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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

奥林匹亚(二):俄狄浦斯 / Oedipus

(编辑过)

成都,2018年9月

我是在快餐店看到谢枰的,当时我正在那儿打工,每周三五六去。那会我们店快打烊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我猜他一定以为所有快餐店都和麦当劳一样二十四小时营业吧。

我在前台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那会点餐的人不多,他穿着两用风衣和牛仔裤,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个人坐在店里不起眼的角落,面前的桌上没有食物。

店里习惯了对这种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有顾客时不方便驱赶。十一点左右,我从前台换下,店里的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店长低声向我示意这个不受欢迎的存在。

我觉得他不像一般的流浪汉或乞食客,那些人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这座城市有很多这样的人。

而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是文质彬彬,甚至有些知识分子气质。不知道是什么麻烦事撞上了这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我系上围裙,走到他所在的角落,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不好意思,可以给我点吃的吗?随便什么都行。”他直视着我,好像是认识我一样。和我预料的一样,他说起话来相当礼貌。

“我的钱包丢了,真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见我没有反应,他接着解释道。

可怜的年轻人,出门怎么能丢钱包呢,真是太不小心了。我扭头望向站在另一角落的店长,她伸出右手食指对我摇晃。我回过头,看见谢枰的视线从我身旁穿过。气氛变得尴尬。

“我帮你看看还有什么。”我对他说,然后转过身,从店长身旁走过,径直走向后台。

盛起又冷又软的薯条时,我在脑海中设想了几种对弈方式。如果店长说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我就用给山区孩子捐款的活动反驳她。如果她说收容流浪汉只会催生更多流浪汉,我就说我们不帮助他们难道还能等政府来解决吗。如果她说在她店里就得听她的,那我明天就不来了。当我端着餐盘再次从她身边经过时,她一言不发,任凭双眼流淌坚硬的射线。

“还有些薯条,有点冷了,你将就着吃吧。”我把薯条放到谢枰身前的桌上,说。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他说,同时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起薯条,看样子确实像是一天没吃东西。

“没关系,反正剩下也不能留到明天。”我对他说,“对了,我们店快打烊了,你吃完赶紧回住处吧。”

“什么,你们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他抬起头看着我,抓着薯条的左手悬停在空中。

“我们可不是麦当劳。我快下班了,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是这样……”他的表情有些难堪,“我不是本地人,今天在这里,钱包和手机都被偷了,信用卡和身份证都在里面。”

“需要我帮你订酒店吗?”

“可是我没有身份证啊。”

“这样啊。”我站在原地,双手盘起,看着他,“你联系过家人吗?他们或许可以帮你想想办法,需要我借你手机吗?”

“我……”他迟疑了一下,“我在这边没有家人可联系。”

“那这样吧,你先坐一会,等我下班了再帮你想办法。”我说。

“不用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实在不行,我就去地铁站睡好了。”他笑着说。

我也忍不住笑了。“看你的样子也像是个读书人,难道以前睡过地铁站?”

“那倒没有,可走投无路也没有办法,至少现在睡地铁站不用再担心钱包被偷了。”他苦笑着说。

“还是让我帮你想想办法吧。我快下班了,你等一会行吗?”

我转身回到后台,把货架整理好,到更衣室换下工作服,和店长道别。店长的眼神缓和了许多,毕竟她比我更清楚,一百克凉掉的薯条并不是什么重要资产。

“走吧,咱们边走边想办法。”走过谢枰身边时,我招手对他说。

他像是不愿意站起来,紧紧地看着我,程度还算得体。

“来了。”他从座位站起,拿起手边的书本夹在腋下。我这时才注意到这本一直放在桌上的薄薄的小书。

“你看的什么书呀?都没被偷,怕是连小偷都看不上吧。”我笑着问。

“古希腊悲剧。”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他居然还认真地回答。

“埃斯库罗斯?”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他看了眼书的封面回答,“你看过这本书吗?”

“没有。听学院老师提到过。讲什么的?”

“我还没看完。你是学文学的?”他看着我问。

“怎么了,很意外?”

“那倒没有。你们平时都会看很多书吧?”

“我们学院百分之九十的人,一年能读满两本书就不错了。”我笑着说,“你呢,也在上大学吗?来成都做什么?”

