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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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子登科的男人
「上海往溫哥華AC026班機現在開始登機,請頭等艙旅客……」
王國豪把iPad往背包一塞,拿出加拿大護照和登機證,揉揉眼睛,站起來往登機門走。
比起鮭魚洄游,他的歸鄉儀式簡單頻繁,每兩個月就得重複一次。從開始的兩個大行李,往返數次的熱線電話,到現在的一個公事包或背包,以及手機裡躺著的一則短訊。
空服員忙碌的準備起飛,態度有禮但不容置疑地指揮大家就座。有別於亞洲航空公司的年輕美女成群,北美航空公司頭等艙多為資深專業熟女,而他,以子靖的說法:「還沒有培養出欣賞成熟美的功力」。
飛機起飛穩定後,他熟練的把座椅放平躺下,拒絕機上提供的美酒和餐點,戴上眼罩和耳塞。他需要這十幾個小時,把中國的一切喧囂苦悶仔細鎖在一片黑暗中,把粉紅色黃色甚至是藍色的邂逅封檔在心理的私密角落,把陰謀詭計花招用謊言的束腹勒緊。
只要回到溫哥華,他,王國豪,就是個五子登科、社會認可、親友稱頌的成功好男人。
房子
看著臉熟的移民官把護照還給他:“Welcome back!” ,他也禮貌的回了一個真心的笑容。他沒有托運行李,直接走過行李輸送帶,穿過霸著過道,興奮熱鬧的幾家人,東北四川口音夾雜,看著像是來報到的新移民。
穿著綠制服的小狗走過來聞聞他的褲腳,他站住讓它聞但抑制住想摸摸它頭的衝動。大概午餐會的餐廳鑊氣太重,氣味沾上不散,讓小狗起疑心了。小狗嗅了一陣子就走開,走向那幾家人和他們的行李,然後很篤定的在一袋行李前坐定。
他聽著身後尖利的嗓音唱起一連串結巴零散的英文,不禁搖頭。又是個「可是我不知道啊!——也沒有用」的老戲碼。不知搜出來的零嘴是牛肉乾、豬肉乾、還是東山鴨頭?
新移民不知道,那穿著綠制服的小狗可是執勤的「農業官」,鼻子靈敏無比,萬萬招惹不得。
子靖沒來接他飛機。
他走出機場大廈走向相連的捷運站,溫哥華微涼的空氣帶著濕意和青草味愛撫他,他的肺興奮得立刻膨脹。他覺得2010年冬奧留給溫哥華最好的禮物,就是這條機場至市中心的加拿大線(Canada Line) 捷運,當地華文媒體通稱天車,sky train。
不是上下班尖峰時刻,人不多。天車來了,車廂門上一隻肥胖的大熊貓朝他咧嘴。他這才注意到車廂外的彩繪廣告居然是四川航空公司。到百老滙街換了一班快捷公車,搖搖晃晃進入大學區,過高爾夫球場時,他驚訝地發現左側的濃密森林被砍伐了一片,看起來又要蓋新公寓。
這片森林有他和凱凱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幼稚園放學後,他牽著凱凱的小手繞遠路回家,躲著想像中的郊狼、山貓、和灰熊,邊走邊採野莓,吃得一嘴紅潤酸澀,然後在子靖氣急敗壞的責備聲中交換你知我知,共犯般的微笑。
想起子靖近年來抱怨日多,吵著要搬出這新的「中國城」,大概不是空穴來風。
回到家立刻洗澡換家居服,上海的塵埃和飛機裡的聯合國微粒子在子靖的雷達下沒有存在的空間,一現必須即滅,最好趁子靖還沒回家前處理好。他打開冰箱,當季的水蜜桃、油桃、櫻桃、李子已經洗好切好,只等他插上叉子享用。子靖娘家是日本味濃厚的臺灣仕紳家族,愛情多半以無微不至的照顧和精心準備的食物來表達。而他,只要提供子靖小王國的一切家用開支,就算盡到責任了。
他倒了杯麥茶,走到大露台上。
當初會買這間公寓,除了考量學區,就是為了這個露台和景觀。
百萬元美景啊!
