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三十五章 另一种生活

寒假是漫长的,姜维婚礼后便回了R城,姚乐依然每天在外面和不同人见面,一直捱到了回程的时间。在R城机场,她又一次远远地看到了姜维一家依依惜别的情景,那一刻她意识到,二十多天的寒假对另一些人来说其实是短暂的。


飞机从R城起飞一直往北,它会跨过北极的寒霜把两人送进另一种生活。姚乐把头轻轻地枕在姜维的肩头,看他在电脑上改着简历。姜维不常谈论他的学业与事业,姚乐也很少过问这些事,现在这份简历突然让她对他刮目相看;那么多课程、项目、甚至还参与发表了一篇论文。姚乐觉得找到兴趣和方向的姜维真的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姜维写好一段,转过头看到姚乐盯着他的屏幕出神,微微笑了一下,干脆把屏幕转过来对着她。姚乐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姜维朝屏幕扬了扬下巴,说:“大学霸帮我检查一下,看看还需要加点什么?”但是那神情分明是得意地说:“看吧,我追上你了!”姜维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姚乐面前底气那么足,他知道这次自己真的准备好了。


姚乐看着姜维那得意的表情,知道这其实是求夸奖呢,也乐得满足他。她仔细看了看简历,说:“嗯,写得很不错。内容充实,写得也简明清楚。要是我是面试官也愿意招你。”说完她又挑出了几段她觉得写得很不错的地方着重夸奖了一番。


姜维听愣了,他对自己这份简历是挺满意的,但也没有期待一个长篇大论般的夸奖,他忙打断姚乐说:“乐姐,我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变成商业互吹了?”


姚乐认真地说:“这不是吹,我是真的觉得好。我认为你会成功的。”她用了认为,而不是相信;相信可以是盲目的,而认为是理性的。她想要告诉姜维,我说你会成功不是出于我对你的喜欢或者对你的安慰,而是我真的认为你具备了成功的条件——你的决心和你的努力我都看到了。她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也很高兴。”她是真的很高兴——曾经她觉得两个人不会有未来,但是现在她仿佛远远眺望到那个未来了,而且她直觉感到自己应该会很享受那个未来。


姚乐笑得眉眼弯弯,俨然是大学时代坐在自习室里那个女孩的模样,恍然间好像两个人根本没有分开过,从那时候到现在,他们一直如此,没有变过。当然,他们其实都变了,这些变化让他们在分开后又一次靠近,却走到了更近的距离;时间让他们成长,失去让他们重新认识自己和对方,而对彼此的眷恋让他们失败了依然会渴望再尝试一次。


姜维合上电脑,揽过姚乐的肩,让她重新靠回自己肩头,问她:“你有想过今后工作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吗?”


姚乐说:“我只有个大概的想法,我想去一个高校和专业相关的公司都很多的地方,这样事业上我们两个都可以有很多选择。”


姜维说:“我大学时本来想回硕士毕业就R城,但是现在我想多试试几个地方,再决定回不回R城。我现在看中了好几家国内和国外的公司,打算都投投简历。反正你毕业还早,可以慢慢考虑,等你毕业时我们再找个地方稳定下来。”


姚乐听着他慢慢说着,好像未来的日子都慢慢铺陈在她面前,在世界上某个地方的一个小家,有她和他。她想起自己曾百般纠结于姜维没有给过她一个正式的表白,当年毫无安全感的她对此有着深重的执念,哪怕因此丢了这个人也不能敷衍妥协。此时她却发现自己不在乎了——刚刚这段话就很好,哪怕姜维没说一个“爱”或者“喜欢”。对于很多曾经觉得很必要的东西,现在的她已经不那么执着;一旦明确只要自己想要就可以立刻得到,那么得不得到就已经不再重要。


她几不可查地轻轻嘲笑了一下当年那一根筋的自己,然后点点头回答姜维:“好。”


回到学校,孙明珏已经回来了。姚乐进门的时候,她正对着电脑选着下学期的课程。下学期对她来说很重要,如果要顺利硕士毕业,她必须选满五门课,以拿够毕业必须的学分。五门课的工作量是不可想象的,但她的身上看不出惧色。与R教授和学校纠缠了一个学期,现在只要是能让她从这里尽快解脱并依然保持体面的办法,她都可以接受。而纽约的热闹似乎抚慰了她的疲惫,她又重新斗志昂扬起来。


新学期开始,天才少女孙明珏回归了,她囫囵吞枣般一揽子接受了自己学术梦想的破灭,横冲直撞地向着硕士毕业的新方向狂奔着。她开始和姚乐一样,早出晚归地去上课,上更多的课,埋头在作业堆中。那些曾经让她着迷、让她废寝忘食的仿真和公式则被正式封了箱,似一夜之间失了宠的美人,被胡乱地送给了下一个接手的博士。孙明珏太忙了,忙得话都少了,笑和娱乐的时间也少了,也不再爱看帅哥了。她对目标依然执着,虽然是个不一样的目标,而且是个不完全由她选择的目标。她基本不再去办公室,自习也只去图书馆。偶尔有一次她去办公室与接手她项目的博士开会,姚乐在她的办公室外看到了,只觉得她盯着屏幕的神色里依然有不舍。


G教授自始至终对孙明珏的决定都没有问过为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偶尔旁敲侧击地表示过惋惜。姚乐觉得他心里很清楚孙明珏在想什么、在怕什么,他没有大发雷霆或者强行挽留应该是出于自己的理亏。更何况这件事对他有多大的损失呢?没有了这个天才少女,他依然可以找到下一个天才少年,依然可以如期拿到终身职,依然有很多选择,哪怕这些选择里多多少少带着牺牲孙明珏的选择的成分。


G教授在这件事里到底有多少责任,姚乐其实有点算不清楚。如果可以撇开他作为孙明珏导师的责任不谈,他也不过是个局外人。因为此,有时候姚乐会想要原谅他,一个人不想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出头,害怕担上损害自己事业的风险,虽算不上高尚但也无可厚非。可是每念及此,姚乐便会困惑,如果所有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那些没能被当下的规则保护到的受害者是不是就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了呢?社会进步所能依靠的力量难道只应该来自于当事人吗?对公平与正义的普遍追求难道不是文明的基石?更重要的是,他作为导师保护自己的学生的责任是没法不谈的,面对分内之事却选择缩在自己的龟壳里视而不见,这样无所作为的导师难道算不上帮凶吗?


