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二十七章 最浓重的乡愁并不在他乡

孙明珏的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以她本人的一句放弃宣告尘埃落定,所有讨还公道的希望都化作泡影。寒假正式开始,孙明珏收拾行李去了纽约,没有让任何人陪同。她说她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她要一个人待在人堆里,用无休无止的热闹将自己淹没。


姚乐则趁寒假与姜维一同回了一趟国。两人买了从姚乐学校附近城市起飞,R城到达的飞机票。姜维到达R城后,姚乐再转机回到自己家乡。她的家乡是他们大学所在省份的第二大城市,与大学所在的省会大约三四个小时的车程。


飞机从落地后的大幅震颤中恢复平稳,开始缓缓地在跑道上滑行。姚乐打开遮光板看着窗外,雾霾天灰蒙蒙的,但是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一栋楼上巨大的”R城“两字。落地进入机场,姚乐立刻被扑面而来的中国气息淹没了,她的满耳满眼都被中文填满:指示牌上,广播声里,路人口中,自己心里。熟悉的发音,扎根灵魂里的文字,就这样向她包围,然后毫无缝隙地裹住了她。熨帖、兴奋、怀念、感慨、怅惘,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最浓重的乡愁并不在他乡,而是在游子重新站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


姚乐一走一年半,在国外时忙于应付完全不同的环境与文化下的生活与学业,偶尔想起国内的生活时感觉遥远得仿佛上辈子。如今回归故土,身边这一幕幕的场景又立刻变得无比自然而熟悉,原来故国的痕迹早已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深入骨血,从来没有离开过心底最深处。这一刻,她才真切地触摸到自己内心那一份属于中华的独特眷恋,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离开多久,她会永远爱这片美丽丰饶的土地,这片土地上勤劳善良的人民,以及这些人民创造出的光辉灿烂的文化。


海关人很少,两人没有花多少时间就过去了。姜维看了看手机,问姚乐:“你下一趟飞机什么时候?我爸妈来了,你要一起去吃饭吗?”


姚乐一惊,立刻下意识地拒绝道:“不了,中间总共就三个小时,我还是在机场等一会儿吧。”


姜维抬眼看了看她,没有勉强:“嗯,那你记得自己找点东西吃。”


两人继续往外走,姜维似乎有些话想问,但又一直扭捏着没有开口,姚乐也假装没有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快走到机场门口,姚乐停在一块指示牌前看了一会儿说:“吃东西的地方好像在楼下,我得从另一边坐电梯下去。”


姜维看了看门外,又问她:“我爸妈就在外面等着。你……想去打个招呼吗?”


姚乐笑了笑说:“今天就算了。我太累了,现在去怕怠慢了叔叔阿姨。”


姜维有点失望,但表面上强装得毫不在意:“哦。”


姚乐看到他委屈的样子只想偷笑,于是安慰性地抱了抱他,轻声说:“放心,以后会有机会的。等我准备好,会比现在去更好。”


姜维这才绽开一个笑容,他拍拍姚乐的脸说:“好,那我出去了。你一路顺风,上飞机的时候给我发消息。”


姚乐笑着对他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姜维出了机场,看到他一出机场的玻璃门便一路跑到一对手挽手站在门口张望的中年夫妇面前。姚乐走得离大门更近一些,躲在玻璃后观察姜维一家。她看到姜维的妈妈一把抱住了他,爸爸则从他手中接过一只行李箱,姜维似乎很开心,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看看妈妈,一家三口抱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并肩慢慢朝外走去。姚乐之前并没有见过姜维的父母,他也甚少提及自己家中的情况。今天看到他们一家相处的情景,姚乐判断这是一个非常幸福和睦的家庭,难怪会教养出这么温柔,似乎什么都不能激怒他的姜维。姚乐望着姜维一家出神,直到他们在远处的人群中消失才收回自己的视线。看到姜维其乐融融的一家让她心里涌起了很多情绪,有安心,有羡慕,还有自卑,有胆怯。


姚乐回头下了楼,还有一会儿才登机,她想去吃点东西。早在飞机上,她就感到自己的中国胃在蠕动,想吃豆浆油条,想吃牛肉面,想吃臭豆腐,想吃红油抄手,总之回到了祖国,吃什么都好。她绕着机场里的快餐店走了一圈,最后走进了一家肠粉店。姜维很喜欢吃肠粉,而她在认识姜维前其实都不知道肠粉这种食物的存在,这次到了R城她想试试正宗的肠粉。


回乡的飞机很快,姚乐觉得自己还没坐稳就该降落了。走出机舱的一瞬,迎接她的是故乡冬日的湿冷,那种黏在骨头上啃噬的冷。父母在机场出站口接了她,一家人去坐机场大巴。晚上十点多的机场大巴上人不多,可以随便选择座位,母亲和她坐在一起,父亲则一个人坐在大巴第一排。从机场出来是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公路边都是黑暗的农田,除了几个路灯和路牌并没有什么景色,她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两眼茫然也不知道该看点什么。


下了机场大巴,还要倒两趟公交车才能到家附近,其中一趟每两小时发一班,他们在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坐上了车。等公交的地方是城中心著名的交通枢纽,公交站前方是一座巨大的人行天桥。因为每次来城中心都需要在这里等公交,姚乐对这座天桥的样子很熟悉,而今天她一眼便看出来这座天桥和她上次见到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天桥主体刷上了崭新的灰色油漆,正中新贴着一张巨大的广告牌,右边印着一个全国人民都很熟悉的的半身像,左边是全国人民更加熟悉的标语:紧紧团结在以XXX为领导核心的……这块广告牌如此巨大,站在天桥下望着如同遮天蔽日一般,又好像天地间打了一块难以忽略的补钉。姚乐在这遮天蔽日的压迫感中觉出了一丝不舒服,不自觉皱起了眉。


母亲一路都想跟她说话,此时看到她望着天桥出神,笑盈盈地走过来问她:“你在看什么?”


