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非
王文非

一个写作者。关注女性权益、审查制度和各类社会议题。Creative writing in fiction track.

两次死亡,三个人

 最近看到太多生离死别的发生,而对于死亡、离别、哀恸,我们的社会依旧谈论得太少。重新写下我与M和K的相逢,是想提供一些抚慰伤痛的经验。

喜马拉雅蓝罂粟


-2016.3.30-
 亲爱的K,
谢谢你的诗。美而可爱。让我在论文的袭击下拥有了短暂的逃离...M让我向你问好。她去荷兰旅行时打印出了你的作品,在旅途中读。...你的存在和你的作品治愈了像我们这样的人。
祝你今天快乐。
                                                                                                                                                文非
文非好,
...收到你的邮件时很有趣。近来我常在晚上醒来两三次,有欢愉或恐惧的情绪闪过脑海。凌晨醒来时,我首先想到了那朵你发给我的蓝花。我笑了,想:希望文非在意的所有人都会善待她。这时放在书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我起身查看,发现是你的邮件。我又忍不住笑,真是令人愉快的巧合。也许那朵蓝花停留在我脑海,而我们的精神在那个时刻同步了。
我很开心对你和M有些用处。在C去世后,大部分时候我都觉得我的生命毫无意义,不过是虚度,为什么我不能也向前?这太荒谬了。就像宴席结束,其他人都已离场,但我却出于某些原因不能回家。知道我能帮助他人让我的存在有了一些意义。正如我说过,当我收到M的来信时,我知道将作品放在网上是正确的决定。我经常想起她并祝她旅途平顺。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K

 

亲爱的K,
...在很多人心里,你的意义比你想象得更大。...我的朋友问我,她爱的一只小狗去世了,狗主人对她说:“I know you loved her a lot(我知道你曾很爱它).”朋友很不解,为什么这里的“love”要用过去时呢?虽然小狗已经死了,但她的爱依然存在。...在某些层面,我想她是对的。只要我们的爱不终结,我们便依旧拥有爱。
...我常在想,也许并没有所谓的“死”。人们只是到了另一个空间。他们存活在记忆里,生活在那段时间中,而拥有那段记忆的人可以随时回到过去拜访他们。我们只是生活在时间的不同维度里。
                                                                                                                                             文非

 

                                                                               **

2017年2月,匹兹堡微雨夜,刚通过博士答辩的M从英国飞来,拎了一只大行李箱来到我的租屋。她短发过耳,围一条蓝色长纱巾,黑色大衣,长筒靴,两只闪亮银耳环,像电影里度假的女杀手。我们短暂拥抱,拆开几个大塑料袋,在昏暗灯光下围坐在一楼的圆桌前吃中餐外卖,咋咋呼呼地聊天。

这是我们做了三年网友后第一次碰面。2014年,M的母亲因为癌症恶化在北京去世。已经远嫁英国多年的M赶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处理后事,却发现与国内亲友难以交流自己的伤痛。丧亲后最常收到的安慰是“节哀”,胳膊戴着黑纱坐公交受到注视、躲避,仿佛某种不祥的存在,连家人也拒绝流露和表达哀痛。母亲去世后,M开始在豆瓣写日记。我很少看到有人可以既满怀哀痛地记录与逝者经历的生活细节,又冷静、深入地质疑社会文化中的死亡禁忌。在看到她的文章后,我留下了一句词穷的安慰:“抱抱你”。M回复并关注了我,我们成为了网友。

不过,M千里迢迢飞来,不只见我,也为见我的文学教授K。2015年,K教授的妻子突然去世,给他留下了无尽的伤痛。妻子的离世让K发觉自己成为了同事和许多朋友躲避的对象,没有人与他谈起亡妻,甚至没有人说一句“我为你的遭遇感到遗憾”。周遭的人们似乎既恐惧谈及死亡,也一并畏惧起沉浸在悲伤中的他。死亡不仅带走了妻子,也斩断了K曾经所有的社会关系。15年上完K教授的文学理论课后,我成为了他办公室的常客,我们一起喝茶,谈论文学、死亡、政治、生活琐事。在我的推荐下,M阅读了K教授所有的散文,又让我传递她写给K的信。我们三人开始交换邮件。

就这样,27岁的我,45岁的M,与即将68岁的K因为两桩死亡结为忘年交。

 

