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殺死了他

「R.I.P.」

「你的笑臉永遠在我們心中」

「尊重你的決定……」

那清晨，天氣稍涼，空氣中瀰漫著寂寞的冷風。風拂過我的臉，卻沒法洗去我的睡眼忪惺。我手心緊握著手機，照平常一樣滑著instagram。有數則悼文劃過我的眼簾。

「你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嗎？」

「是誰去世了？」

「是他嗎？」

「真的嗎？還是玩玩而已？」

我們在大學的群組隨即掀起一場討論。有人翻出他的帳號。他的帳號已經變成Public，個人簡介寫著：

20xx-20xx，卒於 x月X日。

看到他的帳號時，我有點驚訝。我已經默默留意了這位隔壁科系的同學好久。

大一的時候，我是科系學生會的職員，而他是隔壁科系的職員。我們因為偶有合作，所以有過幾次交流。他是一個常常為大家帶來歡笑的人，想法挺正面積極的。

我和他其實沒有很熟，只是他的ins限動和帖子挺有趣，所以會常常翻找他的新帖子來看。在每一張相片中，他總是笑著、鬧著，彷彿是活在陽光下的孩子，永遠被光照著。身為一名INFJ，我挺喜歡看他反思人生的帖子，時而積極，時而失落。從文字與圖片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有深度的人，而且深不見底。

對上一則有印象的帖子是他小時候的照片，配文寫著：「He has never grown since 12.」這則帖文大概是兩年前的。屈指一數，他已經靜悄悄把我退追踪好一段日子了。還記得我發現的時候是有點詫異：明明他追踪了我，卻突然不讓我追踪，有點奇怪。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法留意這個有趣的靈魂。對於他退追踪的因由我也沒有深究。直到現在，當我看著黑底白字的精選限時動態時，似乎又明白了多一些這位不遠也不近的過路人為何選擇走到彼岸。

（以下內容經過改編以減低辨識度並尊重逝者）

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對我…..我受夠了…..不要再逼我進醫院……可不可以不要警察消防都圍住我逼我入院……..我明明沒有做錯事……為甚麼連提都不能提……

為甚麼每次我分享我不開心的事，所有傾聽的人都會報警硬要把我帶進醫院，尤其是家人、社工、醫護人員…….每次都逼我不再分享才讓我回家，讓我不敢再與別人分享，憋著憋著，很難受！我好怕，好怕你們再這樣逼迫我！為甚麼？為甚麼？你們理應是最愛我的人！為甚麼？

To _ _ _，還記得你說我是開心果嗎？你應該早就忘了。這個世界不容許我擁有擁有不開心，只希望我做好開心果的角色。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以為都不能在背後逗弄你哄你開心了。對不起……

20xx年xx月xx日 5:30 現在心情很平靜。謝謝大家為我帶來一個快樂的一年。希望來生有機會再遇上你們每一個有趣的靈魂。

看到這裏，心中不禁戚戚然。有人不願醒著；有人卻追求沉睡。在他身上，我彷彿看見自己，也看見自己曾在實習遇過的自殺者。他們的談吐舉止都很正常，有好些都有豐富的學識和財富。他們不是大家想像中整天傷春悲秋的人，反而是大家眼中樂觀開朗的人。

還記得我有一次與一位有抑鬱症的病人在病房聊天，他笑著問我：「你說醫院是把人治好的地方，還是使人病重的地方？」面前他這如此簡單的問題，我竟然無言而對。當晚，他又再嘗試在醫院自殺，然後又再一次失敗。他後來又咧齒笑著問我覺得病房如何。我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乾淨」二字。他微笑著說：「這裏只有無盡的壓抑與空虛。」說畢他便轉身走了。他的笑容很「真摯」，卻詭異得人打了個顫。

We know they are lying, they know they are lying, they know we know they are lying, we know they know we know they are lying, but they are still lying.
- Aleksandr Isayevich Solzhenitsyn

是的。病房只不過是一個舞台，讓他裝正常、裝作開心，好讓醫護人員以為他已經不再有死去的念頭，好讓他可以快啲離開實行他的自殺大計。

面對死亡，我們總是很害怕，不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亦然。因此，我們設立了許多制度去防止「死亡」，包括醫院。根據現時法例及公立醫院規定，凡有傷害他人或自殺傾向的病人一律強制入院。醫生有權延長強制住院令。進院後，病人在病房通常會有一個規律的時間表，進行不同活動，令他們有engagement，直到藥可以控制病情且無自殺傾向方可出院。這是風險管理，也是一種制度上的壓迫。面對著被逼入院、被逼困在病房、被逼跟從病房時間表，試問有誰能笑著享受呢？最可悲的是，現實中醫護人員只可以跟從制度的規定決定一個病人的離去與停留，未能真正貼合病者的需要。原來這種來自制度的逼迫不只是極權社會的產物，而是存在於日常生活中的惡魔，令活著變得比死亡可怕。

似乎我們的害怕正一點一點的殺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