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仰
周仰

米那斯提力斯居民 / 中国园林漫游者 / 摄影师 / 译者

【托尔金的足迹】英格兰乡村的挽歌

托尔金后来在某个采访中说,他写霍比特人的故事,“一部分是出于那种无法实现的渴望”——渴望“快乐的童年时光,那在我成为孤儿时就结束了”。
萨尔霍磨坊

托尔金的足迹 II:英格兰乡村的挽歌

摄影/撰文:周仰

首发于澎湃·私家地理(2022/10/26)


在伯明翰,如果说哪个地点对托尔金的“中洲”有实际的影响,那首先要数距离市中心七公里左右的萨尔霍磨坊(Sarehole Mill),约翰·加思(John Garth)在《托尔金的世界》(The Worlds of J. R. R. Tolkien)中记录,托尔金曾在报纸采访中提到过,霍比特人的夏尔(the Shire)“灵感来源于珍藏于记忆中的方圆一英里,一个叫做萨尔霍的真实乡村”。如今,萨尔霍村连同这个地名都已消失,只有萨尔霍磨坊因其本身的历史加上与托尔金的关联,成了伯明翰博物馆群(Birminghan Museums)的一部分,从穆尔街(Moor Street)公交站坐5路双层巴士,大约20分钟即可抵达磨坊。1896年初,托尔金和弟弟跟着母亲梅贝尔回英格兰探亲时,其父亲亚瑟在南非因病去世,他们一家就此留在了故土英格兰。在父母家蜗居一阵之后,1896年夏天,梅贝尔终于找到一个租得起的住处,便是格雷斯维尔小屋(Gracewell Cottages)5号,今天的地址成了维克格林路(Wake Green Road)264号,在磨坊西边,只隔一条马路。对比20世纪初的老照片,我们依然可以辨识出这三幢带有督铎式黑色装饰线条的小房子,只是门前从土路变成了规整的人行道与车道,原本自然杂乱的灌木丛也成了修葺过的篱笆和草坪。这房子现在是私人住宅,并未挂讲述历史的蓝色铭牌。


维克格林路264号,托尔金的旧居,现在是私宅,并未悬挂标识


约1905年的格雷斯维尔小屋,此时托尔金一家应该已经搬走,但萨尔霍地区还保持着乡村面貌(图片来自网络)


在老照片中,格雷斯维尔小屋对面是一片开阔田野,画面之外,会有一条叫做科尔河(River Cole)的小溪流,萨尔霍磨坊标志性的红砖建筑和高耸烟囱就在对岸。今天以磨坊为中点,沿科尔河向南北各延伸三公里的狭长地带已经是当地的自然保护区,在2005年被命名为“夏尔乡村公园”(Shire Country Park),作为对托尔金的致敬。伯明翰5路公交车停在磨坊南侧,下车从树篱开口走进去,是个小停车场,左手边的红砖房原本是马厩,现在是磨坊博物馆入口和纪念品店,主要陈列了几个版本的《霍比特人》和《魔戒》,还有一些托尔金相关的图书,甚至包括一本《精灵菜谱》,副标题说是灵感来自托尔金的精灵的佳肴配方。穿过纪念品店是个以大松树为中心的户外休息区,沿着一侧的小径就可以来到磨坊的院子里。如今磨坊建筑群包含博物馆、茶室、烘培坊和一个小型托尔金展区,博物馆每周三至周日开放,需要买门票并跟着导览,只有每个月的第一个周六可以买了门票自由参观。茶室和户外空间则是免费开放,正是午餐时间,便点了茶室的披萨,填肚子还行。托尔金展区就是一些印制的展板,以知识普及为主。