“早就毕业了。别提了,一言难尽。”他叹了口气,垂下脑袋。

“说说呗。”我说。

“现在还是先说说我今天能睡哪比较好。”

我和谢枰并肩走出店门,路灯下昏黄的马路上,不时有霓虹色的车灯驰过。

“也是。要不这样吧,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去我那住,离这儿不远。”我说,“明天你先去派出所补办身份证,然后去银行挂失银行卡,再去买部手机。虽然是麻烦了点,不过总是能解决的。”

“我手头又没有户口本,怎么补办身份证?而且,住你那边,不太好吧……”他挠了挠头说。

“没关系,我看你也不像坏人,沙发还是放心给你睡的。”我冲他笑了下。我相信他不是专挑快餐店女店员下手的连环变态杀人狂。

“你一个人住吗?”他问我。

“嗯,就在前边那个路口右转,一个旧小区。”这个学期开始,我就不住研究生宿舍了。我租了个便宜的单间,到学校三站地铁,离打工的地方倒是很近。

“这么说,你单身?”或许是觉得失礼,他忙挥手撤回问题。

我倒是不介意。“我有男朋友,高我一级,忙毕业论文,只能住宿舍。理科生嘛,没办法。你别多虑,房子是我自己租的,和他没关系。我只是为了帮助你而已。”

“行吧。”他面露羞涩,勉强接受了我的提议,“我还从来没在哪个女孩子家住过呢。”

“是嘛,我可不太信。”我看着他还算帅气的脸庞,笑着说,“说说,东西怎么丢的?”

“算了,这事我不想说。”

“那总得说说来成都是干什么吧?你是哪里人呀,我完全听不出你的口音。”

“一会到你家再说吧。”他说。

“行。”我说。

我们沿着路灯残缺的街道走回小区,从门口刷卡进入,值班室的保安用怪异的目光瞥了我们一眼。从老旧的电梯上到八楼,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屋子里有些乱,沙发上堆满了杂物,这周还没来得及打扫。

“我把客厅收拾一下。”我来到沙发边,开始整理杂物。

“不用了,你去洗漱吧,我把东西拿掉直接睡就行。”谢枰走过来,伸手帮我搬东西。

我让过身,坐到沙发旁的凳子上。“我还不打算睡,你说了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的。”

他把杂物放上茶几,坐到沙发上。“好吧,只要你不嫌无聊。”

“怎么会呢,说起来,你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丢了钱包到快餐店要饭吃的大学生呢,哈哈。”说着,我笑了起来,“说说吧,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被我爸赶了出来。”

“你刚才不是说你没有亲人吗?”

“对啊,他都这么对我了,我还把他当亲人?”

“为什么呢?是从家里赶出来了?那你母亲呢?”我问。

“我小时候他们就离婚了。他现在有女人,但我从来就不认识她们。不是从家里,是从他的工厂。”

“你在他的工厂工作?做什么呢?”

“负责室内设计。”他的语气有些生气,不知道藏着什么隐情,“我大学是学艺术的,从小学习不好,只会画画。你别看我拿着本书,其实我从小就没怎么正经读过书,印象里,我家的书房从来就不放书。可就说画画吧,我是左撇子,从小被他打,改用右手写字,画画,现在左手只会吃饭了。”

“听上去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就是灾难。”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随即继续倾诉,“他把我送到纽约读艺术,我本以为是他尊重我的兴趣。两年前毕业,我想留在纽约,他却逼我回家,到他厂里上班,就好像我只是他的工具。要知道,不是谁都有机会在福玻斯画廊办展览的。”

“这么说,你画画一定很厉害吧?”我问。

“自我感觉一般,不过他们都说我想法很多,就当是表扬吧。”

“当然是表扬了。对了,你说你两年前毕业,那你今年也是二十四岁?”我端详着他的面孔,依稀想起些什么。他也注视着我,但又很快挪开了视线。于是我也调转头去。

“是啊,你觉得不像?”他反问我。

“怎么会。”我说,“这么说,咱俩还是同岁呢。”

“真巧。接着说吧,我不会别的,在他厂里只能干老本行,做些设计。他把新厂区的室内设计交给我负责,我又一次看错他了,我以为他信任我,让我放手去做,可实际上并不是。整体方案我很快就做完了,风格比较简约,成本也不高,但和他在一个细节杠上了,最后没杠过他,就被赶出来了。”

“什么细节?”我好奇地问他。

“整体设计做完后,还有局部方案,比如在办公室,走廊,做些文化创意。他觉得放些企业文化展示,再加上些政策时政之类的,还有员工表彰。我觉得太土,我构思了一个方案,”他转过头,看着我问,“对了,你看过一部电影吗?”

