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牧
王牧

前记者

雨天的故事

1

难得周末,早上还是准点就醒,看了看时间,又倒下去,醒来时快接近十点。房间的窗帘合着,有些透明,阳光很烈,依然把室内照得透亮。躺在床上望着,忽然有一种迷惘而哀婉的东西旋在心头,这样静好的光景有些似曾相识。

应该是在家乡小镇上,那里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几分钟就可以走完,镇上房子大都低矮老旧,有些讲究的人家,会在墙上贴满洁白的瓷砖,经年累月,瓷砖掉得七零八落,剩下的从未清洗过,满是黑褐色的泥灰。

镇子郊外有大片平坦延伸的水田,一条不宽的河流从水田中间蜿蜒而过,再远些是高耸的山岭,镇子在谷地里。很多年以来,河上都没有桥,我们那里的人进出都靠渡船,砖头、石料或者从外面买回的电冰箱,用马驮。

我家在镇上,一栋临街的二层小楼房,外墙照例贴了洁白的小方瓷砖,窗户是铝合金,但玻璃有些薄,不太隔音,逢赶场天时,好像整街的喧哗人声,全都塞进我那间小小的卧室。记得我房间的窗帘是淡绿色,只能稍微遮些光,周末放晴的上午,我不用上学,也无事可做,早上醒来便躺在那里,凝视那一片被廉价窗帘过滤后的柔白阳光,觉得自己仿佛是漂浮在这个世界上。

起床打扫一下出租屋,把装内裤的快递纸箱扔掉,用电饭煲煮粥,拉开橱柜看看,榨菜也吃完了,又看看冰箱,还有两个几天前买的馒头,其中一个已经被掰掉些,应该还能吃,洗蒸盖,开煤气,放在锅里加热。

等饭的时间,拆开新到的书桌,胡乱捯饬一阵子,终于组装好,摆在落地窗前,一时,竟也很是开心,这次从北京回家乡省会,搬家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还是回来好一些,三十岁的人了,还是要多考虑些生活。

午后,坐在书桌前,点了支烟,准备加班做些事情,阳光已经隐了,窗外的天空一片阴暗,起了些风,楼下的榆树轻轻摇晃,室内却依然闷热。打开电脑,又点上第二支烟,要写的策划书还是一筹莫展,最不想写什么新时代下的巴拉巴拉。我一个小文员,拿一份糊口的工资,每个月还要交房租、还信用卡,还要吹嘘这些东西,觉得自己活得很荒谬。真他妈想辞职啊!

策划案刚写几句,就听到窗台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下雨了啊!不知道为什么,一下雨,心情竟然就会好些,忽然觉得,眼前的任务也不是那么艰难。雨越下越大了,不一会儿就变成暴雨,不断有雨滴飘进来,我拉上窗户,索性也不干活儿了,雨伞也不带,打开房门就朝楼下走,老子他妈的要去淋一会儿雨!

2

租住的小区是个封闭围合,绿化还算做得规整,每栋楼前都有一片青绿的草坪,里面种着些移栽的树木。一个月以前,成都下了场很大的暴雨,狂风大作,很多树扎得不牢,一吹就倒,现在又全都立起来。雨下得还是很急,落在地面的水洼里,剧烈地飞溅,我径直走进去,立刻就打了一个寒战。

望望院子里,庆幸一个人也没有,现在正在午休时间,又是周末,应该不会有人出来的,也就不会有人把我当疯子或者神经病了。绕着院子走两圈,雨还是没有变小的迹象,倒觉得欣喜,能下多久就下多久吧,我不想回去。

前面忽然出现一个人,我取下眼镜,在已经湿透的衣服上擦了擦,勉强可以看清东西。那人走得很慢,竟然也没有打伞,长长的头发披在背上,是个女孩儿。

前两年,我还对这个世界充满些善意和期待时,倒是对生活有更多的兴趣,还用聊天软件约过,不期而至的艳遇,也还是最能刺激荷尔蒙的事情。但现在,那些事情都看得淡了,对肉体和情感都不再有什么欲望,尽管前面这个人看起来可能还很漂亮。

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甚至有些讨厌她,她的出现,打破了我独自逃避的意境,她一出现,那种放逐与释放感就淡了许多。只想赶紧走,甩掉她。我加快脚步,路过时,却还是不自觉地飞快瞟了一眼,顿时,心上就一惊,但没有停下脚步。

