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星人
貝星人

闢一塊心田,自個兒筆耕。嗜好太多,時間太少。想隨心所欲,亦隨波逐流。主修心理學,NLP高級執行師、註冊催眠治療師。愛動物、愛寫作、愛學外語,重複學習、忘記、再學習。不擅長運動,相信 Thoughts Are Things,2019 年參加大阪初馬,因為堅持,所以完成。2021 年由香港出走到英國,開展人生下半場大冒險。

假如當年我有手提電話,我是否就能夠與你說一聲再見?

人生很多的巧合其實都是冥冥中註定,不如相信那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這篇文有點長,純粹的記敍往事,沒有特別的主旨,所以,這文章可能長得來沒甚麼內容。我只是想記下那年夏天的記憶,也說不上記下來是用來記念誰,只是好讓日後記憶更模糊時可以用來再重新感受一遍當時的心情。

那一年,我才十三四歲,一個手提電話還未算十分普及的年代, 至少對於我們家這種普通人家來說,我沒想過自己可以有手提電話。

正值暑假,天氣十分炎熱。

同學們都盡情地玩樂,我依舊幾乎每天進出醫院 — 沙田威爾斯親王醫院。

每天逗留在醫院的時間令我好納悶。我沒有甚麼可以做,就是坐在病床旁邊。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看着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氣氛很尷尬。有時候,我被病房裡電視機播放的電視劇吸引了,又有點內疚,生怕被大人發現我在看電視。可是我其實根本待在那裡沒事可做,有種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感覺。

我喜歡有大人在的時候,有他們在這裡,我可以靜靜地待在一旁,不用作聲,也不用說甚麼,最好大家感覺不到我存在。

對,那時的我很不像現在的我,但那一個我也是十分真實的一個我。



那年的正月新年,我們一家三口去了南韓旅行,那時首爾仍叫漢城。

在漢城那幾天裡,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第一次看見雪。旅遊車駛到山上,車外下雪了,司機特意把車停下來,讓我們下車去感受雪。雪顆夾雜着風颳在我的臉上,有種微微刺痛的感覺,有點難受,但心裡又有點興奮。

另一個記憶是父親滑雪,我不敢滑,只看着他玩,他好像很興高采烈,像個大孩子,他向來就是這樣子,很愛玩的一個大孩子。我喜歡看見他和母親好好的,不爭不吵,這樣多好,我只想有安寧的日子。

在漢城的這個旅程,可能是我們一家三口最後的快樂片段。

幾個月後,天氣漸暖,他說背痛。

說是生骨刺了,我根本不知道骨刺是甚麼,只記得他一直說痛,好像幾個月以來都沒有好轉,最後還是要看醫生了。

照了一張 X 光片,有一個西柚般大的陰影在肺部,根本不是骨刺,診斷後說是肺癌。

我那時只知道肺癌是個很重的病,但也不知道即是會怎樣,尤其初時他還是那樣中氣十足地談笑風生,依然俊俏,依然幽默,我不覺得有甚麼不同。

可是接下來那幾個月起了很大的變化。

他頭上再沒有一根髮絲,有時消瘦,有時臃腫,有時在廳裡嘔吐不斷,說是化療的反應。有一次,我聽見他躺在床上喊﹕「耶穌,耶穌,救我!」不知怎的,我很害怕,家裡從來只有我一個人會祈禱,怎麼父親忽然喊起耶穌的名字?



又有一天清晨,他想我上學前和他一起到公園散步,我見還有時間就說好。我忘了一路上他跟我說甚麼了,好像是在說一些將來的事吧!那個沒有他存在的將來。我那時其實沒想過他的病不會好,我覺得也不過是難治的病而已,總會好起來吧?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聊,生怕他會問一些我不懂回答的問題。那時的我雖說是少年人,但心智其實仍是個孩子,有時很有自己想法,有時又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很多事情都害怕,一個很尷尬的年紀。

我和他繞着公園一圈一圈走,時間已不早了,我要上學去,他問我可不可以再陪他走多一會兒,但我說不行了,要遲到了,然後跟他道別,匆匆趕回學校,我很想盡快逃離這個奇怪的氛圍。那時我並不知道,他那挽留的說話背後有一種餘音。



天氣開始熱了,那一年的整個夏天都是進出醫院、求醫問藥。因為他病重時正值暑假,學校裡的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這事情,我也沒對人說。

