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牧
王牧

前记者

我们离开了北京,再也没有相见

那是2015年的春节,我回到家乡县城,大年初一晚上,家里人吃过饭打麻将消遣,我一个人批了件厚衣服出门。也没有约同学,一个人走,感受街上的热闹,以前熟悉的地方,路过时看一眼。

顺城街上,那家我时常带林双去的录像厅不在了。莲花街上那叫风云的网吧改了名字,现在叫风云网咖,高二那年有天偷跑出来在网吧通宵看A片,被几个拿小刀的青年喊出去嘲笑一番,扇了几个巴掌。中心街上那个路边烧烤摊还在,大二那年暑假刘元从安徽来,我们在那儿喝到夜里四点,搭着肩朝绿化带里吐,后来我再路过,发现那一丛草长得格外好。路过县一初中时,回忆朝我涌过来,中考第二天中午,跟班长一起翻过四米高的围墙,出去玩一个半小时的《热血传奇》;非典封校期间,趴在学校锈旧的铁门上观望外面死寂的街道;高考结束的下午,我独自一人走出考场,在鸿运街遇到穿着红色套头卫衣的同学A君,A君在我的注视里消失在街道尽头。然后,关于那天我再也记不起什么,A君走得很匆忙,像飞回树林的鸟,赶在黑夜来临前躲起来。

初六是A君婚礼,他给我发了请柬,说当天他来县城陪新娘化妆,我可以跟着婚礼车队一起去镇上的酒楼。A君读书时人很热情,喜欢打乒乓球,喜欢向我问问题,如果他成绩再好一些,就特别适合当团委书记。毕业以后我只见过他一次,大三时开高中同学会,我们碰着啤酒杯聊天,他说自己是班级团支书,还竞选成为学院文化部副部长,迎新晚会的赞助不好拉,他亲自出马,从一家火锅店拉来七千元。A君毕业后进了银行,在县城农业银行当柜员。婚礼那天,我起得有些晚了,给他打电话时车队已经在路上,他说,要不算了。要不算了,我反应了两秒,挂了电话,吐了句,我日。点了支烟,把红包扔进垃圾桶,钱也没拿出来。后来我知道林双也没去,请都没请,于是心里便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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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在北京见到了林双,约在三里屯,吃完火锅去酒吧,我看了看她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没戴戒指。我们聊了许多,关于以前的事情,讲得很碎。我说,记不起高考结束那晚的事情,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事情,请她帮我回忆。她说,那天晚上我们确实没有在一起,因为她必须回家,考试结束,没有理由在外留宿一晚。她回了高石镇,夜里,她跑出屋子,给我打电话时,秧田里有起伏的蛙鸣。但我还是想不起,听她讲完,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表示我也想起了。

我说了一些自己觉得很开心的回忆,问她是否还记得,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很兴奋,竟然觉得自己具备了某种担当能力,想直接去家里看她。折中的方案是,我可以去看看她,但不上门。石板镇上有条小溪经过,从西边的大山里流下来,那天,我们牵着手在小溪里踩石头,我记得那浑圆石头的柔滑质感,就像林双的左手。我说,可以一直往西走,爬上西边的大山,走不远的路,很容易就找到溪水的源头,林双说,好,以后去。当时,她有两个重要的事情没有告诉我。第一个是因为她考得不理想,差几分才到二本,她想复读,家里不同意,托关系给她找了份工作,在西面山上的云连镇当面包房学徒,晚上住在门店里守夜,学到技术可以自己开一家。她告诉我那第二件事情时,已经从家里跑出来,她怀孕了,高考以前半个月停了月经。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这个孩子,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打掉。那种拿到录取通知书后膨胀的担当感消失了,我养不起这个孩子,我要读书,我要成为作家,太早生养孩子是沉重的负担,会耽误我的发展。况且根据高中政治课本里的唯物哲学理念,那其实不过是一小块肉体。

打孩子主要花林双的钱,我看到她从一个粉红色的小钱包里,一张一张地抽出来,本来,这笔私房钱,也许她有其他的用处,比如作为复读时的生活费。从医院出来那几天,我们住在一家时常去的旧旅馆,房费倒是我出的,晚上我忍不住想做爱,对她说,我就进去一点点。还是没戴套。

她去面包房当学徒以前,还为自己争取过复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绝食,滴水不进,到第四天头昏倒地,在高石镇卫生所醒过来后,大哭一场。林双家里要省的,不是再读一年的生活费,主要防她考上。我去学校报到前,最后一次骑自行车去高石镇见她,坐在小溪边的石桥上,我说,等着我,有时间就回来看她。也许当时,她需要的是一个更强烈的承诺。