走远些,我才开始想,难道会是她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没敢回头看,怕被别人发现,会很尴尬,当然也不能再返回去问别人,如果不是呢,就会成为一场更尴尬的事故。

院子是椭圆形状,我赶紧走,绕过椭圆顶点,进入一段有树荫遮蔽的路,这时才好意思朝那个方向再望过去。奇怪的是,那人却不见踪影,即便走得再慢也应该跟过来了啊?也许她已经回去了吧。

还是算了吧,别瞎想了,怎么可能这么巧,都快十年没见了,她怎么可能还会在这里出现,肯定是看错了。

3

那天以后,我的生活开始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那个人始终在我脑子里萦绕不去,过去的许多事情又想起来,单调苦闷的生活竟然像抹上一笔轻微的彩色。

有时下班晚,坐公交车回家,靠在窗户边,塞着耳机听歌,窗外是由路灯和绿植构成的单调景观,我眼神麻木地看着它们不停掠过,回忆一些从前的画面,内心竟也有些许充实,甚至些许温暖。

跟周莉从小就认识,在那个坐落在河谷平原的小镇上,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学。她家住在村里,十几里外的山上,我们几个同学还去过,山里的路很崎岖,下雨天走起来甚至很危险,曾经就发生过有人滚落山崖的事故。

那次大约是上五年级,周莉过生日,我们一起玩得好的九个人,周末一起结伴去山里。记得路过山腰处一片树林时,阿四开始讲鬼故事,他说,前一阵子有人在晚上路过这里时,看见林子深处有鬼火闪烁,还听见奇怪的叫声,那人当时就把尿给吓出来了。

周莉和女生们听了都很害怕,走路时几个人挨得紧紧的,为了安慰自己,她们骂阿四是在编故事,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我还记得,当时阿四回的话把我们笑得不行,他说,“真的,鬼才骗你们!”女生们听他又在说鬼字,有人已经吓得尖叫起来,我们男生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周莉虽然没尖叫,但脸也不自然地绷着,显然也是被吓到了,后来,我从来没有给她说过,其实在那片林子里,的确有些吓人的东西。家乡有个风俗,死人不会立即埋掉,而是装进棺材,拖到山上的林子里放着,周莉每天上学要经过的林子,就是当地人集中放棺材的地方。

她家在山顶一处弯子里,那里一共住着二十几户人,远近周围好几公里都荒无人烟。村子前有大片梯田,那天傍晚,夕阳特别美,从对面山头照过来,映在层叠的水田里,波光闪烁。我们坐在周莉家土墙房屋的水泥院子里,一边看着夕阳,一边吃饭做游戏。

阿四还偷偷从家里杂货店顺出两瓶白酒,因为周莉家只有年迈的奶奶,所以没人管我们。那晚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醉,迷迷糊糊地躺在院子里时,心头却有一个念头异常清醒,我想睁开眼睛盯着周莉看。

上初中时,我去了县里读书,我家在镇上卖农药,还有些积蓄,掏了几千块钱借读费,把我送进县里最好的初中,一起去的还有阿四和其他几个镇上的同学,周莉留在了镇上。

小镇郊外的宽阔平地上,水稻长得绿油油,白天时,也能听到一些零落的蛙叫。开学前那个暑假,我们一群好朋友仍在一起玩,走过那些狭窄的田埂去河边,将稻叶折下来,撕开茎秆两边的脉叶,留一点,架在手上,用食指一削,茎秆就会像一根箭,飞出去很远。

周莉走在前面,我只敢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她的背影,到了河边,那里水浅,浸泡着许多圆滑的鹅卵石,河岸上还有些石板,被冲刷得异常光洁。他们都脱了鞋子下去,周莉说她来例假不能下水,一个人待在岸上。

我不知道她说的例假是什么,却暗自庆幸。我假装玩得累了,也上岸,石板有些烫,我还是坐上去,挨着周莉。她好像有些心事,眼神里尽是与年龄不符的怅惘。虽然一起在小团体里玩过许多年,但我跟周莉之间,却依然有些难以名状的隔阂,也许是我心里有鬼,没敢去主动接近过她。

她那天说的话,我一直都还记得,她说,“秦勇啊,你以后不要忘记我们哦。”奇怪的是,我一向记忆很好,那天自己说了什么,差不多都忘了,只记得,那个夏天,河里的水很清澈,眼前苍翠的青山高不可攀。