家裡好像花光了積蓄去買那些不知道是甚麼的藥,但吃了也不見病情有起色。除了正規的醫生,也看那些據說能醫百病的神醫,總之,甚麼方法也試,母親說也不能吝嗇錢而不讓父親嘗試,錢花光了就再賺。她真好,明明他待他不好。

那段時間,有很多平日不見的親戚交替出現,聽着他們說那些問候或安慰的話總令我不自在。有很多不認識的人來說要幫父親禱告,我那對不信主的父母也有祈禱、上教會。病重時,父親在醫院裡由院牧灑水洗禮,我很意外。我萬萬沒想到我們家除我以外還有人會信主,我覺得也好,就交給天父看顧他吧!那時我也作了一個禱告,如耶穌在客西馬尼園的禱告,把他的性命交在天父手中,生也好、死也好,我都會安然接受上天安排。大抵很多人都覺得我應該求神醫治他,但我覺得不一定要是這樣的。



又有一晚半夜,家裡電話忽然響起,母親把我從睡夢中叫醒,但見她神色慌張,說要立刻換衣服趕去醫院。

我想是時候到了吧?

那時已習慣了經常出入醫院,我都開始有點心理準備他會命不久矣。

她說他在醫院自殺。

「點自殺?」

「用生果刀。」

我很意外。

一家三口之中,他比我更像個孩子,平日有甚麼新奇玩意他都要玩,有甚麼刺激冒險的事情他都想試,反而是我總是膽小。於我而言,像父親這種樂天愛玩又逞強的人,怎可能會自殺?

記憶中,在趕往醫院的路程上,我們母女二人在的士裡都沒有流淚。到了醫院,已有些人圍在病床邊,也不記得是誰問那樣無聊的問題﹕

「點解要咁傻?」

我心裡想,當然是痛苦,還有其他原因要自殺嗎?他必然是太過痛苦才會做這種決定,但我仍是相當意外他會這樣做。

我也不知道自己怕不怕,腦袋有點麻痺,那段時間我總是感覺很抽離,沒有刻意如此,我想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吧!

我心裡覺得要是他真的太痛苦,自殺亦無不可,我沒有想他死,但我能夠體諒他寧願死也不想受苦。

「我唔想連累你哋⋯⋯」他大概有句這樣的話。

總之,無論是肉身或心靈,他應該也是相當痛苦吧!

由那時開始,我一直認為生死既是上天的安排,亦是很個人的決定。一個人生存於世上如果過於痛苦而選擇結束,旁人其實沒有資格去批評甚麼。我沒有特別支持或贊同,或者這不合乎信仰,但我能體諒。



8月26日。

因為正值暑假,我不用上學。

前一晚我忽然腸痛,於是翌日母親一早去了醫院,着我下午自己去彩虹坪石邨祖父母家,會合他們再一起去醫院探望父親。

那是那種井字型的舊式屋邨,只有雙數層數有電梯,祖父母住十三樓,總要上一層或落一層樓梯。我一出電梯就看到祖父母的家門關着,平時大熱天,他們省歛不會開冷氣,所以一定會打開門,我見到門關上了便覺得奇怪。拍門果然沒有人應門,可能去了買菜?在那個不是每個孩子都有手提電話的年代,我沒有方法可以找他們,折返上水的家又一大段路程,就只有在那裡等一會。

我倚着欄杆,看着井字型設計下每層樓一圈圈的走廊,無聊地發白日夢,等了又等,身上滿是汗。手上沒有書可以看,也不如現在可以 24/7 玩電話解悶,只能百無聊賴地等下去,雙眼不時朝電梯口望,留意着祖父母何時回來,但等了良久還是不見人。

終於有一個很大的身影從十四樓的電梯撲出,很慌亂地朝向我大喊﹕「囡囡!快啲去醫院,你爹哋唔得喇!」那是我的大伯父,我這才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原來父親不行了,所以所有人都去了醫院,只剩我一個,我沒有電話,大家未能找到我在哪。

趕去醫院的路上,我大伯父又犯大人們常犯的錯,老問我一些無聊又沒意義但又令氣氛尷尬的說話,例如問我心情如何,請問又可以如何?我都是虛應着,我知自己臉上沒有表情。我心裡有點煩躁﹕「而家係我死老豆,又唔係你死老豆,你係咁問問問問乜啫?」當然,基於對長輩的尊重,我沒有把我的心聲告知我這位伯父。