萨尔霍磨坊院子中的茶室


萨尔霍磨坊


萨尔霍磨坊


萨尔霍磨坊本身的历史颇为悠长,大约1540年前后,此处就有磨坊了,而现在的主要建筑则是1765年造的,内部有两个水车轮子,在19世纪中叶又添加了烟囱和蒸汽机,目前的磨坊属于英国二级遗产保护名录。搬到格雷斯维尔小屋的时候,托尔金不到五岁,弟弟希拉里两岁半,但两个孩子很快就开始在周边冒险。他们来到磨坊,去观看巨大的水车轮子,或者去看院子里的人们把一个个麻袋甩到马车上。进入磨坊内部,会看到一系列横向和纵向的齿轮,还有履带,踏上又陡又窄的楼梯,在二楼有更为复杂的蒸汽机,顶层阁楼还有更多轮子,只是如今都没有运作,让人很难明白谷物如何能经过其中变成面粉。(对我这样的文科生来说)这些齿轮相当复杂,也难怪在托尔金的作品中,这样的机械就是霍比特人的技术极限了——“尽管他们用起工具得心应手,但他们不理解也不喜欢比打铁风箱、水力磨坊和手动织布机更复杂的机械”。(托尔金,《魔戒》,卷一,楔子)


萨尔霍磨坊内部


萨尔霍磨坊内部


萨尔霍磨坊内部


萨尔霍磨坊内部的袋底洞墙绘


根据《托尔金传》(J. R. R. Tolkien: A Biography)作者汉弗莱·卡彭特(Humphrey Carpenter)的记录,当时这儿的磨坊工是一对父子,其中儿子的样貌让托尔金兄弟感到害怕,他目光犀利,衣服上沾满白色粉尘,因此托尔金私下称呼他为“白食人魔”。当“白食人魔”吼着叫兄弟俩走开,他们就跑到磨坊后面,那里有池塘,据描述,还会有天鹅在其中游泳。现在绕过磨坊建筑南沿,就可以到达池塘边,这里如今有着香料花坛和整洁的木制栈道。推开木栏杆上的门,可以进入林地,并抵达一处观景平台,将池塘和磨坊尽收眼底。不过,近来绿萍已经覆盖了整个水面,也没有天鹅,倒是有一群不知名的水鸟在嬉戏,对岸的树上似乎还能见到两只白鹭。

磨坊的存在可以说是托尔金的夏尔与真实的萨尔霍之间最直接的相似处。在《霍比特人》中,比尔博·巴金斯出门冒险时“跑过街道,跑过大磨坊,越过小河,接着又跑了有一哩多”,而归来时,则“经过了河边的磨坊,终于站在了比尔博自家的门前”。虽然故事中的磨坊并不推动情节发展,但这一出一进都特意提到它,似乎托尔金是将它当作飞速变化的世界里的一处永恒的地标。托尔金在萨尔霍住了四年,暮年回望这段历程,他写道,“却似乎是最长的四年,也是我生命中最有奠基意义的四年。” 

1900年,他以八岁的低龄考入伯明翰市中心的爱德华国王学校(King Edward’s School),为了缩短上学路程,他们不得不搬家。后来,1933年托尔金带着自己的家人重访伯明翰,他伤心地发现,磨坊犹在,但田园消失了,这个地区成了伯明翰市郊的一部分。萨尔霍村成了托尔金心中再也回不去的失落天堂,或许正是这种遗憾让他直接说夏尔的灵感来自萨尔霍村——实际上,他并未原封不动地将萨尔霍拷贝到中洲,正如约翰·加思在《托尔金的世界》中指出,霍比屯没有原始林地,萨尔霍也没有小丘,“他(托尔金)的直觉是去深挖、混合和叠加,从个人经历、阅读和想象中汲取灵感——这儿取一点,那儿取一点,还有凭空出现的一抹异彩”。


萨尔霍磨坊池塘已被绿萍覆盖,但还有水鸟有悠游


除了磨坊,托尔金最初这个家附近也有其他地点逃过了城市化的浪潮,那就是距离格雷斯维尔小屋三百米左右的莫斯利泽地(Moseley Bog)。这里曾经也是磨坊的蓄水池,后来池水抽干,周边被大自然重新占有,到了托尔金在附近玩耍的年代,这里已是一片满是野花和黑莓的“神奇幽谷”。许多旅游宣传手册会提到这里是《魔戒》中“老林子”的灵感来源——