“什么电影?”

“一部纪录片,叫《脸庞,村庄》,应该是去年的片子。”

“听过名字,但没看过。”我回答,“是讲什么的?”

“讲的是一个电影导演和一个街头艺术家,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搞艺术。他们一路上给形形色色的人物拍照,印成巨幅海报贴在墙上,那是他们的房子,店铺,或是工厂,很有意思。”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想在厂区入口的走廊墙壁上印刷一幅工人的群像,可那人坚决反对,说什么太标新立异太花时间,还说会让工人有主人翁意识,我就奇怪了,难道工人就不应该有主人翁意识吗?”

“我也觉得你的创意很好。”我若有所思地说。

他叹了口气。“和那人没什么好说的,最后那条走廊上贴满了优秀员工光荣榜。”

“就因为这点事,就把你赶了出来?不至于吧?”我关切地问。

“不是,不是因为这事,还有别的。”

“什么事?”我转过头问他。

“劳动节的时候,工厂里的工人组织了罢工。”他低着头说。

“罢工?为什么?”

“起因是这样的,”他再次深呼吸,“新厂区刚装修,挥发气体还没达标,就开始运作了。一开始是几个工人生了病,住院还被扣钱。他们要求做环境检测,那人不同意。听说检测挺贵的。几个条件好些的工人凑钱做了检测,指标超了三倍。那时候已经开工三个月了,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几乎不去新厂区了。说起来,那阵子我也老是咳嗽。那几个工人把这事报给媒体,那家伙就把他们开除了,事情就这么起来了。工人们要求赔偿,休假,撤销开除,还把加班费,社保等等的旧账都翻了出来。总之,闹得很大。”

“没想到你父亲是这样的人,真令人失望。”我低声说。

“只是失望就好了,像他那种寄生虫,被车撞死也是活该。”他愤愤地说,“不好意思,太激动了。”他打了个手势道歉。

“那你呢,你和这些事又有什么关系?”

“我支持他们。”他垂下头,像是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我不是为了劳动权益之类的,我纯粹只是看那家伙不顺眼。”

“如果是我,我也会站在工人那边。”我说。

“谢谢。”他说,“后来他喊来了警察,把几个带头的抓了,人就散了。又接着开除了十几个人,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当地的企业知道这事,不会用他们的,应该都去了别的城市,或许也会有来成都的吧。”

“成都?都是一个样。”我摇了摇头说。

“那天晚上,我就被赶出了家门。他把我的书包和画架扔出门外,骂我是条吃里扒外的狗。哈,骂得好,我还经常自己掏腰包请工人朋友一起吃烧烤喝啤酒呢,我当然吃里扒外了。可我看不惯他把我的画架当垃圾一样扔出来,你知道它陪了我多少年吗?就这么摔坏了。”他喘了口粗气,“我要是学音乐的,他准能把钢琴给我从窗户里扔出去,操他大爷的。”

“别这么生气了,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伸出手,抚慰他的肩头,“你之后去了哪呢?”

“我买了个小些的折叠画架,带着几身衣服就走了,从深圳一路来到这里,昨天晚上刚到的成都。路上有机会就帮人画像,也没画几张,赚不到多少钱,全靠卡里的积蓄,现在可好,全被偷了。”他懊丧地说。

“在哪儿被偷的啊?”我问。

“在你们学校。”他抬起头,看着我回答。

“你是说我们学校?你知道我是哪个学校的?”我惊异地问他。

他也有些惊讶,像是说错了什么,但很快定下神来。“你不是学文学的吗,你住的这一带附近,也就这一所综合性大学了吧。”

“你还挺聪明的嘛。不过,来我们学校干吗?”

“瞎转悠呗。你们这座城市,还是有些文化底蕴的,随便逛逛也挺不错的。”

“可惜经过这么多年的建设,也都变得千篇一律了。你离开家之后,为什么选择来成都呢?”我问。

“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计划,路过了不少城市,自然而然地就到了这里。”他转过头,望向客厅窗外的夜幕,“其实,我出生在这里。父母离婚后,父亲就带着我离开了,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你说啥子?”我从凳子上站起,惊喜地问,“你是成都人?”

