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文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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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里的一滴水。也是咸的。 我们长毛象见:@ziwendong@douchi.space

一种平凡的家族史:太爷“三先生”

早晨醒来看到友邻转发孔网这则公告,提到与德国同事聊当年查抄禁书的事,据说德国没有那么严,只要不摆在客厅,一般不会被查出来。如果放在储藏室里还被查到,除非是被举报。

于是想起我太爷的事来

大学时有一天,我爸忽然说:“还以为你小时候也就着迷看那么几年书,没想到现在还是那样。”

我说我不会变的。

他嘿嘿一笑,“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太爷烧书的事吗?”

我说我当然记得。

他跟我说过很多次了。作为当年据说“方圆百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太爷曾经有过很多书,即使后来当成柴火烧掉,做饭烧炕也烧了一周。

“小时不懂事,还觉得烧书好玩,帮着烧”,说到这里我爸总是会叹口气。

“要是藏起来,留到现在得值很多钱了吧?”

“不烧也不行啊,都知道他书多。”

但是那一天不同。他说,“其实还剩下几本,我拿出来给你看看吧。” 然后从储物柜的深处,他翻出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包裹。拆开塑料、报纸、布的三层包装,里面赫然是十几本线装书。我翻了一遍,没有算得上“古籍”的,只是几本辞典、应用文模板书和兽医书。

“只有这样的能留下来,好的都烧了。”“但也算是咱们家唯一可以‘家传’的东西。”

我爸是同一辈里最爱看书的,所以这些书传给了他。那天他说,“看来这些书以后就得是你的了”。

还记得自己那天有多激动,尽管那些书肯定“值不了多少钱”,但是就像是一个“迷”忽然破解了,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以后又可以是什么样。

只不过我没想到,要烧书的那天仍然可能重来。在这个时代就算是烧炕做饭也用不着它们了,轮到我时我又能用它们来烧什么呢?


一种平凡的家族史:太爷“三先生”

太爷大概是1907年生人,1996年去世,家里男孩中排行老三,是最小的孩子。祖太爷种了一辈子地,当时终于攒了点儿钱,舍不得让老幺也种地了,但那时东北地大人少又偏远,周围又没个认字的人,就送出去读书。读到十六七岁,太爷回来开了镇子里第一个私塾,从此他所有同辈人里认字的人,哪怕比他年纪大的,也全是他的学生,到了我爷那一辈仍然如此。全镇人都以“三先生”称呼他,甚至包括我奶的父亲(我的太姥爷)也是太爷的学生。

日军占领东北时,想让太爷去做类似“里长”的事,他当然不干,于是被抓进牢里,太奶变卖家底,隔了一个月才终于把他赎出来。表面没落下什么明显的病,但从此直到死,手边都不能离开茶杯,他永远要确保水就在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这个“怪癖”成了周围人的笑谈。

我出生成长的前十年,也就是他人生最后的十年,太爷因为患上了所谓的“老年痴呆症”,意识逐渐丧失,行动也越来越困难。从我有记忆起,他就已经几乎无法正常说话了。我很害怕正面遇到他,因为他空洞的眼神白白的,会照直朝着我往前走,仿佛看不到我。那时调皮捣蛋,去太奶屋里玩时,总是故意问木木的躺在床上的太爷“一加一等于几呀?”,太爷很少回答,运气好时才会颤颤地回说,“二……” 我很难想象他居然是个“有文化的人”。

我对他的记忆,就停留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一只握着大茶缸的手上。他去世后又过了十几年,二十多岁的我第一次听说“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才意识到他被关起来的那一个月可能经历过什么。

后来就解放了,他的儿子娶了他学生的女儿,他的学生娶了他的女儿。划分成分时,因为有学生当了官,庇护他于是偷偷划了个“中农”,但是不再允许教过去那些书。他人到中年,不得已开始学种地,但是一直种不好,实在太穷养活不了所有孩子,只好把最小的孩子过继给了远房亲戚。太奶百岁生日时,被送走的老姑奶从成都回来东北看望亲生母亲,说的话是浓浓的四川口音,她们很难听懂彼此。

爷爷是太爷太奶唯一的儿子,55-56年考进了当时筹建中的长春一汽,终于离开了祖籍地,后来和新婚的妻子我的奶奶一起成为了一汽建厂的第一批员工。再后来,就是我爸陪太爷烧掉藏书的那段历史了。随后太爷太奶也离开了乡下的家,搬来了厂区。在最动荡的那些年里,尽管太爷的学生里有人被打死、打残、精神失常,但他的孩子因为都听他的话学了工科,所以都还平安地熬了过来。

但是他越来越沉默,本来话就很少的一个人,后来几乎再也不肯说话了,直到家里人发现他是生病了,但也没什么,毕竟人老了么。

我记忆里他最清醒的一天,也就是他去世前一天。那天爷爷因为要回老家上坟,临走前想着帮他剃个头,擦擦身子。都收拾完了,爷爷和爸爸叫我过去,说“你太爷今天特别头脑清楚,你跟太爷聊聊吧”。

我问:“一加一等于几?”

他说:“二”。

“一加二呢”?

“三”。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x吗?”

我很惊讶地看着他,就像他很惊讶地看着我。那一天我们第一次那么清楚地彼此对视,那一天他的眼睛是看到了我的。

第二天一早我爸说:“你快去上学吧。你太奶说太爷好像不行了。”

晚上回来时太爷已经不在家里了。忘记了是谁说,“早上看到时,瞳孔都扩散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死时,瞳孔是会扩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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