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憑無記
無憑無記

20211031

警告:滿滿負能量!

關於貓

家門口是一個小小的庭院,野貓們喜歡臥在錯落的花盆裡鬆軟的泥土上,毫不顧忌是否有剛被細心栽培的小嫩芽,或是在鋪滿落葉的隱蔽的陰涼處睡覺,透過層層疊疊的綠葉才能瞟見白色毛茸茸的爪子上落有太陽的光斑,它們也會在門口扒拉住戶們還未丟進垃圾房的廚餘,搞得一片狼藉,因此被驅趕也不在少數。

有一天男友回來時對懶洋洋躺在沙發上的我說,門口的貓媽媽在給小貓餵奶,我不以為意地認為那只是男友為了阻止我繼續頹廢的小伎倆,但他臉上透露出來的一點點小驚喜又讓我忍不住起身,貓媽媽機警地盯了我們幾秒,留下還炸著毛的五隻小貓悄悄離開了。尚在蹣跚學步的小貓們蜷縮在一起,三隻帶著棕色,兩隻黑白的,帶著無知者無畏的勇氣,不顧炯炯的目光,旁若無人地打鬧著,嬉戲著。想著日後可以陪伴這些小生命們長大,幸福感滿溢心頭,即使它們總用爪子夠住嫩芽塞進嘴裡,我也願意因為它們的可愛選擇原諒。

兩天後的清晨,門口的小貓們突然不見了,旁邊的護欄窗框有被挪動的痕跡,黑白棕三色的貓媽媽回來幾次拱開各個通道上的遮蓋物,始終一無所獲,又警覺地四處張望,一旦被人注意到,就急忙走開。隱約間有聽到小貓的叫聲,混在嘈雜的環境聲中,難以判斷究竟從哪裡傳來。爸爸猜測小貓遭到驚嚇,慌亂中不小心翻過了百葉窗,掉進了地下車庫的架空層裡。根據以往的經驗,只能給貓媽媽放個梯子,但由於架空層的高度已經高過梯子,需要再加一根竹竿或者一塊木板作為輔助,無人的深夜裡貓媽媽便會下去,叼著小貓,借助貓科動物驚人的彈跳力一起上來。

但是一天又一天過去了,貓叫聲始終在,時而沙啞時而有力,時而急促時而又有氣無力,停止喵喵叫的幾個小時裡我誤以為它已經被救走,但之後重新傳來規律的叫聲,透過窗,牆和門,讓人心疼又無計可施。貓媽媽依然時不時過來,有時留下一地的油水痕跡,有時只是一瞥又匆匆離開。而貓爸爸,那只黑白花紋的大貓,每天下午雷打不動地在落葉從裡曬著斑斑點點的陽光睡覺,對幾米之外的貓叫聲充耳不聞。大概貓就算是有九條命也不會在無水無食物的情況下生存了超過一個星期,還叫得響亮吧,我又寧願相信貓媽媽是覺得架空層是一個不錯的,隱蔽的,存放貓寶寶的小窩,而不願意帶它上來,努力減緩自己的擔憂。

終於,在一個門口的泥土被前夜淅淅瀝瀝的初場秋雨浸濕的清晨,百葉窗意外地被拱開。半天,一天,兩天,再也沒有聽到規律而急促的貓叫聲。大概是被貓媽媽帶走了吧,看不到一層樓深的黑暗狹窄的架空層裡的情況,我只能這樣猜測。它們留給我了一個冷寂的秋天。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我都再也沒有看到貓貓一家。我要去男友城市的那天清晨,臨出發時看到一隻貓臥在我的窗台上,渾身雪白,大概是我不認識的貓,妄自猜測它可能是小貓們的姨姨或者姑姑。不知道下次見到它們會是什麼時候啦,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認出長大了的小貓們。


關於魚

剛回家的時候,髒到渾濁的魚缸裡有四隻金魚,但很快它們便逐一死去,由於實在是照顧不周,我難以判斷它們具體的死因,可能是天氣太熱,可能是投餵太少,也有可能是水缸太髒⋯⋯爸爸還曾經在佈滿綠藻的水缸壁上指著一小塊乾淨的玻璃興奮地自嘲,“你看它們自己還會清潔呢!”