刚上大学那一阵子,我请病假逃了军训,隔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就回去见林双,带着我在宽窄巷子买的小挂坠。她还是以前的样子,笑起来,就像我们第一次在学校走廊遇见,她挽着女伴的手,抬眼望我一下,又迅速移开。每次她都不让我去面包店找她,总是打扮好了,约在广场上见,吃油炸土豆、凉面、红糖冰粉,天气好时,一起放风筝。

我第一次回去时,坐在广场长椅上吹风,她忽然说想放风筝,我站起来拉着她走,在文具店买些纸、线团、水彩笔,在小商店买把菜刀。我们去了云连镇郊外的竹林,砍了一棵嫩竹,将竹篾削薄,做了一只手工的简易风筝,写上我们的名字,林双还画了一张蝴蝶的大翅膀,星星,云彩,一句李清照的词,云中谁寄锦书来。第一天风筝飞了很高,几个线团接在一起也放完了,她就将线头系在右手大拇指上,做出那个表示好的手势,向着灰暗的天空摇晃,她为自己的这个创意笑得很开心。这只手工的纸风筝,她一直放在面包房的小床底下。

读高中时林双喜欢《红楼梦》,读过许多遍,她记忆好,能背得里面许多诗词,后来又喜欢三毛、琼瑶、亦舒、张爱玲,她时常让我从图书馆借,准备回去看她之前,我会抓紧时间把我借的哲学书读完,然后将借书名额全都留给林双要的言情小说。我们最后一次放飞那只风筝是在一个阴天,林双依然用大拇指勾住风筝线,忽然说,不知道线断了,风筝会飞多远呢。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用力扯线,将头探上去,用牙齿咬,线头被风筝带出去的瞬间,我心里一紧,但林双却一脸欣喜,抬头望天,用手遮阳光。

那年国庆节,我请她来了一趟成都,去爬青城山,我们选了一个新奇的路线,从后山绕,有个地方特别陡,是个十来米高的断崖,垂着一道粗制的软梯,用木头和绳子绑成。我让她爬前面,不要怕,掉了我会拉住她,就算一起掉下去,也有我在下面垫着。林双本来很恐高,爬上去后,特别开心,吊着我的脖子使劲笑。从青城山下来,顺道去了都江堰,站在鱼嘴上,我给她讲临时编的故事,说,我们学院有个文学教授写过这里,她描述到,涨水时,有许多巨大的木头从上游冲下来,不停地翻滚、碰撞,甚至飞跃起来,激起的白色水花可以溅到堤坝上,场面特别壮观。我还说,那是工人砍伐的木头,为了省运费,直接扔到水里,到下游再把木头捞起来,林双听得两眼放光。她没有说出来,她也好想有个这样的文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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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旅游后不久,一天夜里,林双忽然给我打电话,哭着说,面包房老板的儿子忽然向她告白。原来她家里的意思,本来就是想把她嫁过去,当学徒只是过渡,当时林双想跟我一起来成都打工,她家里都坚决不同意。她还在电话那头大哭,我沉默了一阵,那个想法在头脑中成形时,我感到心脏一阵剧烈加速,血往头上冲。我说,要不先跑出来吧,我养你。实际上,我根本养不起,家里不会认可我跟林双的关系,更不会赞同我们即将做出的行为。但这句话我要先说,说了再想办法。

林双离开那天,给家里人留了封信,说了自己的安排,让家里人把婚事退了,什么时候回家待定。来成都那天,我去荷花池汽车站接她,刚一下车就东张西望地找我,她穿一件淡蓝色的羽绒服,自然卷的头发披散在双肩,她侧脸张望时,我站在旁边看她尖翘的鼻梁轮廓,竟出了神,忘了首先喊住她。那时候,成都的荷花池市场还在,在县城读书时,我们就听说,县城里的许多衣服,都是从这里论斤买回去。林双喜欢挽我的左手,但我更喜欢她挽右手,因为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右手肱二头肌更好,但她总是喜欢走在左边,那天我没有刻意纠正她。我带着林双逛街,买便宜的靴子、手套、帽子,以及一件粉红色的厚棉衣。