“我不确定……怎么了,你是吗?”他转过脸,看着我反问道。

“我家在绵阳,离成都不远,”我笑了起来,“我从小就和母亲一起生活在那座城市。”

“绵阳……”他低声嘀咕着,“这个名字好熟悉,我好像想起什么来了。”

此刻,天使驾驶着喷气飞机从小区的上空驶过,我和谢枰同时陷入了沉默。我忽然觉得,他很像某个人,某个我身边的人,某个我很熟悉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驱使着我。我坐到谢枰身旁,和他长时间地对视。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亲吻他的嘴唇。他想要拒绝。我伸手抱住他的身体,他努力推脱,却抵挡不了我的热情。我剥下他的衣物,然后将自己脱光。我们在沙发上接吻,拥抱,然后做爱。

林峨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她,不是在快餐店,而是在文学院的大楼前,我第一眼就记住了她的样子。她扎着朴实的短辫,穿着灰色的衬衫和黑色的短裙,前额的刘海被春夏间的暖风拂起,英俊的眉角在发丝下若隐若现。

她站在人群中,第二排,或是第三排,我记不清了,手中举着字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正义”,“法律”,“女性权益”等词语。她身边有位年纪稍长的男子,可能是讲师或者助教之类的人。

忽然间,我想起了吕丽。

我不知道吕丽去了何处,我试着尽量不去想念她。我不介意她给我带来的欺骗和背叛。我知道,我并不能为她做什么,我们终究不是一条绳子上的人。

然而,我也必须不乏羞耻地承认,我的出走和她不无关系。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当着我的面把她开除,可当我怀着自以为是的义愤和怜悯找到她时,得到的却只是一个人尽皆知的谎言。

于是我离开了深圳。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过要来成都,但有什么力量在冥冥中牵引着我。

我一直相信,成都就是我的故乡,或是附近的哪座城市,我不知道。父亲从没给过我正面回答,但故乡的容貌时常浮现在我的梦中。群山环抱间的平原,一条大河穿城而过。我想象故乡的面容,就像想象我的母亲一样。天哪,我已经完全不知道母亲的模样了。

我只记得,我的母亲是名普通的劳动者。所以,对我来说,艺术就是关于劳动者的科学。但是很多人不这么认为。那些所谓的艺术家,他们熟知一百年前的先锋派绘画技巧,却不知道早在一万年前的原始洞穴中,人类就创造了最高水准的艺术,而那正是关于劳动,关于团结,关于生存的。他们不懂这一点。

抱着艺术就是劳动的想法,我踏上了没有指引的道路。我打算边走边画,付出劳动,获得报酬,不求谁也不靠谁。

显然,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我知道那些一路走一路创作的艺术家,他们背后是庞大的团队。而我至今挣到的最大的一笔钱,是在某城市替一名高中女生画像得到的五百块。包养她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戴着副墨镜。

这让我讨厌人们,也讨厌自己。是的,没有人关心艺术,可我不该思考这么深刻的话题,眼下急需解决的是生存问题。我想过边旅行边打零工,可到头来却变成白天闲逛,晚上回酒店看两眼招聘网站,结束无所事事的一天。

我考虑过去快餐店这一类的地方打工,或是书店,咖啡店,但这样的话,我就又得在一个地方固定下来了。有什么不受限于地点的工作吗,写作?显然我没这能耐。那不如还是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吧,远离父亲,远离工厂,远离警察,画画,劳动,读书,重新学做一个人。

就这样,我来到了成都。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这座都市早已不是传言中的浪漫。发达甚至森严,庞大乃至臃肿。从宇宙俯瞰这座城市,新兴的功能区在城市外围有序地排列,拥戴着消失不见的中心城区,活像马蒂斯笔下围成圆圈跳舞的裸体女人。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五月以来,我一直关注着这个地方。我把能看到的和不能看到的词语记在笔记本上。很快,用来记录创作灵感的笔记本被一长串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填满了。

五月四日,文学院女研究生朱某在宿舍内自缢,留下长达万字的遗书,称研究生导师高某在长达三年的时间内对其进行生理侵犯,带来了严重的精神创伤。室友发现其遗体后,警方介入调查,该宿舍另外三名女生和该栋楼部分女生搬离宿舍,自寻住处。