他们越往前走,树木就越显得高大、黑暗和粗壮。偶尔有潮湿水汽凝成的水滴从静止的树叶上滴落,除此之外,整片森林寂静无声,此刻也不闻树枝间互相低语,不见它们移动。但他们都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自己正被监视着,那眼光 起初充满了不赞成,接着不赞成的程度加深,变成了厌恶,乃至敌视。(托尔金,《魔戒》,卷一第六章)


不过,作为托尔金生命中的第一片森林,莫斯利泽地给他留下的印象显然不像老林子那么充满敌意——毕竟,托尔金一生都热爱树木与森林,不是将它们当作木材的“资源”,而是欣赏树木本身的美。因此,约翰·加思认为,像莫斯利泽地这样最初的森林体验,很可能“对中洲的森林有着更深、更持续的影响”。实际上,中洲的森林有着复杂的秉性,从充满敌意的老林子和危险的黑森林,到作为庇护所的“黄金森林”洛丝罗瑞恩,还有神秘的古老范贡森林,或许这些不同的情绪体验都曾经出现在一个五岁孩子对于莫斯利泽地这一小片树林的感受中。


莫斯利泽地


莫斯利泽地


从格雷斯维尔小屋往西北向走几步,在几排单调的郊区联排住房后面,就是莫斯利泽地的一个入口。如今这片树林步道明晰,大多是土路并由木条标记边界,也有一些木栈道和楼梯,时而有周边居民来遛狗,或者带着孩子们来散步。这片宁静来之不易,在名为“发展”的时代巨浪中,莫斯利泽地并非仅仅靠着与托尔金的关联就幸存下来。20世纪30至60年代,泽地的西面一半曾经被伯明翰政府当作填埋场,后来又被整平,作为附近学校的操场,只因为太过潮湿,便让它回归了自然状态。1980年,莫斯利地区居民乔伊·菲弗(Joy Fifer)女士和邻居们发现市政规划正在考虑将泽地的一部分变成建筑用地,在此之前,城镇化进程一直都绕开了它,使得泽地成了许多植物和野生动物的家园。菲弗决定要拯救这片城市荒野,她召开集会,发起了“保护我们的泽地”运动,经过10年的努力,1991年,伯明翰市政府将该地块列为地方级自然保护区(Local Nature Reserve),2000年,这里被正式命名为“莫斯利泽地和乔伊树林”,以纪念乔伊·菲弗在保护泽地过程中付出的巨大努力。树林本身倒是对于由它引发的保护运动一无所知,它似乎天然带有隔绝时间的功效,沿着步道往里走两三步,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小溪流静静地流过,鸟儿扑腾着冲出树丛,四下无人的时候,林间的任何响动都牵动着神经,让人紧张又期许,城郊的居民区和汽车都被遗忘在脑后。进入林地就是进入另一个世界,行走在其中,我们会理解为什么托尔金将大量笔墨花费在描述中洲的森林上。


莫斯利泽地


莫斯利泽地


莫斯利泽地


莫斯利泽地


莫斯利泽地


1900年,托尔金的闲散乡村岁月告一段落,他进入了学校和城市,不过在1904年6月,他还有机会再次短暂回到乡间,只是代价颇高。那时梅贝尔患上了糖尿病,身体虚弱,不再适合居住在满是烟尘的伯明翰市区,奥拉托利会教堂的摩根神父帮助她在伯明翰西南部距离市中心约17公里的村庄雷德纳尔(Rednal)找到了住房,在一处林间小屋(Woodside Cottage)与村邮递员夫妇住在一起。此前梅贝尔住院时被送去亲戚家暂住的托尔金兄弟也能与母亲团聚,约翰·加思描述,“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度过最好的假日,与弗兰西斯·摩根神父一起放风筝,采摘覆盆子,画素描,以及爬树”,这是托尔金记忆中美好乡村时光的绝唱,当年11月,梅贝尔去世。托尔金后来在某个采访中说,他写霍比特人的故事,“一部分是出于那种无法实现的渴望”——渴望“快乐的童年时光,那在我成为孤儿时就结束了”