我心裡其實也真的沒有甚麼心情可言。一來是有種抽離的感覺,二來是家中長輩都是高齡高壽,我對親人離世的經驗值是零。究竟一個人由生到死那一秒的變化是怎樣?可怕嗎?我到時候要怎樣?我都不知道。我好像有點懊惱,又再不知道這種情景下我該如何安置自己,該給甚麼反應。

我只知道他已病了幾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見過他夜半喊痛、偷偷自殺、信主受洗⋯⋯心裡大概都有個譜知道這一天會來臨,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天。暗暗亦覺得死亡對他來說是一個解脫,或者對大家都是,我這種想法當然也沒有說出來,大人知道會說我不孝。

不過,我的確沒想過情景是這樣手足無措,沒想過是大家都在他身邊時,唯獨我— 他唯一的獨生女兒要最後才趕去醫院。

我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父親不在平時大病房的病床上,護士指示我們去另一間房間,那裡只有一張床,只有父親一個躺在床上,他好像睡了一樣,很平靜,不可怕,反而所有大人都在哭令我有點不安。

我一進房間,就聽見我姑媽哭着說﹕「囡囡,你爹哋走咗喇⋯⋯」

噢,我沒有趕得及見他最後一面、送他最後一程,他先走了,才 36 歲。

但我沒有覺得十分可惜。

如果我有手提電話,是不是不會錯過了這一刻?可是,以我的性格,或者是上天刻意安排,好讓我迴避這種難過又可能會令我害怕的時刻?往後那麼多年,我都沒有覺得沒能見他最後一面很可惜,我只覺得這是天意。

房間裡有很多人,父親家裡的人和母親家裡的人都幾乎全在房間裡。病床上,父親躺臥着如熟睡,我的母親和他的母親,一左一右在他旁邊。多好,他最愛的兩個女人和最愛他的兩個女人都在他身邊送他。(我後來才知道母親說那時已不愛他了,只是盡最後的情義,她真好)

我又聽見姑媽的聲音﹕「去錫啖嗲哋啦!」

What?

我不是不孝,但當時的我真的沒想過要吻別一個已死的人,更莫說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太造作了吧?他在生時我也很久沒這樣做吧?我又不是三四歲孩子。況且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很複雜,不足外人道,即使那些是親人,我覺得他們亦沒資格說甚麼,但大人總是這樣,總覺得自己可以叫孩子做這樣那樣,還以為那就是好。

再者,「我錫唔錫啖我爹哋關你哋咩事?做乜要吩附我?」當然這句心聲我也沒說出口,但也沒有理會那吻別的提議。

當時的我只不斷問自己﹕我要不要哭?是否沒一滴眼淚有點兒那個?

這樣的想法很奇怪吧?因為我知道父親病逝,在情在理我也應該傷心痛哭,但我哭不出來,我甚麼也感覺不到,frozen 一樣,我知道這樣在親人眼中應該是很冷酷無情,所以我才想到我是否應該要哭。

我本來就是個愛哭鬼,也愛笑。小時候爹哋常取笑我「又喊又笑,老鼠瀨尿」,我也不知道這句話後半句是甚麼意思,總之就是一邊哭着被他逗我時又一邊笑了。

但易哭如我,有兩個情景我一直都沒有眼淚,感覺一直十分抽離。

第一個是對於父母之間十分頻繁且激烈的爭執,連綿許多年。

第二個是父親由患病至離世這段時間,病情拖延了數個月。

或許傷心時要流淚,但最傷心時感覺就是麻木。尤其是在那個年紀,可能是自我保護機制讓我對這些事情很無感,一些我無法控制、會害怕、但又會造成傷害的事情。我好像無法子感受到自己的情感,其實一直到現在我仍未感受到父親離世應有的傷感。

或者永遠都感受不到。

也不是壞事啊!



這麼多年,我沒有特別記念過他的死忌。

去年是一個破例,趁我還記得一些細節、一些畫面,我想把它先記下來寫下這篇文章,或者有一天我再重看這篇文時,我可以找回一些感覺。

年月過去,他的屍身都已腐化,塵歸塵,土歸土。

但他的血脈仍在我身體流動。自他死後,我的性格越來越像他,我希望我可以保留他的好,然後把他的不好都剔走,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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