五月五日,学生论坛匿名用户发帖陈述上述事件,引发热烈讨论,另有匿名用户称死者遗书内容属实。

五月六日上午六时,学生论坛入口暂时关闭,下午三时恢复,上述帖子已被删除。

五月七日,文学院部分学生进入学院大楼,以抗议的方式向学院领导施压,要求院方进行必要的调查和处理工作。

五月八日,大学和文学院同时发布声明,对文学院教授高某给予退职处分,并剥夺其“江城学者”称号。

同日晚间,部分学生在学校中央广场为死者举办悼念活动,因违规点燃明火,遭学校保安驱逐。

五月十一日,高某由南京某高校聘请,出任该校文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并担任副主任一职。

五月十二日,学生论坛匿名用户发布帖子,抗议高某由其他高校聘用一事。

同日,文学院多名学生发帖称,学院数名教授对研究生有身体或语言侵犯行为,并借此承诺发表论文,如期毕业等利好。理学院,社会学院,艺术学院等部分院系学生也在论坛上声援文学院学生。

上述内容均于当日被删除。

五月十七日上午,文学院部分师生在学院大楼前抗议。

五月十八日,南京某高校决定解聘文学院教授及副主任高某。

五月二十六日上午,文学院及其他院系师生再次在文学院大楼前举行抗议活动。从文学院学生会主席蒋某的社交平台,外界得知抗议师生的四点要求:

一,要求彻底断绝前文学院教授高某从事教育工作的机会,并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二,鉴于对学院同僚监管不力,要求文学院现任院长杜某引咎辞职;

三,要求推动大学研究生入学和学位管理制度透明化,公开研究生入学成绩,制定健全合理的学位考核机制;

四,要求推动大学成立有学生代表参与的高校师德委员会,建立明确可执行的监察机制,以监督学校教职工的个人道德等方面行为。

同日下午,校长办公室发言人表示,校方已认真考量学生们的意见,并承诺尽最大努力解决问题。

晚间,文学院发言称,将尊重学校的一切决定。

这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

虽然耳濡目染各行各业的潜规则,但真正敢于站出来的人不多,成都发生的事情吸引了我。

如今已是九月,距离事件的发生已过隔了一个暑假,校方似乎并没有履行承诺,也无意解决问题,否则,今天我不会看到师生们在大楼前再次聚集。

昨晚到达成都后,我在市中心的酒店住下,今天早上退了房,打算乘今晚的火车离开这里,继续北上。闲逛了一整个白天,直到接近傍晚时分,我才前往大学。

来到大学的时候,正好碰上第三次抗议。这学期开学后,学校就已禁止访客随意出入。我在学校门口搭讪一位女生,请她领我入校,保安会认为我们是情侣。

在文学院大楼前,我停下了脚步。师生们手举着字牌,喊着口号,他们的队列让我想起那副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工人群像。队列有四到五排,每排二十来人,七成是女生。

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林峨。她算不上特别漂亮,但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个我不认识,甚至都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女人。我同样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拿出手机拍下人群,也拍下林峨的面容,记录下她在人群中的模样。我相信,如果我再次遇到同样的画面,仍能在人群中第一眼找到她。

可就在这时,对峙的沉默随着学院大楼的玻璃大门一起,被一名情绪激动的学生的投掷物打破了,原本静止的保安队伍迅速控制了位于人群前排的人员。队列失控地向四方散去,我站在大楼南侧的小道边,被汹涌的人潮撞得几乎站不稳脚。

当我回过神来,人群已经散尽,楼前散落的玻璃碎片反射着灼目的夕阳。我把手伸入口袋,却发现手机和钱包已经不翼而飞。

“是吗……哈哈哈……那后来你去哪儿了?”林峨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房也退了,晚饭还没吃,真想不出能去哪。”谢枰愁眉苦脸地回答,“逛着逛着,就走到你们店里了。”

根据我的观察,人们出轨后的反应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迫切地寻求第二次欢愉,第二种则是穿好衣服,背对着背,一句话不说,或许是出自所谓的负罪感。但是,像林峨和谢枰这样的表现,我还从没见过。短暂地互相依偎一阵后,他们清理掉现场的痕迹,穿上各自的内衣裤,在沙发上面对面坐着,吃吃地看着对方傻笑。

“不是可以用人脸支付吗?”她问。

“我没开通那个。”他答。

“那你只好认倒霉咯。对了,你的行李呢?”

“哎,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把背包和画架都寄存在酒店了。我本来打算今晚离开成都的,去火车站之前顺带去取行李。现在倒好,车票买不了,包也没拿。”他懊恼地说,“不过包里只有些衣服,对我现在的处境也没什么帮助。”

“我看啊,要不我借你点钱,你找辆黑车回家算了,这应该是目前最靠谱的解决方案了吧。”

“我不会回去的。”他坚定地说。

“因为你爸?”