我在网上找到一些消息,双流县有所民办中学在自主招收复读生,若现场考试成绩好,不仅可以获得就读机会,还会有一定的助学金。在林双出来以前,我就查实了这个消息,让她将户口簿也带上了。学校为一些陆续延迟入学的复读生举办临时考试,林双考得不错,得到二等助学金。我扮演堂哥,送她去学校,帮她铺床,把塑料盆、热水瓶买来凑齐,跟一个戴紫色椭圆眼镜的女生套近乎,让她帮忙照顾林双。那所学校很漂亮,有崭新的教学楼,操场塑胶跑道还是鲜红的颜色,走近时能闻到刺鼻的橡胶味。

中学离我不远,我们每个周末都可以见面,在学校游逛,记得那时一般的手机拍照还不行,我就借同学的单反相机,给林双拍好多照片,传到人人网上保存。我带她在食堂吃便宜的铁板烧,在图书馆一层上自习,我陪在一边监督她做功课,完成了任务才允许去书架上拿一本小说,直到图书馆关门,她才不舍地放下。又总是拉着我撒娇,求我帮她借出一本没有看完的小说,我就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哲学书,在她眼前晃一晃,说,借这本可以,她朝我嘟起嘴,轻轻哼一声,扭头就走了。不能每个周末都去开房,学校周边的小旅馆,虽然便宜,但也不能常去。旅馆其实有点像家,每次我们去,都在同一家旅馆,同一间房,若是没了,就各自回学校。

林双学习很努力,第一次摸底考试就回到之前的正常水平,之后越来越好。我们已经定好计划,上策是她能考上我的学校,因为我们都是文科,一个学院更好,中策是她考在成都,下策是再读一年。我放弃了许多泡图书馆的时间,出去做兼职家教,为她挣些生活费。那一年发生的事情不多,平时最开心的,就是等她下了晚自习打电话,她说,在班里又认识朋友了,可以每天一起去散步,去食堂,分享亦舒的小说。我给她读最新写给她的烂诗,真的很烂,几年以后我自己再读,全身尴尬,起鸡皮疙瘩,主要是文笔不好,比喻不贴切,比如:你的眼珠,像我儿时把玩在手里的玻璃球。她倒从来没有说过不好,只是在电话那头哈哈地笑。我尝试过跟她聊政治,她说不太懂,觉得我有些偏激,说,我整天都被政治课闷得要死,你要拿这些来烦我,讨厌。我说,我这个跟你学那个不一样。她撒起娇来,连说,不听不听不听,我也就不讲了。

第二年的四月,龙泉的桃花开了,有个周末,我们租了自行车,一路从双流骑过去,上山时,我只好也下车,跟她一起推着上山。我们又买了一只风筝,放到最后,林双还是把线头丢了,用手遮阳光,望着风筝越飞越远,她说,更喜欢断线的风筝,它的飞翔没有束缚。下山时,自行车跑得极快,像要飞起来,我又想到一句浮夸的诗,便在急速中高喊出来,这满山三十里的桃花,都没你一个笑容美。到如今,我再没有当年那种热烈的情感,就好像我喊出那个浮夸的句子,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我感到她笑了,但没看见她的脸,她骑车跑在前面,也不回头,就学我那样大声喊,这句你要写到诗里啊。六月高考,七月出成绩,结果出奇地好,林双跟我考上了同一个大学,还是同一个中文系,我的女朋友成了我的学妹。

这个学校足够的好,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陪林双回家,到家门不远,她一个人进去,我先在外面等着,站在那条我们一起踩过石子的小溪边。我注意到,小溪的水量跟去年夏天时差不多,没过多久,林双就跑着出来了,一脸兴奋,换上了去年夏天那件白色短袖T恤。他父亲请我抽烟,特地买的紫云,跟我讲起家里的困难,说,下面还有个弟弟,他自己现在身体也不好了,想着女孩子反正要嫁人的,当时就不想让林双读了,现在考了好大学,可以支付生活费,学费还得林双自己贷款。我当即拍了胸膛,让林叔放心,有我张伦在,保证负责到底。当晚跟林叔喝酒,到夜里十二点,两个男人喝多了,一起歪歪倒倒地出门,去溪边撒尿。我爱追问过去的事情,林叔就说起他们家的故事,过去林家在当地是大户,后来被抄了家,林叔的爷爷当时就被打死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爷爷死时,母亲才出生不久,她长到十七八岁时忽然怀了孕,就生下了他。林叔母亲爱抽烟,几年前去世时才说,他其实出生在1968年,比之前说的要小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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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林双第一次分开是2012年,那年夏天毕业,我执意要去广东佛山当记者,她不想我去,拿话激我,说,要是执意走,就分手,让我考虑一个星期。后来的几天,我们都没有见面,她还有一年才毕业,但已经在为工作打算,留在成都,找个专业基本对口的工作,进房地产公司做文案,考公务员、事业单位,或者进国企做文案。放暑假了,她仍然没有回去,找了家教兼职,给一个高二的女生督导英语。