M来之前,我连做了几晚噩梦,不是被追杀就是喘不过气。我的人生刚发生了一个巨变,尚未告诉室友、父母,只有身体和心灵都在默默消化着这一改变。

M躺在我身边的第一晚,我终于做了个温和的梦:厨房的抽油烟机嗡嗡作响,铁锅已经烧热,我将三条鱼丢进锅里,才意识到没有放油也没切柠檬。

第二天早上醒来,阴天,屋子里有些冷,我赖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想动。M起身去楼下烧热水,煮了两杯奶茶端到床边。她担心在我这里没茶喝,从英国带了很多茶包。丈夫可以十天不见,红茶一天都不能少。

我们一边喝着甜甜的奶茶,一边聊天。阴雨天里手中茶杯的温暖令人眷恋,勾起旧回忆。M很自然地用手指梳理我蓬乱的头发,听我讲昨晚的梦,说“梦见鱼是好事呀”。我想起曾渴望的妈妈形象。现实中,我和母亲或继母从未这么亲近过。

我们讨论下午去见K教授前可以去书店转转。忘了如何开端,M谈起小时候她和奶奶住,常与奶奶一起做饭、筛米、种菜、喂鸡,搬回父母家里的时候反而像是见到陌生人。我谈起初中时姥姥去世,我在葬礼上被亲戚随着哀乐整齐发出和停止的嚎啕震惊,不想让自己的悲痛成为一道程序;其后父母离婚,我再也没见过母亲那边的亲戚,直到姥爷也去世后六年才得以探访他和姥姥的墓地。说着说着,我流下了眼泪。心里没有剧烈的悲伤,只有一些幽折的酸楚。我与其他朋友也讲过这段往事,但和M讲的时候,才头一次流露出情感。原来那些心结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M在我身边安静地听,看到我流泪没有刻意安慰、表现出惊异或逃避,只是温柔地接纳。这一点她和K一样,所以我们才能成为朋友吧。

 

                                                                                  ** 

第二天,我和M来到K教授位于教学楼六层的办公室。在我们进来前,他正把两条长腿搭在书桌上读诗,身后一面大窗正对着哥特风格的亨氏纪念教堂。

看到M,K教授起身与她拥抱,随后我们两人拉来两把椅子,坐在K对面。M一样一样地从巨大的手提包里拿出送给他的礼物,接着拆开外卖袋子,问K要不要吃饭。

K婉拒。我和M打开饭盒,炒菜热乎乎的香气奔涌出来,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这大概是K教授冷清的办公室头一次接受中餐的洗礼。K的办公室向来整洁,按同学的评价,“像日本人收拾的”。

M是主角,我退居谈话二线,埋头吃饭。K的长木桌一角摆了许多亲友送的玻璃摆件。贴着墙角的两面书柜,一面放书,一面放儿女的艺术品和家人相片,还掺杂着两幅我前一阵送给他的水彩。门口的墙上挂着儿子画的油画,描绘在迷雾中寻找出路的人。另一面白墙上挂了女儿小时候画的四季,每一幅上都用儿童稚拙的笔迹写着:“I am still here (我还在这里)。”像是一种对存在的执着与申明。

母亲去世后,M几乎每天都会记录母亲与自己相处的过往、对死亡的思考。后来她提到,回忆母亲生前细节和离世前的一切都令她痛苦,然而她不能接受自己遗失对母亲的记忆。母亲离开的寒冷清晨,她走在街上,想要拉住每一个遇到的人,告诉他们母亲的名字、做过的事情、她是怎样的人,迫切地想在世界刻下母亲的痕迹。

我的视线再次停留在那张布满色彩迷雾的油画上。我和K曾讨论过它。K说作画时他的儿子左腿骨折,也许他画的正是挣扎的自己。那幅画常提醒K,“每个人都有自己艰难的时候,我的孩子们也是。”我说:“你一定是个很好的家长。”他微笑:“我从没想过当什么样的家长,我只是很爱我的孩子。”听完那句话,我的眼泪突然不可抑止地流下,想起那些被家人遗弃和伤害的时刻,也意识到我从未得到过那样的爱。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没有奖学金,父亲坦白告诉我不要再给他们的生活添麻烦。从此我再也没在他们面前提过钱,哪怕中途差点交不上学费。那个暑假,在工作开始前,我有一个星期无法出门,在家不停哭泣。

吃完一盒鸡肉饭后,我接过M吃不下的炒面,继续吃。M和K转头看我,惊叹“年轻人”的食量,讨论英美政治和国内的网络审查。我加入讨论,更多时候只是好奇和欣喜地看着他们,再次惊叹我们三个伤心人竟然凑到了一起。