4

县城离小镇很远,到我读初中时,河上修了一座小石桥,路途依然遥远,过了河,还要步行十里路,才能到达一条宽阔的石子路。那里每过两小时会有一辆进城的中巴车,每辆车都破旧不堪,座椅上的海绵裸露出来,背竹篼的老人,全都皮肤蜡黄,皱纹深陷,拿一根长长的烟杆,一路都在抽。

开始寄宿在学校,有时一个半月才回一次家,和以前的朋友渐渐玩得少了。开始的两年,还能参加一些他们的聚会,整个下午坐在小镇的柠檬水吧聊天,去山顶那个长满思茅草的平地野营。河里是不能再玩了,不知上游什么地方建了一家化工厂,河里的水就全变成了锈色。

周莉谈恋爱了,男生长得很高,喜欢穿黑色的衬衣,最上面的几颗纽子从来不扣,露出两片鼓鼓的胸肌,走在小镇街上时,总是搂着周莉很细的腰。我渐渐不再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他们说的话,我也越来越没有兴趣。

放假回家,总是一个人待在卧室里,不停地写作业,累了就玩一会电视游戏。很多时候,早晨起床时,总觉得莫名地哀伤,看着卧室里透满阳光的窗帘,却不愿去拉开。在年少时,许多的哀愁都难以名状,原来,在我脑中隐约浮现的,竟然是这个东西,关于最初恋情的哀伤。

策划书终于写好了,领导审过,交给甲方公司,又来回修改过四遍,每次都像从脑颅里使劲挤东西,总算勉强过了关。上个月的工资发下来,除去迟到扣掉的两百块,还跟之前一样,将近三分之一都缴了个税和五险一金,面对系统里那张工资条,只有无奈地叹气。

不过我也想,现在的情况都是暂时的,这份工作无论如何也要做下去,有的时候,为了实现理想,就一定要先放弃理想。再存几个月钱,就可以打白条买一台相机,我是有天赋的,四十岁以前,一定能成为一名摄影师,况且,我那些设计专业的知识一定会对我有帮助!

还是每日上班下班,逐渐感受和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自从在雨里见过像周莉的女人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我甚至每天都会去楼下散步,院子里人很多,溜孩子遛狗,或者塞着耳机听音乐跑步。听说,小区里买房子租房子的,很多都是我们那个县的人,小地方的人来大城市,总喜欢抱团。那个女人却始终没有再出现。

我悄悄登了qq,但周莉的头像一直都是灰色,空间也设置访问权限,什么都看不到。有天又下很大的雨,虽然心情不像之前沉闷,我还是下楼,但这次撑了伞。在院子里连续转了好几圈,却始终不见人出现,想想觉得自己可笑,怎么可能有如此巧的事情。

跟阿四倒是还保持着联系,他也在成都,孩子五岁了,在小巷子里开了两家足浴店,他请我去玩过一次。可能因为知道我是老板的朋友,技师服务态度异常好,人也还漂亮。阿四本来想我帮他拉拉客户,但我刚回成都,没什么人脉,本来也没什么钱,他也明白,后来就不再问我。偶尔,照常一起出来撸串喝酒。

当年,他去县城没多久,就跑到外面玩去了,经常翻围墙,屁股上还被人砍过一刀,简单包扎一下,破伤风针都没打,差点没死掉,整天窝在寝室里,只好每天让我给他打饭,每次回家,也是我帮他圆谎。

初中过后他就没再读书,我算勉强考上高中,有时回家还能看到他,脖子上戴了金链子,开了一辆大众捷达。镇上人都说,阿四混出来了,尽管也知道,阿四是在外面开舞厅养小姐,人们还是觉得阿四有出息。几年前,阿四的靠山被双规,他在县里的生意也做不下去,就跑来省城,继续以前的事业。

我又约了阿四,在成华那边一家串串见面,他也早不戴金链子了,提个手包,穿件polo衫,九分裤,蹬了双乐福鞋,脸上堆着肉,肚子略微挺。我提起碰到一个长得像周莉的人,阿四说,他也很多年没有见到过她。