我的英语很不好,宁愿把时间花在许多翻译的中文书上,也不太喜欢学英语,林双时常督促我,说,英语要学好,至少考过六级,方便以后找工作。我才勉强花时间考过,然后又一头扎进翻译的理论书里去了。那段时间,我们时常一起去校园的小树林学英语,她周末出去兼职教英语,晚上回到那间小旅馆里我们熟悉的房间,林双甚至在房间窗户上贴了一个hellokitty的头像,在墙壁上装了三个可以拆卸的简易挂钩。

每次做过爱,我都喜欢翻下床去,开了窗户抽烟,盯着路灯印在街上的影子发呆,她喜欢裹了被子躺在床上,自顾地说话,似乎我在听着。她老是讲,以后我们结婚了,她要买一个白色的大沙发,在墙上挂满印象派的油画,她要在周末连看两天《还珠格格》。她总是很纠结,如果养宠物的话,是养猫呢,还是小狗,我只说,别养狗就是,其他的话,我只是听着,并不觉得反感,只是想,如果她的愿景真的实现了,我会为她感到很高兴。

她还要将孩子的房间装扮成紫色主题风格,装上厚厚的窗帘,窗户玻璃上要贴满星星和月亮,最好地板上再绘成星空,或者雪地,或者小溪,或者有立体感觉的花丛。我觉得,她的想象力已经足够丰富,通常情况下,我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我总是在想,学校周边旅馆业繁荣,这其中是否会隐含什么社会问题,或者僻静街巷拐角处的垃圾桶可以做成什么隐喻。她让我写进诗里的那句话,我迟迟没有写成,我试过,但总是觉得太短,主要是,除了那句之外,我再想不出更多有诗意的句子,于是一直放着,到分手都没写成。

到第二天,我就考虑好了,我得走,先去佛山,从最基本的做起,最终要去《南方周末》,做出大稿子,推动社会改良进步。我当时想,不会为了个人感情放弃理想追求。分手的谈话,是府南河边进行的,九眼桥往下游走不远,靠近望江公园。河中浑浊的波浪翻滚着,我一直在看几只白鹭贴着水面掠过。我说,我爱你,但我也爱我的理想。她说,理想不能当饭吃,你要先养活自己,况且,现实也没你想的那么糟,我爱上别人了。我心里忽然一阵释然,抬起烟深吸了一口,差点笑出,我为她由衷地感到高兴。我说,你这样是对的,跟我在一起没有好结局,我终究还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不会为了什么放弃一己的追求,祝你幸福。你都不问为什么,什么时候,她问。我说,不用了,问起来,我会难过。其实也不会那么难过,我只是没那么关心,如果某一天,她又回来找我,我也是愿意的,我对她的感情一直都是一种抽象的强烈。晚饭仍在一起吃,我送她回寝室,之后,很久都没再见过。

2013年年初,从广州参加完抗议集会回到佛山,我就决定不去《南方周末》了,要想办法去北京。在佛山的两年,没做出什么东西来,有次去一个老旧居民的火灾现场,差点被五楼掉下来的防护栏砸到脑袋,调查一个村支书克扣低保,被追到躲在臭水沟里,跑公安口写了辖区盗窃频发,被反应给报社领导,直接把我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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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双的酒量涨了许多,她已经续了五杯威士忌,我的第四杯还没喝完,我是天生体内缺少解酒酶,沾酒脸就红,量也不大,当时说话就有些含混了。邻桌有几个大声说话的外国人,分不清是哪国的语言,进入醉熏状态后,我感到酒吧里的灯光似乎又亮了些,林双的脸色却没变,吐字很清楚。

她谈起2014年冬天的一次旅行,说那是她这几年来最开心的时光,时间不长,就是一个周末,周六早上,没带什么行李,背了个黑皮小双肩包,能装一些小物件,塞进两三本书。她从腿上拿起包给我看,上面有个银色的hellokitty。那是个阴天,九点钟在太阳宫出发,一路往西出北京,她塞上耳机,把最欢的歌单设置成随机播放,没有固定的期待,但每一首都喜欢。