我悄悄把饭盒裹进袋子扔掉,回到座位,拿着M的蓝色纱巾在手里卷成一朵玫瑰,又透过纱巾轻软的纹理偷拍了一张K教授。他穿着白衬衫,深红毛衣,深灰西装裤和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认真地听M说话,眉头皱起。他身后的书架放着一家四口的黑白合影。照片里,他和妻子都在笑,两人中间是一双儿女。那时K的头发还浓黑,络腮胡须,有种嬉皮士气质。如今白发苍苍的他严肃时显得冷峻孤僻,然而一旦笑起来,又温和灿烂。

我不敢长久地凝视他的眼睛。那是老人或是牛、马的眼神,温良地走入命运的鞭笞,接受一切迎头而来的苦难。K并非一个驯服平和的人,在学院的教员里他甚至是叛逆的。但他面对我和M时的神态毫不设防,温柔脆弱,可以接纳我们吐露的所有心事,理解所有旁人眼里不值一提的纠结、痛苦。有时候我觉得愧疚,他化解了我那么多的忧虑,但我好像能给他的太少。

 

                                                                                **

M来后,K开车带我们去看了一部电影,在餐厅吃了两顿丰盛的大餐,照了好几张傻笑着的合影。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拍照时,我不在乎自己牙齿是不是整齐、照片里的神态是不是好看;他们眼里我总是好的。

在我写邮件与K讨论当下的审美如何剥削女性时,K写道:“我的妻子非常美,但她并不能感知自己的美。她拥有的是从小到大自亲友的评价、广告、媒体里积累的,对于‘美’残酷而狭窄的认知。她只挑剔自己不完美的地方。...不要在意文化中宣传的美,那是自私的男人们所设立的规则,愚蠢而错误。忽视那些阻止我们看到真实的事物,让那些糟糕的事物止于我们这代人。”是他坚定地告诉我,“听着,你没有缺点。”

那封邮件我一直珍藏,时时查看。通过K,我看到一个人可以出于对妻子的爱,跨越性别的偏见、时代的滤镜,产生对更多人的共情。

六年前和男友在一起时,父亲总是叮嘱我“不要太邋遢”、“女人要优雅”。来到匹兹堡后,我给他看收拾整齐的租屋,照片里我坐在床上,毫不起眼。父亲大概是把照片放大了几倍,问道:“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在我更小的时候,他戏称我是拖油瓶,坦言要孩子没什么好处。我人生中获得的大部分否定和痛苦都来自家庭。曾经我常希望自己没有出生,直到最近几年才觉得活着不再是煎熬。然而父亲也给我的童年带来许多快乐,他带我画画、去湖里捞蝌蚪,尽一切努力满足我对书籍的渴望。亲情之所以令人窒息,大概因为操控、敌意、自私、谎言里也有真正的爱,不能像草木枝叶分明。爱难以释怀,恨不能彻底。

从电影院出来后有小雨,我们几人笑着小跑几步,钻进K的黑色轿车。K说这是妻子去世后两年,他第一次在餐厅和朋友用餐、去电影院。他买了鲜花和卡片,表示对我们的感谢。

 

二月中旬正逢K的生日。M从英国背来了两片大枫叶,用书本压得平整。之前她准备的树叶全被家中猫咪咬碎,这两片从猫口下幸存。我用黑色钢笔在上面誊抄李白的《月下独酌·其一》;M将树叶粘进相框,绑上丝带,作为礼物。15年在K的课上,我的期末论文写了李白,后来K写了一本诗集,与李白诗呼应。

在其中一首诗中,他引用了“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接着这两句诗,他写在林中与一头母鹿相遇,对视良久,双泪涟涟,觉得那是亡妻的化身。鹿惊起而去,不知所踪。

父母离婚后,我偷偷坐公车去了姥爷家楼下,没告诉任何人。路上迎面走来一位老人,交错的瞬间,我与他对视,脑海里只有那双眼睛。他凝视我,苍老的双眼蒙着一层水光。我呆立在场,觉得碰到了姥爷,然而匆匆一瞥间,我甚至不确定他的面容。等我反应过来再回头时,老人已经消失不见。后来母亲发短信告诉我姥爷的死讯,就在我遇到老人的那天左右。我一直希望自己遇到了他的灵魂。

读到那首诗后,我画了一幅林中小鹿的水彩画,送给K。

 

周四匹兹堡突降雪暴,雪花如喷发的火山灰击打着窗户,很快覆满马路。租屋外有一条很长的下坡路,我曾在上一年的雪天滑得跪倒在地。M怕我摔倒,用手拽着我的书包带不撒手。我们在一家法国甜品店买了一只青苹果造型的小蛋糕,取 “平安”之意。