最後,魚缸裡只剩下了一隻橙色的平平無奇的小金魚。它的外型實在普通,但又總設法讓人注意,譬如在換水時,它是唯一一隻從盆裡一躍而起,在地上蹦躂的。當時擔心它的內臟受損,但是沒想到它竟然是最堅韌的一隻。

漸漸地,它在游動時開始有點吃力,尾巴的一角開始耷拉著無法保持豎直狀態。有一天我出門時瞟見魚缸裡的水晃得厲害,還詫異奄奄一息的小魚兒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能量。出門後看新聞,才知道受到宜蘭地震的影響,我在的城市震感強烈,而我只是在匆忙中沒有感受到。

次日,魚兒的行動開始不受控制,吃不到我給它投餵的食物,肚子頑強地飄浮著牽引著耷拉下去的腦袋和尾巴,我輕輕叩叩魚缸壁,它用盡全身的力氣向我遊來,裝作還是輕鬆愜意的樣子。再過了一天,它便不再能有反應,但是魚鰓還在一張一合,輕輕地搖著水波。再後來,連魚鰓也不動了。

我把它撈出來,看著空有水的乾乾淨淨的玻璃魚缸,已經實在想不起來還有四隻金魚的時候,亂糟糟的魚缸是什麼樣子了。


關於花

爸爸喜歡種花,捧著一杯水也能在他不到三平方米的小花園裡閒逛一個下午。而我,又懶又怕曬怕蟲子,總在擁有植物的那一剎那欣喜若狂,接著只會看著葉片焦黃束手無策。由於爸爸要在醫院照顧媽媽,便把家裡的植物全都搬去了室外,希望雨水和露水可以提供所需要的水分。但事與願違,南方的夏天裡,通常只需幾個小時,毒辣的太陽便可以把植物曬到脫水,即時有大樹的遮擋也無濟於事。

爸爸每週回來一次,拎著幾大盆水往幹得發白的土裡灌,還是免不了嘆息哪棵種了三年的玫瑰被曬乾了,哪盆土少的植物也不行了。我跟著一起心痛,卻依舊每天把自己關在狹小陰暗的房間裡,看不見陽光,也看不到乾涸的土塊,偶然想起的兩次澆水,還都恰恰好在大雨的前夜。

入秋之後,有一次從窗口瞥見一抹紫紅色,驚喜地發現三角梅開花了。我抱著相機想把這點小歡欣分享給爸媽,穿著睡衣,蓬頭垢面地胡亂扎著頭髮,琢磨著相機的參數,這時,有一個老人隔著灌木叢對我喊著“小妹”,並問我是不是新搬來的住戶。我一愣,才知道她是住在周圍的鄰居,在媽媽生病前常和我的外公外婆聊天,見久了緊關的大門,今天恰好偶遇我便忍不住上前打聽。

媽媽看到照片之後感嘆,不愧是傲雪的梅花,在這麼艱難的條件下還可以堅韌地存活並開花。我正為自己又多給病房分享去一絲活力而沾沾自喜,手機自動播放了媽媽的下一條語音,“爸爸說他上週回去的時候這個花就開啦。”

自詡生活敏感的我竟然已經鈍感到如此地步了嗎?


關於噩夢

應該是我第一次從夢裡掙扎著醒來,撥通男友視頻的時候,那種撕心裂肺的情緒尚在,雙腿雙腳都麻到發痛。不知道是因為傷心還是害怕,我失控地流淚,但是又不得不迅速起床,抓緊時間做點稀飯中午前帶去醫院。

在夢裡,我的膝蓋疼到發軟,被同學們抬去了校醫院。在病床上我絕望地對醫生說我已經做過太多檢查,卻什麼異常都沒有發現。醫生一邊安撫我一邊幫我拍了新的片子,檢查報告出來了,結論很短,但醫生對著我的困惑,凝重地點了點頭,“大概率是惡性腫瘤”,並讓我去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

和大多數雜亂無章的夢境一樣,在夢裡我和男友趕在醫院下班前進入,站在長長的扶手電梯上,我突然覺得毫無意義,不管病情是輕是重,給人帶來的絕望感,提心吊膽,軀體上的痛楚,都不會有太大分別。我想逃離。

很快,夢境中的我們到達了空蕩蕩的病房,旁邊的護士告訴我們新入院的應該先去另一處地方找主治醫生,而不是直接到病區。男友拉著我掉頭趕路,勸我無論如何也要先做好檢查,確認好病情的分級,再做後續的決定。我握著他的手,乾燥而溫暖,接近五點半,正是夕陽最好的時候。我幸福地很想活下去,但是腦子裡已經開始盤算今天剛開的兩盒氟西汀加上之前剩下的半盒,夠不夠我吞藥自盡。我對他說,我真想永遠永遠和你在一起呀,但是,下輩子吧。接著,我在強烈而急促的心跳中,驚醒。

上一次如此接近死亡的夢境,也在我準備翻窗跳出的前一刻戛然而止。夢裡的每個細節每段思維都能在生活裡找到影子,大概是我沒有經歷過後續,也無從在夢裡得知倘若繼續下去的感受。但是每一次都讓我精疲力盡。