当晚,我们聊了很久,他抢着结账,代驾来的时候,他扔了烟头,忽然转过头来给我说,“其实,她以前在我那儿干过。”然后拍了拍我肩膀,就上了车。

5

我至今还能想起周莉,不只是因为童年那些经历,我们其实还是在一起过的,如果那可以算的话。

高考后那个夏天,我去过一趟浙江,堂弟在泉州一家产袜子的工厂打工,我过去找他玩。他们一家都在那边,二叔在厂里洗了十几年水钻,后来得肺癌去世。堂弟当时跟二娘住在一起,有个女朋友,在附近加工珍珠的工厂上班。

白天,他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呆在出租屋,开了空调猛吹,在VCD里放《上海滩》,镇上的店也卖黄片,我偷偷买过几张,藏在书包里,每次看过都觉得很没有意思,觉得很羞耻,但到了下次,又会拿出来。

那个镇子上有很多四川人,川菜小馆也多,平时懒得做饭,就跑到外面去吃。是在街上碰到的周莉,她发育得早,后来长得也没多大变化,我很容易就认出她,只是比以前成熟一些。

那天中午很热,她穿了双米白色的高跟鞋,连衣长裙包臀。我先打招呼,她也一下子认出我,“秦勇?你怎么会在这里?”说话时,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我注意到,她脸还红了一阵。我说,高中毕业了,没事做来找堂弟玩。我邀请她一起吃饭,她说今天有急事,特地请了假出来办事情,下次她请,还说,我来了,她要尽地主之谊,留下电话就匆匆走了。

夜里九点,约她吃夜宵,来的时候还偷偷绕到背后拍我肩膀。她笑起来很好看,耳环摇晃着,唇涂得有些淡,穿了件纱制的宽松连衣裙。周莉和以前不一样了,记得在镇上读书那会儿,她给人的印象是文静,腼腆,话不多,但对人很友好。

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讲的,都是读书考试那些东西,三两句话就说完了。她似乎也没什么好讲的,初中毕业就来了浙江,一直在玩具厂上班,前一阵子刚刚和男朋友分手。谈了两年,男人一直不见出息,还整天玩游戏,跑去苏州跟女网友约会。

我们聊得更多的,还是小时候的事情。

“你还记得那年夏天在河边的时候吗,我给你说的话?”

“记得。”

“那我说了什么?”她头稍稍偏了一下,笑着盯着我。

“我说,‘秦勇啊,你以后不要忘记我们哦’。”

“那你怎么说的?”我已经有些紧张了,觉得心脏跳得很快,但也确实想不起来当年说过什么,只好摸了摸头说,“我忘记了。”

“我记得,你想知道么?”

“你骗我,你肯定记不得。”

“鬼才骗你!”说到这里,我俩忽然都很默契地大笑起来,想到那年周莉过生日,去她家的山路上,阿四在林子里说鬼故事,吓得女生们尖叫。周莉递了一支细烟给我,自己又点上,把火机递过来,我猛吸一口,呛了好一阵子,缓过来,才又拉回话题。

“快说撒,我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她嗤笑了一声,“你当时说,就算你把所有人忘了,也不会忘记我。”

回去的路上,我给堂弟发了条短信,“秦超,你们早点睡吧,我今晚不回了,在朋友家过。”

6

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或者准确地说,是第一次跟一个女人睡,但这两件事情,是同样的意思。

也许是少年时养成的习惯,很多年以来,我都喜欢盯着透满阳光的窗帘发呆,像在追忆什么事情,但又确实什么都没想,也许,那只是一种潜意识。从初中到高中,我再也没有喜欢上一个女孩子,我把这个现象归结为,一个概率问题:只是确实还没有遇上喜欢的。我也确定无疑地意识到,周莉对我已经不重要,一个表征就是,再也不会强烈地想念她,就像所有那些已经在生活里走远的朋友,周莉也回到了他们的行列。

肉体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唤醒作用,我重又热烈地爱上了这个女人。第二天,当然也要做一个补充的表白,我讲,在那个童年生日的夜晚,喝醉酒躺在场院里,心里想的全是她;夏天的最后一次相聚,我跟在她身后,是多么想要靠近;我当然还讲到,许多个阳光洒满屋子的清晨,我盯着铺满阳光的白色窗帘发呆。

周莉白天要上班,外面天热,我依然每天在家看剧打游戏,到傍晚时,才去公交车站接她。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适应过来,竟然可以如此快速地谈一场恋爱,而对象还是童年就喜欢的姑娘。