到了K的办公室,他很吃惊我们知道他的生日。我们拆开蛋糕盒,唱起生日歌,点了一支蜡烛让他吹。M从包里拿出我俩准备的小礼物。K拿着枫叶与诗句看,小心翼翼地将相框收好。

晚上送我们回到租屋,在我和M下车前,K转过头认真地说:“你们可能想象不到这些对我有多重要,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一个正常人了。”我说:“在我眼里,你比很多‘正常人’要正常多了。”

我们叮嘱他下雪天开车一定小心。

回到家后,K写来邮件报平安,还写道:“谢谢你们,我现在觉得自己能拥有更好的生活了。”

M刚抱着被子打完一轮瞌睡,听我转述邮件,她放心地躺平:“听起来有点自信了啊。”

 

                                                                                 ** 

2015年,在写申请信时,我提起写作是我对遗忘和死亡的抵抗。 “抵抗”这个词显得斗志昂扬、勇敢积极,其实我对被遗忘和死亡充满恐惧。写作是我想要延长有限生命的贪婪。

九岁那年,我突然意识到了人会死。某个放学回家的傍晚,我在胡同里经过一位缓缓走过的老人,“死亡”这个概念如闪电般进入了我的头脑。在那之后,我常常失眠,因为恐惧死亡而偷偷哭泣。即使如今,我依旧为之困扰。在某种程度上,我努力活着是只是为了在未来可以面对死。

 

M来的第二个夜晚,待我们洗漱完毕,回到我的房间时。我深吸一口气,一脸严肃地向M宣布:“我要告诉你一个新闻。”

M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笑问:“你怀孕啦?”

什么都瞒不过她。我感到自己酝酿的大新闻扑了个空,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和男友分别在美东和美西求学,留下胎儿是个艰巨的选择。虽然我决心留下孩子,但心里还是时常摇摆不定,想起将来的分娩就感到恐惧。

我依旧不确定生育的意义。世界不美好,人在世总要经历生老病死,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带另一个生命来受苦。人无法选择是否出生是永恒的悖论。但K教授、M和男友父母对孩子的爱,让我看见爱所拥有的救赎能力。很多次,K告诉我,从妻子和儿女身上,他学会了如何更好地爱,也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抚平了曾经的创伤。我虽然一直恐惧生育,也不得不承认,内心有延续自己生命的渴望,也有对创造新生命的好奇。就像李翊云所说的,“再悲观的人也会怀有希望。”

 

在陪着我去校医务室后,我和M来到K的办公室。我告诉K:“你先坐好我再说话。我想分享一个消息。”

K看着我。我说:“我怀孕了。”

K捂住嘴“Wow”了一声,接着恭喜我,感慨道:“我说你那天怎么吃那么多呢!”

他笑得很开心。我们有过很多次关于家庭、生育和死亡的对话,他知道我所有的焦虑和恐惧。因为他和M的存在,我对爱和生命的理解变得更加深刻,对活着有了一些信念和庆幸。哪怕在一些黑暗时刻,也知道世界上始终有可以理解我、全然接纳我的朋友。M和K教授走过的人生轨迹更长,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将会经历的一切,也学习着他们的应对方式。

M来探访的时间正是我最需要支持和存有许多迷惑之时。而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段时间,其实也与M母亲和K妻子的祭日很接近。我们被命运、被过往推到了同一片土地,互相取暖。

离开匹兹堡的前一天,正是M母亲的祭日。那天下雪,她坚持独自出门,并将三张写着母亲故事的明信片留在了不同的地点。

后来,三张卡片中的一张被卡内基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看到,联系到M,并以她母亲的名义举办了一场年度活动。M在痛苦中一次次记录和书写母亲的声音,穿越了千山万水,遇到我们,遇到了更多人。

偶尔我也会迷信世上存有奇迹。爱与思念可以击退死亡的寒意,在时间的水面上激起涟漪,自枯索的日常里掀起巨浪。

 

 

-2016.5.16-
亲爱的文非,
...我想说的是:不要害怕。糟糕的事情会且必然会发生于人类史上。要智慧、谨慎、机警,但不要恐惧。时代有潮起潮落,变得更坏或更好,但一条生命、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拥有无限的价值、巨大的力量,从日复一日的日常中作出一些微小的改变,将人类命运向着更好的方向推进。我从我的失去中日益清晰地了解到这点。尝试去做一些好事,哪怕每天只有一小点。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你可以带来不同。这是值得度过的一生。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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