公寓寬敞挑高,位在12樓,大樓旁的樹林外就是內灣,內灣對岸的西溫哥華北溫哥華在雲層中若隱若現,白帆點點,一艘大郵輪正慢慢穿過內灣航向外海。
他喜歡不經意提起他住在溫哥華西區時,對方眼中那抹羨慕嫉妒恨。
他也喜歡看到子靖挎著他的臂彎,含笑面對如箭掃射的敵視欽羨。
當他倆帶著活潑可愛有禮貌的凱凱,開著低調奢華的奧迪,那幸福足夠舖曬一整條街。
他喝完麥茶,抬頭一看,天,不知不覺間,陰了。
妻子
晚餐是子靖的一貫水準,色香味均佳。
凱凱回答完他的例行問題,藉口寫功課,迅速溜回自己房間。
他看著在廚房忙碌收拾的嬌小身影,挑不出毛病,但他完全沒有久別重逢,想擁她入懷的慾望。。
從任何標準來衡量,子靖都是一般男人眼中的好妻子。
雖然是外省官二代臺灣富裕世家相親聯姻的實質,家長們好歹也給他們一段時間添上愛情的外衣。
特別是經過一段慘烈如瓊瑤小說爛尾的情事,心傷痕纍的他特別珍惜子靖的穩定溫柔。
兩個人分別從法國和加拿大被叫回臺灣,相處了一個暑假就訂婚;子靖畢業後就飛到加拿大和他簡單公證,楓葉卡下來才回台辦喜宴。席開百桌,請的客人大部份和他們無關。
凱凱出世後她安心在家做全職主婦,相夫教子,凱凱上學後她理所當然靜極思動。
四周獨在異鄉帶著孩子的女人大半仍在ESL課程中或混或掙扎時,她已經發揮她英文法文流利的優勢,加上歐洲留學背景的加乘,很快就在一家西人藝廊找到半職助理的工作,待遇雖一般,難得的是上班時間頗有彈性。
找到舞臺,她如魚得水。
有容貌有內涵有品味有能力,又顧家有責任感,他有時真的很痛恨她的無可挑剔,讓他想抱怨都找不到理由。
其實還是有的,只是無法宣之於口。
再完美的女人,雞蛋裡挑骨頭還是可以挑出毛病的,特別是緣由極私密又難以啟齒。
「別忙了,陪我聊聊。」
她應聲好,仍是把手頭上的事情做完,才捧著兩杯茶陪他坐下。
兩個月裡的家事瑣碎,她十分鐘內就交代完畢,還外帶兩件鄰里八卦:「凱凱數學不行,請個家教好不好……爸爸和喬姨要的營養品已經在網上下單,直接送到台北……家慶可能月底要帶涵涵來玩一個禮拜……住民委員會上禮拜開會,要換熱水爐,每家大概要攤個幾百元……樓下史黛西老太太的狗班戟患了關節炎,又在公共地區尿失禁,只好請人來洗地毯……202最近搬進幾個UBC暑期班學生,那天晚上發酒瘋往下亂扔瓶子,差點砸到散步回來的班傑明老先生,他氣得打電話給RCMP請警察出動處理⋯⋯明霞的先生決定回中國工作,她憂心忡忡,患了「恐小三症」……」
「辛苦妳了!」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由得心裡一緊。
她愣了一下,不習慣他少有以口頭表達地溫情: 「不辛苦,應該的。你在中國大陸工作更辛苦。」
「明天要上班嗎?要不要我送你?」
「明天傍晚是一位畫家的開幕酒會,我得過去幫忙。你盯著凱凱做完中文功課,然後帶他出去吃晚飯好嗎?他特別喜歡百老匯街上那家破店的鹽酥雞飯。」
平淡夫妻,談的無非柴米油鹽,親戚故舊。
半夜起來喝水,窗外一輪藍月,夜風習習,真是歲月靜好。
他當時毫不懷疑。
兒子
凱凱出生時,他和她都鬆了一口氣。
她嘴角還帶著如釋重負的微笑。
頭胎得子,對列祖列宗,雙方高堂,總算是有個交代。
凱凱從出生開始,她就照著書養,除了英文讀本,中文、法文輪流來,一絲不苟,嚴格執行。凱凱也確實活潑可愛有禮貌,三種語言流利切換,小提琴拉得有模有樣,還參加籃球隊。
她負責管教,他盡情寵溺。
他的父親嚴厲刻板,國事永遠大過家事,對他們兄妹如下屬;他反其道而行之,立志做個慈父,彌補自己沒享受過的父愛。
她延續她母親的身教言教;孩子如盆栽,要細細綑綁定型,從小立規矩,長大才像樣。
有時,他覺得她實在太緊繃了,虎媽頭上長對龍角,活脫脫一隻怪獸啊!
她開始上班後注意力轉移,父子倆輕鬆自在許多,兩個人特別去看了一場NBA籃球賽,大口吃薯條漢堡,一人一大罐可樂,分享從怪獸手下逃生的喜悅。那大概是父子倆最快樂的時光了。
三年前他調派中國工作,凱凱非常不高興,情緒低落了幾個月。
「爸爸,你為什麼一定要去中國?」
他從凱凱的眼中看到恐懼,也看到倒映在其中,自己眼裡的不安。
「中國商機多啊!」
凱凱回他一個「我不管我不管」的臭臉。
「男子漢大丈夫要勇於面對挑戰。溫哥華市場太小機會太少,爸爸想挑戰自己。」
他看著凱凱賭氣不語、嘟著的小嘴苦笑,心虛的察覺,想說服的其實是自己。
「你長大了,要幫我好好照顧媽媽唷!」
凱凱扭頭: 「那是你的事!我又不能代替你。」
孩子氣的話,卻是一針見血。
時間改變一切,每次回來,凱凱都有顯著的變化。改變一次比一次明顯,每次離他更遠一些。
這次回來,他驚覺凱凱已從少年蛻變成青少年,聲音粗如鴨嚎,身子抽長後,四肢比例不太協調,單薄瘦弱,原本滑潤的蘋果肌上痘痘點成一片有岩山丘。
父子之間,慢慢地,除了功課和豐厚的零用錢,他和凱凱唯一的共同話題是林書豪。
他對林書豪充滿感激。
他努力過,而且要繼續努力。
他不要歷史重演。他害怕和凱凱步上他和父親之間冷淡關係的後塵。
小說第一第二章原在 Vocus 網站連載,因故沒有繼續發表, 挖了一個很大的坑。
自己挖的坑,自己終究得把它填平,歡迎圍觀督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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