Silence is complicity.


孙明珏的事情告一段落,姚乐却没有完全回归原本那只被上课和科研填满的博士生活。她为自己定下了一个新的目标:她要去看心理医生,她要医好自己的心病固疾。初中时代被严重的失眠困扰时,她曾试探地问过母亲她可不可以去看心理医生,母亲当时的回答是:“你怎么能承认你有这种问题?”这件事在母亲的极力反对下作罢,但这个世界的真实是,不管你承不承认,没有解决的问题会在你身上一直存在下去。虽然离家越来越远后她的失眠慢慢好了很多,但即使在彼此隔着半个地球的处境下,一旦有什么让她焦虑的事发生,那些噩梦仍会回来找她。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她都会陷入极度的恐惧和抑郁,严重的时候甚至需要好几天才能彻底从糟糕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现在,她想为了自己,也为了和姜维的未来,多努努力,她想重新渲染自己人生的底色,她渴望不再忧虑、不再困扰的生活。


不管你愿不愿意,往事会一直留在你的记忆里,最好的办法是和它们和平共处,而不是持久缠斗。


科研终于不再是姚乐的一块心病。上学期她把D教授推荐的算法进行了适当的改进运用在自己的系统模型上,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也依此投中了自己第一篇会议论文。经此一役,她有了一种拨云见日的畅快感,这学期她打算再接再厉,利用更复杂的模型获得更贴合实际的仿真结果。


为了加强自己在建模方面的基础知识,这学期她选了一门关于系统建模与辨识的课,主讲老师E教授是一个去年刚刚升上副教授的年轻老师。新学期的前几次课大多是讲讲概论,复习复习基础数学知识。E教授讲课基本属于照本宣科的模式,上课打开一本讲义就开始埋头写板书,口中即使念念有词,内容也和所写的板书大差不差。他写到中间会偶尔停下来讲解一番,思路还算清晰。姚乐在心里默默给他的讲课能力打了60分。


可是自从概论和复习讲完之后,姚乐再也没有见过E教授。从开学的第三个星期开始,这门课就没有一个固定的主讲了,每节课都会有一个E教授的博士生抱着讲义匆匆跑进教室,进门简单自我介绍一下便开始埋头写板书,教学方式与E教授如出一辙。教学方式虽然类似,博士生们的教学水平却参差不齐。有的博士生基础知识牢固,讲解还能做到分条缕析,甚至偶尔可以达到深入浅出的标准;而另一些博士生自己也才刚刚进入研究生院,专业知识系统还不健全,面对专业性较强的学生提问常常难以胜任。这样的安排是突然发生的,没有任何人作出任何说明,也曾有学生在课上提问E教授去哪里了,博士生们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他临时有事。对于这样的回应,大多数人是不满的,然而退课的deadline早已过去,即使不满为了学分也得咬牙坚持。大家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熬了几周,E教授依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教学过程也一节课比一节课混乱,终于在某一个下午,姚乐收到一封邮件:第二天的课由于没有人有时间上而取消了。


纵然这样的课堂早已经变成了鸡肋,但上不好课和不上课这两件事依然有本质的不同——能力问题犹可原谅,态度问题则忍无可忍。终于有学生忍不住,向系里举报了E教授。闹腾到二月,E教授终于又出现在课堂上,继续就着一本讲义埋头板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姚乐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E教授抄板书,一边想,也许这就是成熟的社会人的特殊能力——不论是R教授,还是E教授,还有其他一些人,似乎都有这样的能力——即使天被自己捅了个窟窿也可以表现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与E教授一同出现的,还有不少关于他上个月为何消失的传言。据传言说,E教授去年拿到tenure之后便开始着手创办自己的公司,今年开年他正在到处为公司跑融资,忙得不可开交,于是博士生也不带了,课也不上了,在学校里根本找不到他。如果不是这次被学生举报给系里,系里其实也根本不会过问。姚乐对于这个传言不置可否,她不关心E教授是要开公司还是要做教授,只要有人肯好好上课她便满意了。


二月底,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在整个网络爆炸,整个朋友圈都在转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谈论。在姚乐的记忆里,这是这十年来的第一次,一条新闻能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


这个消息的发布形式如此简单,也丝毫没有任何征兆与商量,似乎这是件不值得多谈多议的小事。蓝底白字的画面,轻描淡写的语言,却无法掩盖这个消息的分量——他们在告知14亿人口,我们刚刚修改了这个国家的宪法,从此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不再受任期限制。姚乐的内心挡不住地汹涌澎湃,她想起大一的时候,思政课的课件里有一张照片,两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对着镜头微笑着。那天,思政老师激动地说:“当这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时,标志着我国现代政治的开端。”


多年后,当她再想起看到这篇新闻的那一天,她记得最清晰的一幕是她走到自己出租房的门口,她想出门去,却发现自己一直穿着的那双球鞋的脚跟裂了一个口。她一边仔细检查着球鞋一边想:“周末得去买一双新鞋了。”


接着她又想:“就连球鞋穿了一定时间,也要退休交班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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