居住在雷德纳尔村时,梅贝尔有时会租辆马车,带托尔金兄弟俩去南边五公里处的布罗姆斯格罗夫镇(Bromsgrove)参加弥撒。他们去的圣彼得教堂(St Peter’s Church)建于1858年,现在也属于英国的二级遗产保护名录。梅贝尔去世后,就被安葬在圣彼得教堂后的墓地里。从伯明翰新街火车站(Birmingham New Street)出发,有一条火车线的终点站就是布罗姆斯格罗夫镇,车程大约半小时,因此,探访雷德纳尔-布罗姆斯格罗夫一线时,我选择先去较远的布罗姆斯格罗夫。从火车站到圣彼得教堂步行大约两公里,一路都是英国常见的联排别墅式住房,还会经过中学。教堂独自矗立在一个路口,周六中午,大门紧闭。这并不是那种随时接待游客的大教堂,因此一般只在弥撒前后开放。我正在拍门口的图案,一位中年女士叫了我,问我是不是需要到里面去拍照。原来她丈夫会为教堂处理些日常行政事务,他们正在为晚上的弥撒做准备,从侧面小门出来就看到我在拍照。


布罗姆斯格罗夫镇的圣彼得教堂


布罗姆斯格罗夫镇的圣彼得教堂


布罗姆斯格罗夫镇的圣彼得教堂


布罗姆斯格罗夫镇的圣彼得教堂


教堂内部并不华丽,但也有绘制了宗教故事的彩色玻璃窗,阳光透过来,给木质长椅增添了五彩的光晕。虽然现在内部没有哥特式教堂典型的柱子,但屋顶还是哥特式,十分高挑,上面并没有彩绘,露出了木质结构。这位女士的丈夫忙完了手里的事,开始给我讲解历史,据他说,这里的祭坛颇有来历,其中包含了许多从法国大革命中抢救的文物。了解到我为了托尔金母亲的墓而来,他们便领我到后面的墓地。梅贝尔的墓碑是距离教堂建筑最近的一座,造型很别致,在一般的十字架上还加了圆环,这是摩根神父选的式样,据说与雷德纳尔的神职人员墓碑相同。教堂中这对夫妻说,托尔金弟弟希拉里还有后人留在这个教区,他们有时会来做弥撒,并拜访梅贝尔之墓。对于托尔金来说,这座不起眼的小教堂显然非常重要,卡彭特在《托尔金传》里引述他在母亲去世九年后写下的一段话,“我亲爱的母亲是个真正的殉道者,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和希拉里那样,如此轻易蒙受上帝无上的恩典,给了我们这样一位母亲。她在劳作和病痛中牺牲自己,换来我们对上帝的虔信。”卡彭特认为,托尔金将对母亲的热爱转化成了对宗教的信仰以及研究语言的决心,因为梅贝尔不仅将托尔金带入了天主教的世界,也是他的第一位老师,鼓励他将语言作为爱好。丧母之痛也对他的个性有着深远的影响,即他的乐观和干劲背后,潜藏着某种悲观主义,正如《魔戒》所表达的希望背后,总是有种失落和伤感——他借洛汗国王希奥顿之口说,“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中洲许多美丽又奇妙的事物都将难逃一劫,就此消失,难道不是这样吗?”


托尔金母亲的墓碑


布罗姆斯格罗夫镇的圣彼得教堂


离开教堂,穿过镇中心,可以坐到去雷德纳尔的公交车,托尔金曾经短暂居住的林间小屋应当在现在的利基路(Lickey Road)上,只是如今这里也是城郊景象,全然不见乡村。不过,树林环绕的利基丘陵(Lickey Hills)或许还保留着一些托尔金年少时见到过的场景,虽然老照片中的田园似乎已经被草坪替代,但林地总是有一丝古老的气息。与阳光下人们遛狗的草坪比起来,树林的入口幽暗,既像是邀请又像是禁令,它代表着一个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世界。森林比我们熟悉的世界更古老,也会更持久。虽然托尔金熟悉的那些乡村衰退了,但只要他流连过的树林还在,那么他热爱的那个世界就不会全然消失,对于我们来说,中洲也就总是有迹可循了。


树林环绕的利基丘陵


树林环绕的利基丘陵


树林环绕的利基丘陵


树林环绕的利基丘陵


树林环绕的利基丘陵


树林环绕的利基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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