一个人去是因为刚刚分过手,男人本来也在成都,后来到北京发展,进了一家一线互联网公司做pr,她跟着来,闲了两个月,在一家乙方公关公司找到事做,仍然做策划,写文案。我想问当初为何不愿跟我一起离开成都,又想,她说过当时已经爱上别人,就觉得是个无意义的问题。他们在北京一起住了小半年,男朋后爱上公司楼上的一个新疆女孩儿。周五晚上,男朋友接近十二点回家,满身酒气,林双坐在书桌前看严歌苓的小说,男朋友去洗澡,顺手把手机放在书桌上,离得不远。手机亮了下,一条微信提示,想你了,么么哒。林爽斜眼看到,心头一震,脑子嗡响,像被人用木根抡了一下。男朋友没做什么解释,直接承认,连挽留的动机都没有,两人聊完,在屋里沉默地对峙大约十分钟,林爽披了件厚外套,就出门,手里顺了那本还没看完的小说。那天晚上,林双从回龙观走到木樨地,早上北海公园开门,她第一个进去,坐在长椅上,将小说最后几页看完,合了书盯着远处的白塔,想起跟我第二次去青城山时,我寺庙门口给她讲过一段话的意思,心是死不了的。她觉得又懂得深了一层,看着飘飞的柳叶,到中午时,就开始特别想看下一本小说。我问,所以后来到底看的哪本小说呢,她说是阿城的。

旅游目的地在河北,一个水镇,屋子好多都是新修的,仿古样式,小镇广场上还放了一台锈坏的东方红拖拉机,她一下就没了逛集市的兴致。从小镇出来,沿着新修的柏油公路上山,来到一个大湖,坐游艇时,她穿着救生衣起身,来到船尾的甲板上,看着螺旋桨搅出的白色水花,心里涌起一阵喜悦,那感觉,就像当年我们骑着自行车,从成都龙泉驿桃花山飞驰下坡。讲到这里,她忽然问我,那首诗呢,写好没有。我苦笑,说没有,跑新闻这两年,已经很少有悠闲的时间,两年也就写过五六首,都还是那种不敢拿出来看的,手都钝了。

林双又要了一杯酒,我也要了一杯。NGO停办后那段日子,我暂时没找到工作,窝在回龙观的出租屋里,朋友带来洋酒,喝得剩下的,我深夜里写完东西,一个人喝完半瓶才睡觉。我并不是打算以写作为生,只是做些记录,有几篇资料性质的东西需要写,在机构时的一些经历,以及后来“喝茶”的详细经过,写完翻墙出去,贴到网上,算个存档。我会做的东西不多,想来想去,读完几本一直想看的书,还是决定当回记者。投了好多份简历出去,最后去了一家报道互联网创业的创业媒体公司,跑电商零售方向。遇到林双那天,是在活动的签到处,我们两个都楞了几秒,不知道怎么打招呼,我看到她的脸忽然红了一阵,心里像相机的闪光灯照了一下,莫名觉得,所有烦闷的发布会,都不再难以忍受。

那天晚上,从酒吧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我们没有着急回家,走到工体北门,又沿着三里屯散步。到团结湖附近的十字路口,还亮着红灯,林双走在我前方半米,她没有停下,径直闯过去,我左右望了望,看到南边有辆红色马自达飞快地冲过来,我下意识地伸右手拉她左手,那是一种机械的熟悉感,就像很多次,在灯火阑珊的午夜,我们一起走出成都红瓦寺的电影院,我追上去拉她的手。红色马自达往北边冲了过去,没减一点速,隔着林双半米的距离,我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使劲拥着,她轻微地挣脱了几下,也向我胸口贴过来。我们都还住回龙观,一起打车回家,到了她家楼下,我也下车,说,送你到楼下吧,她说,不用了,去我家吧,我说,好想吃一份烤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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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她不给我讲那个隐情,我也愿意跟她复合。