姚乐收回视线,回答:“看个人崇拜。”


父母亲闻言俱面色一凌,母亲慌乱地捂住她的嘴,又急忙四下张望。确认附近没有旁人后,母亲才小声地责备她:“这话可不能在大街上乱说。”


姚乐看到他们紧张的表情,不想横生枝节,于是答应道:“嗯。”她一边点头一边想,看来还是离开久了,有些习俗真是忘记了。


姚乐家在一个老小区,父母是同一个学校的退休老师,这个小区是二十多年前学校建了给教工住的。后来很多人都搬到了学校另一边的新小区,但姚乐家没有搬。随着常住在小区的人越来越少,城市的继续发展也没有再考虑这个小区的交通便利,现在连直达小区门口的公交车都很少了,在离家最近的公交站下了车之后往往还需要走至少半小时才能真正到家。凌晨三点的大街上,姚乐推着两只行李箱只顾埋着头向前走。从下飞机的那一刻起便有一种疲惫感在慢慢浸润她的骨肉,让她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她感觉一直支撑着自己的那一点精神在逐渐涣散,而她自己在无意识地将自己改造成一具没有感觉、只会听从指令的行尸走肉。终于到家的时候,距离姚乐从地球另一边的家出发已经过去了三十六个小时,姚乐觉得自己疲惫不堪,只想直接倒在床上。


姚乐走进自己的房间,皱了一下眉。这个房间应该在她走后就一直关着门,桌上柜子上落了一层薄灰,屋里有股久不透气导致的尘螨味道,让她有些呼吸不畅。她打开窗户给房间换气,又走到床前,按了按床板在床脚一头的两个角,检查了一下是不是还稳固。这其实不能算一张正式的床,几块木板拼起来作为床板,床头一端枕在两张大椅子上,床脚由三摞旧报纸支撑。她把床上的铺盖都卷了起来,顺便打开床中间那块木板检查了一下底下那摞报纸。报纸上的日期还写着2004年——这些报纸是在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垫起来的,之后一直没有换过。她把卷起的铺盖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床新的垫絮和床单铺好,还抽了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放在床上。她用手摸了摸床单上的三个洞,这是个她本来应该很熟悉却已经几乎被她遗忘了的画面,从小她的床单上便总是有一个连着一个的洞,都是父亲在床上抽烟时睡着之后烧的。


姚乐简单洗漱了一下回到房间。她其实很想直接睡觉,但是房间里的味道实在不太好闻,于是只能回到客厅里,等味道散散再回去。


空旷的客厅里只有一张餐桌和三把椅子,父亲正在餐桌旁抽烟。这是他的习惯,如果坐了很久的公交车或者在其他禁烟的地方待得时间太长了,一旦离开禁烟环境就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姚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坐在了父亲对面的椅子上。父亲看了她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了出来。很久没有人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抽烟,姚乐不习惯地咳嗽了几声。烟雾消散后,父亲伸出手,用夹着烟的食指指了指她问:“你后来又找别的男朋友没有?”


姚乐低头看着地面说:“没有。”她早已经打定主意回家后不提姜维的事,虽然心里很喜欢,但她确实还没有完全想好应不应该真的和姜维在一起,而把一件并不确定的事情告诉父母会很麻烦。


父亲又抽了一口烟,下达命令道:“那你明天把李明的微信给我,我去跟他说。”


姚乐猛地抬起头,戒备地看着父亲:“你要说什么?”


父亲从一大片烟雾中眯着眼睛看过来:“我说什么你别管,有些事就得男人和男人说才能说明白,你给我就行了。”


姚乐咬了咬嘴唇回答:“不行。”


父亲猛地坐起来,把烟头在面前的桌子上按灭,气愤地问:“为什么不行?”


姚乐站起来往房间走去,头也不回地说:“不为什么,跟你没关系。”此时她觉得回到那个令她呼吸不畅的房间并不是什么大事,和二手烟比起来,呼吸尘螨可能相对更加健康,关键是回到房间她可以清静得多。


椅子骤然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响声,父亲在姚乐背后大吼:“这是你跟你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不待姚乐发作,旁边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母亲站在房间门口喊:“你是不是有毛病?大半夜的不睡觉讲什么李明不李明的?”


父亲马上转移了火力:“是我有毛病还是你有毛病?……”


姚乐不想再听下去,她快步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你是不是有毛病?”


“是我有毛病还是你有毛病?”


这两句话曾经是姚乐最熟悉的,从她记忆的起始,这两句话就是家里百分之八十对话的转折点。她甚至不用听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会有两个熟悉的声音拼命地往她耳朵里钻,这两个声音一个高亢、一个嘹亮,它们会一刻不停地彼此纠缠,互相撕扯,毫不喘息,直纠缠到她再也听不到为止……或者直到她选择听不到为止。


姚乐从包里摸出手机,插上耳机,打开了音乐app,再把音量开到最大。她塞上耳机,钻进被子把头蒙住,又熟练地把鼻尖从被子缝中伸出去,把自己裹成一个能呼吸的茧。她实在太累了,不一会儿便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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