關於醫院

媽媽已經樓上樓下來回搬了好幾次,化療放療中醫調理康復治療,轉院以後,前前後後又折騰了兩個月,但我依然看不到一點好轉的跡象。此外,嘔吐頻發,富含蛋白質的食物已經難以嚥下。我不敢確定我有沒有在逃避,但我去醫院的頻率確實變稀疏了。因為我知道,一旦我在醫院停留的時間稍長,不可避免地我就會看到護工離開吃飯的時間越來越長,你無法證實對方在偷懶,即使是偷懶,也很難找到下一個可以勝任的人;不可避免地我還會看到冷冰冰的醫生,你渴望知道更多的病情細節,但通常你不敢打擾,也不會有太多回應,倒是有醫生或者護士,帶著實習生,在病人的軀體上摸索實踐;不可避免地,媽媽的疼痛也逐漸無法被沖淡,通常在傍晚時分開始爆發,一邊在為媽媽的飢餓準備食物,一邊又得備好塑料袋應對抑制不住的乾嘔和咳嗽。我努力不讓病房裡留有尷尬的安靜,因為安靜好像是留給人感受疼痛的縫隙,我掏盡所有經歷過的或是網上聽來的有意思的片段,但我也無法判斷這些充滿生機的細節是會讓媽媽開心還是心酸。

伊立替康兩次化療後,媽媽說她腿的知覺好多了,“還是先把腫瘤治好再慢慢康復吧”,“說不定這一兩年都得在醫院度過了”。如果真的是像您這樣說的就好了,不過,一個連自己是否有便血都無法分清的長者,或許最大的痛苦在於倘若癱瘓了要麻煩別人照顧,已經是件好事了吧。但是知覺帶來的並不是行動力,而是腿部更強烈的酸脹和疼痛,都說骨轉移的疼痛最磨人,我無從考證與感知,但是那些切齒猙獰的表情,和即使強忍著也能鑽入耳蝸的喘氣和呻吟,我大概永遠都忘不掉。

一個好友的媽媽在大多數靶向藥耐藥的情況下,打算年底再做最後一次掙扎嘗試,之後便不再與腫瘤抗爭。我覺得我正在逃避可能一輩子都逃不掉的選擇,決定和注定失敗的結局所帶來的遺憾和自責。


關於周圍人

這期間,我代替媽媽出席了一場親戚的婚禮,面對大部分陌生的面孔,我被冠上的頭銜是“XX的女兒”,但是沒有人問我媽媽的情況,沒有人驚訝於媽媽的缺席和我的出席。我敏感地認為大家是心知肚明卻又默而不談,就像等待接親時,電視自動播放了關於防疫的紀錄片,有人急忙嚷嚷著要關電視,“大喜日子不要放這些晦氣的東西”。

周圍信風水的人不少,偶爾家人也會找來大師祈福。在門口燃燒著元寶,灰燼漫天飛舞,我一動不動,放任那些碎屑落在我披著的大衣上,火舌有時伸得很高,要將周圍的紙片一併吞噬,我盯著它,真想進去同它們一起。我旁邊的親人們會在想什麼呢,大概是希望媽媽早日康復吧。這個願望在醫學上看來幾乎是異想天開,我很難將這樣不切實際的心願放在我的第一順位,我對著香火默想“讓我死吧,快點讓我死吧”。

大多數人都講求風水,連渡邊淳一筆下的小說也是,凜子自盡選了自家閒置已久的別墅,不願意給房東或是別人帶來抹不去的恐懼。封存在雪地裡固然浪漫,但總有雪化要人收屍的一天。突發奇想,倘若在皚皚白雪的浪漫旅途過後,被關在隔離酒店裡,那麼不巧撞見慘烈現場的只會是訓練過的醫護人員,好像是一個內疚感勉強少一些的結局。

男友說我不能每次都先斬後奏,於是我淚流滿面地給他發消息,“我突然好想死啊”。如果每次臨做決定之前都會如此悲傷,我大概還是希望自己被拉一把?

第二天,看到新聞:防疫旅館驚傳命案!“草東沒有派對”鼓手陳屍房間。我不敢再往下想。


後記

在這一段情緒波動之前,我開開心心地去了復診,和醫生說最近過得不錯,只是抑鬱過後就開始有些焦慮。醫生讓我給自己的狀態打分,我小心地打了六分,還自作聰明地想著給自己留了點空間,沒有給出一個高分。心理咨詢師說當我情緒不好的時候,試試出去走走,試試做一些事情,我按著她的建議,在上一次心慌的時候開始填色,效果不錯。但其實,我覺得這些只是當我處在中等偏上的情緒時,想拯救自己時,可以完成的事情。而大部分時間裡,就像在過去的兩週,我無數次想把這些感受記錄下來的時候,我只能渾身僵硬地躺在床上無法動彈,彷彿已經被封印。那時候,我迫切地希望自己的情緒再差一些再差一些,直到突破底線,一次解脫。

我將最近的經歷和想法如實紀錄下來,即使我依舊無法判斷造成我心情的起或伏的,究竟是哪些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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