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雪的人 ZhuxueDeren.e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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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作家,1991年生於台北。日本法政大學文學碩士。2021年以詩集《掙扎的貝類》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2021年11月出版NFT《小說詩集》。 www.zhuxuederen.com

散文/路上有藝妓在哭

  金閣寺、嵐山竹林、八坂塔、清水舞台、千本鳥居……我曾經幻想若是把這些被觀光海報重複使用到足以自成另一個京都宇宙的意象捏成一顆球,人們依然能指認它是京都。那將會是一顆帶有日本色調的球,如同金澤的傳統工藝加賀手鞠。而這顆名為京都的球中如果有住人,理應是僧侶與藝妓。

  拜訪京都多次的我儘管不只一次與僧侶擦肩而過,卻從來沒有見過藝妓──畢竟如此醒目的穿著走在路上容易被騷擾要求合照,導致她們不會隨意出現在遊客面前,大多偏好以計程車通勤。花見小路的巷口總是可以看見手持昂貴相機的人們守株待兔,這些人都知道鏡頭該要瞄準的不是街道,而是計程車的車窗。

  來到這座古都求學之後,我才終於見到了藝妓/舞妓,且遠遠超過一位。當時由於坐落在四条大橋東側的南座劇場正在整修,京都五花街之一祇園甲部的年度歌舞會「都をどり」改至我們學校的禮堂進行,因而經常可以看見藝妓與舞妓穿梭在學校充滿現代感的大廳。某日我坐在大廳的咖啡店,轉頭看見兩名藝妓就在隔壁,頓時覺得身穿便服的自己才屬於突兀的一方;後來我又參與了由藝妓擔任講師的學校課程,內容大致是藝妓的學藝生涯以及日常生活。先前聽聞她們時常以手遮口,是因為白淨的臉孔下牙齒會更加明顯──聽課的過程中我確實很難不去注意麥克風前開闔的牙齒,它們讓我想起二十世紀初期超現實主義電影中被獨立出來的五官。

  此外學校也曾招待我們這些留學生到祇園的彌榮會館觀看藝妓演出,不過一踏進現場馬上能意識到此處僅是為了觀光客而生,舞台下多數是打扮休閒的西方面孔。會場中看得不耐煩的小孩四處奔跑,與台上零星起舞的藝妓形成滑稽的對比,與其說是來看藝妓演出,我更覺得自己正在觀賞一幅由西洋畫家仿作的浮世繪。

  上述的經驗沒有讓我感覺到自己札實地見到了藝妓,畢竟這些都是被安排好的場合,是個在特定場所總會遇到的必然,就像是在速食餐廳中喝到可樂,或是打開信箱看見購物網站寄來的生日賀卡與折價券。我更期望的是在京都這座城市中驚鴻一瞥,看見那些儘管已經逐漸被時代淘汰,卻又使勁地背負著歷史而融入古都光景的人們,正如上學途中偶然見到的手工榻榻米師傅,或是在神社參道前不經意吃到的百年甜點。

  首次在並非安排好的情況下偶遇藝妓,是入秋的夜晚我到八坂神社附近的麺処むらじ吃了碗檸檬拉麵,散步回程途經祇園白川。細雨落在石磚地上,阻隔了相鄰馬路的車流聲,使得這條只有兩層樓木造建築的老舊街道更顯魔幻,魔幻到就算穿越時空回到了過去可能也不會馬上察覺。我撐著廉價透明傘走過名為巽橋的石造橋,心中想著剛才那碗拉麵到底該不該算美味。幾步之後透過櫻花枯枝我看見守護藝妓事業的祇園辰巳神社、川邊的朱紅色圍籬,圍籬邊一名舞妓收起紫色的傘走進計程車。短短幾秒使我感覺到自己總算成功見到了藝妓/舞妓,同時交織著解脫與空虛的複雜情緒。

  雨中舞妓的衣服讓我想起夏日的祇園祭宵山──空氣中混雜著汗水與啤酒的氣味,身穿五顏六色浴衣的人們搧著風遊走大街上,為的是一睹散落在京都四處的華麗山鉾(由人力拉行的山車,大者可高至二十多公尺,每輛皆有獨具特色的裝飾與圖騰)。相較於觀光客爭先恐後想要拍攝的大型山鉾如長刀鉾或是月鉾,隱藏在巷弄中伴隨著居酒屋燈光以及樂隊吹笛聲,那些不為人知的小型山鉾反而更令我印象深刻。後來我才知道京都自古以來都有這種「偶然的美學」,據說部份的山鉾甚至會嘗試遮掩最美的部分,為的是讓意外瞥見的人能夠更加驚豔。

  隔年夏天當我在鴨川納涼床(夏季限定的川邊露天用餐區)吃著赭紅色的生馬肉以及豆皮料理,也曾瞥見隔壁店家的舞妓;或是到北野天滿宮賞楓的之際,曾經看見橘紅色夕陽下有藝妓在上七軒老街行走(那景象確實如同一張京都觀光海報)。然而真正讓我無法遺忘的藝妓記憶,卻並非來自親眼目睹。

  某夜我站在先斗町入口,等待人在居酒屋打工的朋友下班(居酒屋的初代老闆娘正好也是藝妓)。先斗町坐落在高瀨川與鴨川中央,昏暗的窄巷中櫛比鱗次擠滿了所費不貲的日本料理。我看著店家門前成排燈籠的光線,看著充滿料理文字的街道中熙來攘往前來買醉的人們,接著看見一臉疲憊的朋友緩緩走來。「剛才我看見路上有藝妓在哭」她說。

  儘管只是聽聞,卻使藝妓兩個字在我的心中更加立體,我彷彿看見了這座城市不為人知的一面。那名藝妓為了什麼而哭?是因為私人感情?還是工作上受到委屈?朋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我想起他們在白色面容下真實的膚色,也讓我釐清了偶遇藝妓當下的情緒──這是一種理解到這些人「其實也不是那麼珍貴」之後,反而才能體會到的珍貴感。

  車水馬龍的街道突然靜音,夜晚已是入秋的氣溫,我卻聽見了專屬於夏日祇園祭的囃子樂聲。我想起那顆由京都意象所捏成的球,原先以為藝妓的白色臉孔遲早也會被我給捏進球中,殊不知是這張臉孔讓球在我的心中瓦解。金閣寺、嵐山竹林、八坂塔、千本鳥居皆各自回到了自身的位置,它們不再是海報上的物件,而是台北家鄉巷口就會看到的,無法再更日常的早餐店。

  走進公車之前,我回望月夜下已經整修完畢,如藝妓衣著般輝煌的南座劇場。此刻我總算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京都,生活在這座帶點虛假,卻又活生生的古老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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