2013年的夏天,她不愿跟我去佛山,是因为留在成都照看她父亲要方便一些。家乡是个工业县,它最开始繁荣起来得益于煤矿,有个在深山里的镇子上,爬满青苔的破败红砖厂房之间,还遗存着一条窄轨铁路,据说还是清朝时修的,那里的煤矿好多年前就采完了。林双的父亲年轻时,在另外一个镇上挖煤,顶着竹编的安全帽和矿灯,挖到后来,下到作业面,要走一个小时。在林叔挖矿的八九十年代,安全条件极简陋,在得到带矿灯的竹编安全帽之前,工人在甬道里匍匐,嘴里含着电筒前进。也没有口罩,敲下煤块,灰尘扬起来,直接全都吸到肺里。矿里出过好几次事故,每次死人,林叔都躲了过去,离得最近的一次是被困在井下。他离开煤矿回家种地是因为后来老板出事了,一个遇难旷工的儿子,拿了把猎枪,守在煤矿附近,趁老板来矿上时,冲了上去,在不到五米的地方,冲脑袋开了一枪,据说,那猎枪的声音比开矿时放的雷管声还大。还在矿上时,林叔就感觉身体不对劲,容易累,呼气吸气越来也重,家里的重活也干不了,戒烟戒酒很多年,那天我陪林双回家,他是破例。我毕业那年,林双没告诉我,林叔病情加重,得了一次感冒,肺上发炎,呼吸困难,差点窒息而亡。那次发病才检查出来,林叔得的是尘肺病,以后还会发作,平时就很危险。林双不想走得那么远,也不想告诉我实情,以此来留我,阻止我追求理想,爱上别人也是编的谎话,我走后的半年,她才跟那位后来分手的男人在一起。2014年春天林叔去世,临终前精神恍惚间,他嗫嚅着讲了自己的身世,说,他母亲去世时,不仅告诉了他真实的出生年代,还讲了关于林叔父亲的事情。准确说来,林叔是没有父亲的,当年一群红卫兵来镇上,把地主子女抓来批斗,关在柴房里,好几个晚上,有个红卫兵都来送吃的,然后强暴她,手里拿一把锋利的鹤嘴锄,林叔就是这么来的。

知道林叔的身世后,林双忽然对以前的职业规划失去了所有兴趣,想到考公务员、事业单位,或者进国企,她心里就觉得恶心,充满耻辱感。这不是一种刻意的情绪,头脑中的信息和知识汇集起来,情绪自然就出来了,怎么都按不下去。以她的知识了解,她觉得那个当年强暴她祖母的红卫兵,跟当下这个体制有着血肉相连的亲缘关系,如果纯粹为了谋生,她不会对那些东西带那么强烈的情绪,但有了这个缘故,她的心里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接近那些东西,仿佛自己也赤裸着身体,仿佛再次遭到那个造就了红卫兵的母体的猥亵。最终她找工作,尽量往远离那些方向的走。林叔去世,她不再有牵挂,便跟着男朋友来了北京,然后分手。

我们中午过后才起床,拉开窗帘,阳光漫进来,像水坝崩溃。我躺在床上看着正在盘发的林双,想着刚刚阳光与水坝的意象,随口闲聊,我问林双,还记不记得她家附近的那个水库,我爷爷也参与过修建,他当年在县城读初中时,学校分配下乡参加劳动,来回八九十公里的山路,走得他腿软。我说,以后我们再回家可以去那里露营,在这个和解的宁静午后,我从未那么强烈地憧憬与林双的未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早餐,林双煮番茄煎蛋面,她知道我最喜欢吃,我从冰箱里找到几棵小葱,扭开水龙头冲洗干净,直接用手掐成不均匀的小段,盛在小碗里,等着面出锅。看得出,林双平时不怎么做东西,她连围裙都没有,我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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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份新工作没有做多久,2016年的秋天下了一场大雨,接近黄昏时雨停了,天边出现巨大的彩虹,我没有像很多人那样拿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因为我当时到昌平采访,位置刚好就是彩虹底下,拍不到全景。林双在下班路上拍了发给我,把自己放在镜头前面,笑得很开心,在那样壮丽的背景衬托下,那个我们在哈尔滨买的镀银小十字架耳环,给我一种隽永的美感,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是宗教符号作用大一些,还是她那张素丽清雅的脸庞。我们打算去四元桥的宜家,买一个书柜、加湿器、一些盘子、碗。住在一起后,我们在酒仙桥梵谷水郡租了一个宽敞的开间,在六楼,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太好,朋友周末来玩时,不能使用吉他扫弦。那阵子,时常都是五六个要好的朋友在房间里喝酒聊天,我跟林双就在厨房做吃的,我大约学会了三十种菜,最拿手的应该是金沙玉米,方便下酒。

刘元之前工作的一家时政思想类网站被迫关闭后,他时常来找我喝酒聊天,到了那年十一月,他提出一个想法,说想搞创业。那其实是一个非常不靠谱的想法,尽管他家算很有钱,可以支持他折腾这些事情,我答应他可以先做着试试看。刘元是安徽无为人,2010刘晓波得诺贝尔和平奖时,我们正上大三,都很兴奋,想着可以做些什么事情,最后想到的办法是写了字出去游行。时间选在晚上,拉了半天,只有两个女生愿意跟我一起去,一个是愿意陪我的林双,还有班上另外一个会弹吉他的姑娘。后来会弹吉他的女生跟刘元在一起,2017年夏天结婚,半年不到就生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叫刘力帛,女孩叫刘迪芒。我非常反对他给孩子取这种带强烈政治色彩的名字,一个自由,一个民主,我说,你这个跟当年他们给孩子取名建设、计划、爱党是一个意思。刘元不以为然,还坚持说不一样,至少听上去都是比较优美的,我只好翻一个白眼给他。

