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李怡

李怡,1936年生,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後在《蘋果日報》撰寫專欄,筆耕不輟半世紀。著有文集《放逐》、《思緒》、《對應》等十數本。 正在Matters連載首部自傳《失敗者回憶錄》:「我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向相反趨向發展,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這就是我所指的失敗的人生。」

失敗者回憶錄80:文革精神

在她原有的道德觀念,髒話罵人是可恥的。但是,革命打倒了舊道德,建立了新道德,罵人成了一種資格和光榮。

1979年12月台灣美麗島事件,接下來的軍法大審,在報禁下台灣兩份大報爭相報導大審詳情,當涉案人和辯護律師說出「台灣有宣傳台獨的言論自由」和「台灣有合法顛覆政府的權利」這些話,而且能夠公開見報時,台灣已經在走向通往民主的直路了。

《七十年代》從1970年創刊,到1980年,這十年從報導保釣、中美關係突破、刊登大量華裔旅美歐學者名人的重訪中國的文章、以「外轉內」的方式推動台灣民主進程,這些香港和海外知識人關注的敏感話題,使雜誌奠定在海外知識人中的地位,銷路也曲線攀升。我個人受到中共的重視,十年裡,除了開始時在深圳遭到噩運之外,工作生活一路順利,最大的改變是與麗儀分離兩地二十年,她終於以「調幹」方式帶著兩個女兒來了香港,闔家團聚生活。

在別人眼中,我走在成功的路上。但1976年毛去世、四人幫被捕、文革結束的巨變,中國逐漸暴露出來的問題,卻使我對那幾年雜誌的表現極感愧怍。我們沒有把中國在文革時期人民生活的真相向海外讀者揭露,相反我們大量刊登的海外學者訪華觀感卻給了讀者錯誤的訊息。我們對台灣威權體制的批判,和民主運動的推動,如果孤立去判斷,當然不是壞事,但如果聯繫到海外學者訪華的歌頌文章來看,則無疑會給一些人造成錯覺,以為中國的希望在大陸這一邊。而事實上,也許正好相反。

從1966到1976的文革十年,可以說使大陸人民的生活陷入絕境。麗儀在大陸的生活,因為有我的接濟,還沒有大問題,但對女兒長大後的出路一直憂心忡忡。深圳的生活消費品日漸匱乏,農村的情況就已到活不下去的邊緣了。

1977年萬里擔任安徽第一書記,他到農村視察,他發現農民不僅吃不飽,穿不暖,住的房子都是泥土砌的,連桌子椅子也是泥土砌的,找不到一件木器家具。

經濟好幾年是負增長。關於文革後期經濟已經到了崩潰邊緣的報導已經很多,這裡只舉一個簡單的數字:香港1977年的進出口總額是196億美元,而中國這一年進出口總額少過香港,只148億美元。

楊振寧1971年第一次訪華後,回美國的演講說,他歸納在中國所見的變化,也是「最值得中國人自豪的一點,就是:精神」。

中國在八十年代嶄露頭角的作曲和寫作者劉索拉,在《南方週末》寫過一篇文章,講她在文革開始時,以11歲的年紀,如何進行「思想改造」。她說要當紅衛兵,首先要學講髒話(粗口),起先怎麼都說不出口,但不說髒話就不是革命小將,所以只好到空曠球場上練習,先從「他媽的」練起,練到可以大聲說最髒的、讓她們臉紅的罵人話。

在她原有的道德觀念,髒話罵人是可恥的。但是,革命打倒了舊道德,建立了新道德,罵人成了一種資格和光榮。

接著紅衛兵頭頭問她敢不敢打人,「用鮮血捍衛紅色政權」,當然那是指資產階級、走資派的鮮血。

愛美是資產階級,不愛美是無產階級。愛美往往與講衛生連在一起,講衛生就要遠離骯髒,而工農是不怕髒的,於是怕髒就被納入小資的「驕嬌」二氣之中,飽受鞭撻。與此同時,優雅和禮貌也因為不夠工農化而被拋棄。於是,講衛生與優雅禮貌成了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標誌,不講衛生與粗俗、粗野成了無產階級的光榮。

知識份子嫌農民不刷牙不講衛生。「可他們拼命勞動創造世界,也養活講衛生的知識份子」。

文章中提到文革時,音樂家馬思聰在北京被批鬥,正在南京妹妹家的妻子怕他會自殺,連忙帶著女兒趕回北京,在火車上受到紅衛兵盤問,「幸虧女兒做出粗魯的樣子,吃梨不削皮,也不洗就吃,動作粗俗,這才使紅衛兵相信她們是勞動者的農村婦女。」

既然髒話罵人、打人是革命,愛美、清潔、講衛生是資產階級,那麼隨地吐痰、不排隊、粗俗無禮等等都是無產階級精神啦!

麗儀曾經下放過農村,她說生活困苦的農民無法講求衛生是不得已的,罵人打人不是無產階級精神,那是無產階級流氓精神。

流氓精神就是拋棄所有傳統道德觀審美觀的唯權至上精神。文革對中國民族遺害至深的就是楊振寧所說「中國人足以自豪」的這種文革精神。

在這種精神主宰下的那時代的青年,正是四、五十年後掌權的一代。

1979年郭松棻對我說,「我不看《七十年代》」。我相信他不是真的不看,而是想刺激我反省。不過,他這句話是對的。不看,比看要好些。文革後,我同海外知識人一起反省,開始了一個重新認識中國的過程。

(原文發佈於10月27日)

文革的精神垃圾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1. 題記
  2. 闖關
  3. 圈內圈外
  4. 殺氣騰騰
  5. 煎熬
  6. 傷痛
  7. 動盪時代
  8. 抉擇
  9. 那個時代
  10. 扭曲的歷史
  11. 先知
  12. 自由派最後一擊
  13. 我的家世
  14. 淪陷區生活
  15. 汪政權下的樂土
  16. 淪陷區藝文
  17.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18. 李伯伯的悲劇
  19. 逃難
  20.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21.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22. 古國風情
  23. 燕子來時
  24. 在左翼思潮下
  25. 1948樹倒猢猻散
  26. 豬公狗公烏龜公
  27.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28.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29. 自由時代的終章
  30.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31. 確立左傾價值觀
  32. 「多災的信仰」
  33.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34. 中學的青蔥歲月
  35.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36. 談談我的父親
  37.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38. 父親的挫傷
  39.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40. 畢生受用的禮物
  41. 文化搖籃時期
  42. 情書——最早的寫作
  43. 那些年我讀的書
  44. 復活
  45. 不可缺的篇章
  46.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47.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48.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49.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50.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51. 歸處何方
  52. 劉賓雁的啟示
  53.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54.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55. 通俗文化的記憶
  56.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57. 伴侶的時代
  58.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59.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60. 福兮禍所伏
  61.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62.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63. 二重生活的悲哀
  64.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65. 脫穎而出
  66. 覺醒,誤知,連結
  67. 非常有用的白痴
  68.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69. 中調部與潘靜安
  70. 非蠢人合做蠢事
  71.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72. 無聊的極左干預
  73. 從釣運到統運
  74.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75. 統一是否一定好?
  76. 台灣問題的啟蒙
  77.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78.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79. 踩不死的野花
  80. 文革精神
(《失敗者回憶錄》此前在《蘋果日報》連載,現正在Matters持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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