在泉州这个海边城市,似乎一切都显得过于浪漫而不真实,已经很难去追忆,那两个月在一起的日子。

小镇街上那家开在汽修店旁的川味麻辣烫去得最多,有时会去商业街买衣服,那里有安踏、德尔惠、贵人鸟、361度,还有很多名字听起来很炫,但不那么知名的品牌。商业街不长,每次去都要一家一家地看,有喜欢的就买一件,大部分时间,是她自己掏钱,我只给她买过一双黑色的平底拖鞋。街边时常会有些带着头巾的老太太,在地上铺一张塑料,有的干脆什么也不铺,成堆的莲蓬就那样摆在地上。那莲子的清香,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现在看的话,它又像周莉耳蜗的味道。

小镇虽然算沿海发达地区,但一过夜里十点,街上的店就会全部关门,行人稀落,这时我们才慢慢游荡着回家。会经过两座小桥,桥下的水还算清澈,岸边人家的院子直接伸到水里,许多次,我都想脱掉衣服跳进去游上一圈再回去,周莉每次都会对我说,“别下去,脏得很!你要游我下次带你去海边。”

她还知道许多当地的故事,有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回家,路过第二座桥时,周莉开始说起那个流传在小镇上的传奇。大约是十年以前了,那时来镇上的外来打工者还不像现在这样多,有个贵州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因为相貌过于出众,在当地还小有名气。

在众多的追去者里,她选了一个修车的男人,因为她觉得,谈朋友,还是要选择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有好几年的时间,镇上的人都会看到,修车男人用摩托车载着贵州女孩儿,在小镇不宽的街道上来来去去,一起逛菜市场,一起打麻将。

可后来有一天,人们却听说,那个男人掉进河里淹死了,背后的缘由是,女孩渐渐不满男人,几年过去了,他还是在那里修车,有一阵子,贵州女孩不再出现在修车男人的摩托车后座,而是坐进了台湾老板的奔驰轿车里。

最后那天晚上,是女孩正式提出分手,男人喝多了酒,无论如何不愿接受,说为了女孩儿,他愿意做任何事情,死都愿意。女孩儿激将了他一句,男人真的跳了下去,结果就再也没有上来,当时是深夜,女孩儿喊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就是这里。”周莉用手指了指桥下。

“后来呢?”我问。

到家的路上我们还聊了些别的,那个故事也讲完了。台湾老板把厂搬去了缅甸,给女孩儿留了几万块钱就走了。那个淹死的男人家里后来也发达了,拆迁动了他们的祖屋,一下子就在郊区分了七套房子。女孩子后来年龄大了,名声也不好,没人愿意要了,现在还在酒店里传菜。

周莉说,在这里,一开始,女工们的梦想是嫁给老板,到后来,又把目标转移到当地的拆迁户身上,有些人甚至直接把家乡的婚给离了,也有男人从家乡追过来,把女人砍了扔进河里的。

故事讲完,我有点没太理解周莉的意思,一时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她的话。“在这里,外来的男人是没用的,只有女人才会有出息。”她又总结了一句。记得我是说过,让她跟我在一起,不要太担心,我们一起努力,未来一定会过得好,她坦率地点了头。只是后来,我自己没能坚持下去。

离开泉州以前,我们去过一次海边,跟堂弟借了电动车,骑了将近一个小时,找到一处海岸比较低的水域。那天海边罕见地没什么风,但平静而浩渺的海水依然让人生畏,我站在岸边,脱下衣服,喊了句“周莉,我爱你!”才有勇气扎进海里。入了水,浮起来,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在海里大约游到两百米,浮在水面上,使出全身力气朝岸边喊,周莉似乎没有听到,没有回应我。

那个浪漫的夏天结束了,我回到四川,入学,认识新的朋友,我说过许多次,让她回来工作,但她总不愿意,说那边工资高,让我以后也要去沿海。平时,我们能在电话里聊的不多,关系渐渐就淡了。

我回四川半年不到,我的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连正式的分手都没有说一声。可能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周莉不太配得上我,尽管,我以为自己的观念很现代,但终究还是虚伪。现在看起来,这些观念又是那样虚假,我们之间的阶层差别,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即便我多读了那么几年书,还曾经以为自己会成为中产阶级。