刘元的父亲我见过,一个精瘦的男人,来学校看他时开一辆大奔驰,请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吃饭,在学校外面的麻辣烫喝大酒。刘叔一喝酒就脸红,喝高了话特别多,讲他当年在合肥读大学时的经历。他当时的专业是理科,学电器,听过方励之的公共讲座,89年运动时,他在合肥参加,到处发传单。后来躲过清算,先在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后来辞职下海,做高压电缆生意,主要业务放在西南各省,算一个不错的商人,积存了几千万资产。请我们吃饭时,刘叔已经开始他的事业转向,离了婚,生意也基本放了,专心做公益,主要是农村儿童助学等方面。他很支持刘元的想法,给了儿子一份五百万的启动资金,刘元的想法是,做一个独立的非虚构写作项目,大致的内容方向是民间口述史抢救和政治黑幕深度揭露。作品不求发表,不设定商业模式,就是养一群人,先把作品拿出来。当然,这个项目需要高度保密,不建微信群,不组织活动,连参与项目的几个写作者之间都不会有直接接触,全部在线下跟刘元单线联系。说事情那天刘元在我家待到夜里三点,林双拉过卧室的活动门,早早睡下,但我到床上时,她还醒着,没跟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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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春节,从北京开车回四川的roadtrip是一趟美妙的旅程。我拿了驾照,借了一位北京朋友的车,又约了一对在北京做媒体的朋友。一路上我们开着车载音响大声地唱歌,朗诵小说和诗,专挑夜晚赶路,白天在凋敝的小镇歇脚,吃到的面条越来越细,喝到的汤越来越辣。

最美妙是在河南境内的一个小镇上,我们清晨六点抵达时,天还未亮,雾气弥漫在蜿蜒的小镇街道。我们把车椅子放下去,女人们先睡觉,我跟朋友下车抽烟,在那条不到一公里长的小镇街道上来回地走,等太阳慢慢升起来,雾渐渐散去。赶集的老人用光滑的扁担挑着胡萝卜赶集,站好摊位,我们无聊,过去跟人攀谈,递烟,买五斤胡萝卜,听他讲故事。一开始我们还得追问着,后来老人谈兴上来,就不用追着,他自己就顺畅地讲起来。说他们村里有座孤坟,早就没人管,只是每年春节、清明,会有一个戴眼镜的老年人上坟,每次来都给他带一条上好的黄金叶。扫墓的老人是个退休干部,知青下乡时爱上村里一个比他大不少的女人,两人经常偷偷去山上读诗,后来事情被发现,知青的父亲走关系把他弄回北京,女人留在农村当破鞋。她当年是被迫嫁给那个跛脚的农民,母亲是国民党特务系统一个上尉的妻子,不知为何,丈夫撤离时,没有来得及将母女接走。特务的妻子审时度势,为求自我保全,将还未成年的女儿许配给一户贫农。镇上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提了胡萝卜,留了卖菜老人的电话号码,约好也许可以请他帮我们联系那位老人做采访。镇上的小学旁边有家包子铺,有热粥,我们决定先回去,把女人们叫起来,一起过来吃早餐,然后找地方睡觉晚上再出发。

从湖北进入四川时正是夜里三点,我们过了省界,把车停下。深夜的国道寂静空旷,朝一片开阔的谷地延伸,水泥路面被月光映得发白,两旁是高山,月亮已垂到山顶,定眼仔细辨认,依稀可以看到,旷野里散落着不少房子,但没有一盏亮着的灯,有狗叫在远处响起,熄了车灯,狗叫便渐渐停了。我们都喜欢这样空寂的深夜景观,便下车活动腿脚,我牵着林双沿着公路慢慢散步,抬头望低垂的月亮和头顶的灿烂星空。林双拿出手机打开星座识别app,一个个地认,不停感叹,哇,还异想天开地说,希望我们的死亡只是生命形式的转换,死亡就是飞升去了别的宇宙,她问我,在那里,我们是不是还会遇见,我说,肯定会的,死多少次都会在一起。

