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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舍

剛剛拜別保姆,從樓上下來,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劈哩叭啦掉了下來。坐進車裏,老公抓住我的手,遞給我一張紙巾。“別哭了,大熱天的,我看大姑那樣,心裏也不好受,咱們只是親戚,能有什麽辦法?”是啊,我只是大姑的侄女,能做得也只是去看看她,別無選擇。大姑是一位老年癡呆癥患者,今年八十歲,生活不能自理。以前是表姐照顧她,餵飯、洗澡、換衣、曬太陽。表姐是護士,照顧老人周到又專業。那時候的大姑,紅光滿面,鶴發童顏,一見到人咧開大嘴笑個不停,能吃能睡,像個幸福的嬰兒。我每次去看她,她都能說出我的名字。表姐說了好幾次,大姑不認識她,卻一直記得我。這讓我很得意,所以我經常去看望她。今年春節前,表姐的女兒生了孩子。表姐需要去照顧女兒,把大姑一起帶去了。表姐一個人一邊照顧剛出生的孩子,一邊照顧大姑。大姑的病情有加重的跡象,整天整晚不睡覺,幾次從床上滾到地下,扶著墻在屋子裏亂走,還悄悄開門想要出門。摔倒了就在地上爬,表姐不得不時刻看著她。三個月下來,表姐的身體吃不消,人瘦了一圈,看起來無精打采的。表姐斟酌再三,只得懇求以前用過的一個保姆,把大姑送到她家,由她照顧大姑,表姐出雙倍的工資。今天是端午節,一大早我和老公提著營養品,來到保姆家看望大姑。敲開門,保姆大嬸笑臉相迎。一股刺鼻的尿騷味撲面而來。放下東西,我直奔大姑臥室。“老姐姐,你看看誰來了?”保姆大聲問大姑。進了門,大姑像一只大蝦米一樣躬著腰躺在床上,頭發亂蓬蓬的,身上穿著一件黃色的舊文化衫,下身是一條碎花秋褲,腳上穿一雙紅色厚棉襪。身下鋪著一整塊塑料布。我走近大姑,彎下腰在她耳邊輕聲呼喚。“大姑,我來看看您,還認識我不?”大姑的下巴尖尖的,兩頰各有一個坑。左眼下多了一顆豌豆大的痣,痣的四周還長著幾條彎彎曲曲的腿。她的眼皮松弛地耷拉著,目光黯淡無神。我一連喚了她三聲,才看到我,眼睛動了兩下。“大姑,還認識我不?”她的眼睛翻了幾下,搖了搖頭。保姆上床,從大姑身後,一把把大姑扶了起來,我趕緊幫她順過雙腿,握著她的手坐在床邊。她的胳膊和手上,一層黃褐色粗粗的皮膚包裹著細細的骨頭,摸上去,就像一攤爛泥,沒有一點彈性。她的背像一個鼓鼓的駝峰,連著一個小小的腦袋。瘦,怎麽瘦成這樣?春節見面還胖乎乎的,這幾個月沒見,竟然瘦成這樣?我的心裏咯噔一下。“大姑,你是不是沒好好吃飯呀?想吃什麽,我給你買去。”大姑茫然地看著我,也許她已經聽不懂我的話了。“你姑姑能吃著呢,每頓飯比我都吃得多。她能吃一個大花卷,一碗粥,半盤菜呢。”保姆趕緊插言道。我對保姆的話很懷疑,卻不敢有一點反駁,只能默默地忍耐。“老姐姐,你侄女來看你,咋不跟她說話?你晚上不是挺能說的嗎?”我在保姆家坐了半小時,大姑一句話沒說過,只是時不時地擡眼看看我,還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可我沒看到有眼淚流出。保姆還在那嘰裏呱啦地數落著大姑,那聲音像一枚枚鋼針,刺得我心裏越來越疼。“你姑姑氣人,問她上廁所不,她搖頭,不大一會就尿褲子了。”“我餵她吃飯,她不好好吃,一邊吃一邊笑,吃嗆了噴我滿臉。”“前天半夜,我睡得正香,聽到咚一聲,開燈一看,她滾下去了。”“昨天一晚上不睡,睜著大眼不住地翻騰,吵得我也沒睡好,今天白天該傻睡了,叫都叫不醒 。”我歪頭看了一眼大姑,她的眼睛微閉著,耳朵卻支楞著聽著。我扶著她的肩膀,輕聲細語對她說:“大姑,你餓了渴了就跟大嬸說,說不出來就用手指指嘴巴,會不?”她睜開眼睛看著我,用力點了點頭。“您要想睡,我扶您躺下。”她搖搖頭。“您是想陪我坐會兒吧。”“嗯!”我的鼻子一陣發酸。根據大姑的表現,我判斷,她心裏什麽都明白,就是不會表達,甚至是無法控製自己。我的手黏黏糊糊的,聞起來一股腥臭味。大姑的肩頭 ,有一塊大大的汙漬,黃褐色的,正是我剛剛摸到的地方。保姆端來兩杯水,分別遞給我和老公。“大姑,你想喝水?”點頭同意。我拿過水杯就要給她,保姆急急地說:“別給她那個,她有專用水杯。”保姆跑出去拿來一個有點破舊的掉了幾塊釉子的搪瓷杯,端到大姑嘴邊,飛快地用小勺一勺一勺把水灌進大姑的嘴裏。大姑緊著把水咽下,好幾口都差點嗆到。“我要回去了,過幾天再來看您啊!您在這裏聽大嬸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又是重重地點頭,這一次,她的眼睛紅了,目光一直追著我。我沒敢再回頭,徑直走到門口,對保姆說了句:“大嬸您受累了。”急忙轉身下樓,我的眼淚奔湧而出,我的心疼痛難忍。好好的大姑,就因為女兒去照顧她自己的孩子,短短幾個月就變成了這樣,讓我怎能不心疼?可是我作為侄女,心疼又有什麽用?我既不能指責表姐對大姑不好,也不能嫌棄保姆照顧得不周。表姐有她的難處。一邊是自己的獨生女兒,剛剛初為人母,不得不去幫襯。一邊是患有重病、年邁的母親,需要日夜陪伴。人們常說,母愛是偉大的,母親對兒女的愛是偉大的,無私的,不夾雜任何附加條件的。可兒女對母親的愛呢?當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時候,怎樣取舍才是最佳選擇?無從回答。表姐顯然選擇了自己的孩子,把孩子放在了第一重要的位置上。她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她把母親安頓在信得過的保姆家,還多出價錢,想讓保姆對自己的母親好一點,這也應該沒有錯。可是大姑呢?她瘦骨嶙峋的身軀,像駝峰一樣的背,滿身的尿騷味和空洞洞的眼神,都在告訴我,她不快樂,她很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我一想到她身下鋪著的大塊塑料布,就感覺自己像掉進蒸籠裏一般,潮濕、悶熱,不透氣,渾身難受。大姑這樣的老人,需要的到底是什麽?是錦衣玉食嗎?絕不是!是無微不至的照顧嗎?不全是!那是什麽?我想,更多的應該是兒女的陪伴,軟言軟語的交流,把她像孩子一樣寵著的那份幸福吧?我不知道輪到我的那一天,如果面臨大姑和表姐這樣的兩難境地,我將會如何取舍,所以我對表姐不敢妄加評論對與錯,但是我希望,我不會讓我的爸媽像大姑一樣,過著如此不堪的晚年生活。我還想到了我自己,若幹年後,如果我晚景淒涼,我一定不要茍活於世,我要想盡辦法讓自己解脫,讓家人解脫,讓世界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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