时间一晃,八年已经过去了。

7

快到九月了,成都的天气依然炎热,夜里常下大雨,只有一次,白天也下了大雨,我依然撑着伞去院子里,等待那个长得像周莉的女孩儿出现。

已经在院子里绕了两圈,过十八栋时,忽然听到一阵重物冲击树枝的声音,很快又是一声沉闷的坠地声。一眼望过去,发现是个人!我一时愣在那里了,这个事件太突然了,只觉得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难过,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仿佛我能感到那个人心里无底的绝望,于是会有一阵不由自主的悲悯,无论是谁,即便只是一个陌生人,可你什么要死啊!我为那种生命的消逝本身而难过。

我丢了雨伞,跨过草坪边缘的灌木,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那个长得像周莉的女人。再走近了些,发现她还有一息尚存。我恸哭着喊了一声“周莉!”她的眼神注意到我,然后整颗的眼泪就滚落下来。

救护车来的时候,周莉已经完全咽气,警察问情况,我也只说,自己只是目击者。

很多年前,我们家就从镇上搬走了,我甚至更像一个外来者,走在镇上街道,心里还有些怯,生怕被熟人认出来,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也许是觉得自己三十岁了,在外面又混得惨,别人问起来,脸上很不光彩。

家里那栋小楼还在那里,当时是卖给了镇里计生办副主任的儿子,窗户依然关着,窗帘换了,上面的红色喜字几乎褪成白色,楼下门店变成一家包子铺。隔壁卖化肥的章叔家也搬走了,现在那里是家卤菜管,街对面的小卖部倒是还在,改了装潢,做成小超市,广告牌上有家酒商的名字,小店老板也早就去世了,查出肝癌,没几个月就走了。我松了口气,应该不会有人认识我了。

阿四很快也到了,周莉的葬礼在老家举行,我们一起上山,路依然难走,林子里也再没有棺材,连土葬的坟都要挖掉了,那种古老的习俗自然也都被禁止。有个小学女同学英子来了,还带了孩子,她结婚已经很多年,孩子跟周莉的儿子差不多大。

当年那位看着我们一群小学生醉倒在院子里的老奶奶,也早就已经去世,家里只剩周莉的母亲,她已经几乎跟当年那个老人一样地衰老,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很明显。

两个月以前,周莉说得了病,跟英子借过钱,但她也没钱,在县城的小餐馆洗碗,一个月两千不到,丈夫在商场卸货,收入跟她差不多。周莉的孩子已经七岁多,但脑子已经坏掉,两岁那年得了脑炎,之前在镇上卫生所打了疫苗也没管用。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多,尽是些村里的老人,也没请道士,因为人是自杀的,他们也拿不准该做成怎样的规格。

门前层叠的梯田依然如故,但许多田都荒了,不多的几块里刚收了稻子,谷草还堆着,院子里,水泥地被雨水侵蚀得粗糙不平,角落长了青苔,裂缝的地方长了青蒿。这块水泥地是周莉父母打工几年后回来修的,当时还把屋上的瓦换了一遍,家里还添了一个电风扇和一个电饭煲。周莉生日那年,我们吃的,就是那个电饭煲煮出来的米饭,很香,很糯。

那时,这个偏远地区的农村家庭,看起来还是一副家道中兴的景象,虽然生活依然清苦,希望却还在,连周莉也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改变未来。那个夏天,她坐在石板上给我说的话,如今也还记得,她说,也许初中读不完就会出去打工挣钱。她像很多少年人一样,对那个脱离学校管教的打工世界,充满了玫瑰色的幻想。

有一阵我坐在院子里抽烟,盯着那孩子的眼睛看了很久,忽然有些惊悚地发现,他的眉毛和嘴唇都跟我长得很像,但,这根本不可能!

回去的路上,我把跟周莉之间的事情都给阿四说了,他沉默着,想了一阵子,“我给你说过,很多年前,周莉就在我那里做过,我们那里的女人会给自己做些手脚。”“那她怎么不早点给我说。”“她找过你,都让我给了拦了。”我听了,很久都说不出话。

山下那条小河的水又变得干净了,上游的化工厂几年前就倒闭了,现在都鼓励村民们搞旅游,一条崭新的水泥路也修到了镇上,郊外水田依然种水稻,收割后的土地一篇荒凉,我去了那个夏天玩水的地方,那块光洁的石板沾了一层厚厚的污垢,涨水了也冲不干净。我站在河边很久,怎么都理解不了发生的事情,唯一清楚的认识是,即便她要算计我,也肯定找错了人,我也知道,在泉州吃夜宵那晚,她说的那句话,我没有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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