缘起”和“开头”合成了一篇。她还有一章回忆了平生经历的最后一场运动,也不得不拿掉。总共删节了约一万字。经过二审、三审,书稿终于完成了所有的程序。


我写的审读报告归纳了这部书稿的优点:


其一,写作态度极为真诚,全无一点造作,作者素朴地、坦诚地回溯往事。整部书稿不靠议论拔高什么,而是展现出一些史实、事件、人物。在作者真切的回忆之中,让人们重温过去的事件;那些人与事,经她的笔触描写出来,不禁让人陷入大是大非的大思索。她曾接触许多政界、文化界的名人、要人。对于这些人物,人们往往所知不多,只是远距离观望,也就无法把他们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走入他们的内心世界。而韦君宜的自述,帮助人们了解他们在历史中的真相、揭开历史神秘的面纱。比如,她写周扬,就把一个曾经整过许多人、后来自己也挨整,做过多年党的文艺工作掌门人的内心痛苦,生动而具体地表达出来,让人对历史那无形的力量感受得无比真切。


其二,写实特点十分突出。写运动来了,人人有“运动胎记”,书中记述运动中人人为自保而顽强地表现自己,那些生动的描写读了让人心中十分酸楚。比如她写周扬,也在反思、忏悔自己。她始终在写自己的心路历程,不是一般地回溯,而是反思追悔着昨天。正像她说过的,他们这一代人的反思是以全部生命、痛苦做代价的,这就使后人越发感觉到历史的沉重。韦君宜写她在延安时挨整,写她后来转换角色,也整起了别人,她的忏悔因其真诚,格外让人深思。



《思痛录》朴素平实,娓娓道来,我阅读后内心无法平静。韦君宜写自己的丈夫杨述,不是一般地记述他如何憨厚正直,如何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而是写出一个当年才华横溢、头脑犀利、全身心投奔革命的知识分子,怎样渐渐地失掉自我,怎样迷茫而麻木。她痛心地写道,当杨述去世时,她觉得自己对他是多么不公平,她也参与了对他打压迫害的行列。她在悼念中夹着无言的控诉,她在追思中隐含着对不公的谴责。


我们环环相扣地完成编校流程。即将开印的时候,又出了一波情况。韦君宜1957年险些被打成右派,蒙蒋南翔相助,得以幸免。回忆录中提到了此事,也提到他把别人打成右派的事。为此夫人把电话打到美国,向当时出差的韦君宜女儿施压。此时韦君宜的女婿正面临提拔,他们提出可否推迟出版。牧惠先生深知出版机会来之不易,顶住了压力,不同意延迟出版。


1998年5月12日,《思痛录》终于问世了,比合同期限提前了18天。我拿着样书,和牧惠先生一起,立刻赶到韦君宜的病床前,把书送到她手上。韦君宜已经说不清话了,但看得出十分激动。牧惠也非常激动,他说:“我终于完成了于光远流泪给我下达的任务!”

这书投放市场后,一再脱销,两月内印了四次。韦君宜女儿找到出版社,提出将合同从稿费变成版税。社领导说,可以从现在起,重签合同,改为版税;以前的部分,没办法变动了。后来,合同到期,这本书转到韦君宜生前供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遗憾的是所用的版本,还是我们的删节版。但愿今后的某一天,《思痛录》能以完本的形式与读者见面。


这本书是我三十年编辑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本书,也是明知有价值,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删节的书稿之一。既作了产婆,又当了“屠夫”,既感欣慰,又存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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