那个春节以后,林双再次离开了我,在微信里拉黑。

我跟林双回她的家乡高石镇,除夕陪她母亲和弟弟看春晚,我跟他弟弟睡一个房间,大年初一给林叔扫墓,初二再一起回我家,爷爷奶奶都很喜欢林双,给了她一个很大的红包。我们留在家里陪了父亲、母亲两天,初五再去拜访爷爷奶奶,同时也是为了准备我的采访。我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让林双陪我一起去,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可以一直停留在那个夜晚,在孤寂的边境深夜一起仰望星空。

答应刘元的事情,我想先从家族史这一块做起,回家过年以前,我就给爷爷打过电话,简单说明了我的计划,他很支持,说,还要好好整理一下,到时好好跟我聊聊。爷爷家在城北景祥花园,房子买在底层,还圈了一片花园,平日里,他们二老的主要乐趣就是在这里怡花弄草,爷爷尤其喜欢仙人掌。他也爱拉提琴,当年下乡时,为了做提琴弓弦,冒着被马踢翻的危险去偷割别人家的马尾,奶奶爱上他,很多就是因为提琴拉得好。爷爷从小就很偏爱我,他教我们几个堂兄妹拉提琴、写毛笔字,到最后,只有我坚持下来,每年假期,我都抽空陪他们住两天,跟他讲许多学习和生活上的事情,从小到大,我都觉得,在家里,爷爷与最亲近。可是,那天的访谈结束,我却绝望的发现,我们之间的隔阂,或者说是裂痕,永远无法弥合了。

我们从爷爷的少年时代讲起,我的思路是,让他尽可能多地还原生活细节,在学校里学些什么,与朋友之间的琐碎趣事,供销社里可以买到的东西,包括他当年去高石镇参与水坝修建时的情景。我问得很细,包括穿什么衣服,使用什么工具,参与劳动时吃的伙食,我最感兴趣的,他在文革时期的经历。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已经去世的曾祖,曾经参加过第二次国共战争,后来转业回家进入政府工作,做到县委宣布部的副部长。文革时爷爷十七岁,属于干部子弟,他先在县城闹,后来又出去串联,下乡破四旧。他讲到一次在高石镇的经历,那个镇是开矿的,县城的红卫兵去镇上点火,武斗时,有人拿火药枪,有人拿鹤嘴锄。他认为有件比较特别的事情尤其值得一提,就是他当年还做过一件好事。高石镇上有家姓林的地主,男主人在土改时就被打死了,文革时家里还剩一个女儿,红卫兵把她抄了家,赶出正房,关在柴房里就没人管了。我的爷爷说,他在那阵子,几乎天天晚上都去给那女子送吃的,为了防对立派别偷袭,他还每晚都带着一把鹤嘴锄。算是在一个黑暗的年代里做了一件好事,他说。

听到这里,我已方寸大乱,不知道再如何问下去,我转头看了看林双,她眼睛已红了,噙着泪水。爷爷看出林双异样,问为什么,我搪塞说,林双是被爷爷的事迹感动的,她知道在那个年代,像爷爷这样坚守人性,去帮助地主的后代有多么不容易,需要冒很大的风险。爷爷听了,露出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也说,是啊,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求个心安而已。我望着这位面相清癯的退休林业局副局长,我曾经最敬爱和信任的人,仿佛生活的世界,被突然撕开一条巨大的裂缝,这位和蔼老人的形象不断地往后退,退进一个阴暗混沌的背景里。

林双借口打电话,起身离开,我中断了与爷爷的对话,追出去,再也没找到林双,电话再也没打通。我向爷爷追问,坚定地盯着他,他的眼神闪躲了,但,依然重复那个善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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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告诉刘元我回家采访爷爷的事情,春节时,刘元去了趟河南,给那位卖菜的老人打电话,带上一条上好的黄金叶,初五那天,果然等到那位上坟的老干部,一番交流后,对方表示可以提供帮助。刘元觉得对方跟自己的想法合得来,便将计划和盘托出。过了没多久,刘元就被喝了一次茶,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跟我们透露谈话的内容。在那之后没多久,刘叔的生意也迅速地崩溃了,以前所有的合作伙伴和政府关系,都不愿再跟他往来,他资助的几十个学生也中断了。

我再也没见过林双,去过她家许多次,只说在外面工作。2021年,在一次校友会上,听一个学妹谈起过,说她2020年结的婚,后来因为打过胎失去生育能力,很快又离了。我现在写在纸上的这个故事,也注定会被遗忘,网上早就放不了这种东西,我写过的其他故事也埋在地里,但无论你是谁,我都不会告诉你它们在哪里。

我依然想念着林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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