“对啊,不然还能为啥。”

“那户口本总得让他寄过来吧,不然你连身份证都没有,啥也干不了,不是吗。”她看着他说。

“这倒是,唉,真烦……”他伸手捂住前额。

两人仍坐在沙发上,突然停止了说话,互相看着对方。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又各自转过头去。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和你男朋友……”谢枰轻声地说。

“怎么,没上过床?”

“嗯。”他嗓音更低了。

“这有什么。”林峨不以为意地回答,“你不也没有女朋友吗?”

“可是,我们这样不好。”

“没什么的,反正我早就想和顾疏分手了。顾疏是我男朋友。”

“为什么?”他问。

“他呀,我都懒得说他,没时间陪我也就算了,他就是不思进取,情愿和同学一起,在实验室打游戏。”

“研究生不都这样吗?”他又补上一句,“虽然我没读过。”

“我以前也跟他说过,与其读个不喜欢的研究生,不如早点工作。可你要是真的喜欢这个专业,那就好好读。他有个师兄,读研时就很努力,去年毕业去了互联网大公司做研发,听说已经负责过大型项目了,前阵子辞职了准备创业呢。可是顾疏,他读研,不就是在逃避社会吗?天天打游戏,这算啥子嘛。”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读研?”他看着她问。

“不一样,我是真的想读,才考上来的。”

“可是,你们文学专业,应该也不好找工作吧?”

“是这样没错,只是……”她迟疑地回答。

“只是什么?”

“没什么,算了。”她扭过头,“其实……我一直想当一名作家,我从小就是这么想的。”

“那很好啊,你写过小说吗?”他问。

“这个嘛……也说不上是小说,就是平时喜欢写些短篇故事之类的。”

“写作的事,我给不了你什么帮助,不过听别人说,写作就要贴近生活,要去观察生活,比如去快餐店打工,就挺不错的。”

“我打工是为了赚生活费,毕竟租房要花钱,谈不上是体验生活啦。”她说,“那你呢,你又是怎么喜欢上画画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别的。”

“别这么说,我觉得你挺聪明的,对很多东西也有自己的思考,不像我,每天除了上课,打工,就是在宿舍或是家里看书,看电影。”

“这不是挺好吗,生活就是要简单点,别像我这样,把自己的生活给搞砸了。”

“我倒觉得你这样很好呢,当然,除了被偷钱包。”

“能别提这事了吗……”他语塞,“也说说你的家庭吧,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今天过后,你最好把我忘了,就当我们只是……”

“好了好了,别说了……”他羞赧地打断她。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和语气。“是这样的,从小,我就和我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

“你也是单亲家庭?真巧。”他插话。

“是啊,这么说,我们有不少共同点呢。”

“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他问。

“小时候,我觉得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这么多年过来,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前夫,也就是我爸爸。我不知道爸爸是个怎样的人,或许是残忍地抛弃妻女,又或许是经历了什么悲剧不得不离开。可不论是哪种情况,妈妈都会不愿意提起他。”

“那家伙也从来不谈她的前妻,不对,应该是前前妻了。算了,我也搞不清楚。”

“既然要分开,为什么还要结婚呢?”她突然问,“你说,父母离婚给孩子带来的阴影多大啊。”

“可是有些情况下,不离婚的话,伤害反而更大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当初就别结婚嘛。”

“人结婚的时候吧,肯定都觉得自己能够胜任婚姻。”他看了她一眼,“这么说,你是不婚主义者吗?”

“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还没遇到过让我有结婚冲动的男人。”她也看向他,“那你呢,你真的没谈过恋爱?”

“没有……吧?”他一字一顿地回答。

“没有吧是什么意思,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到底有没有啊?”她追问。

“如果真要说的话,那就算是有吧。”他放慢了语速。

“和我说说呗?”

“不说了,没什么意思的。”

“我都和你说过我男朋友了,你这样不公平吧?”

“好吧。”他停下,又接着说,“是这样的,她原先在我爸的厂里上班。”

“工厂主的儿子和女工谈恋爱?有意思。”

“别这么说,我只是觉得她……漂亮。”他边思考边说,“她叫吕丽,留短发,和男人做同样的工作。她很特别,而且愿意让我给她画画。”

“所以你喜欢她?”

“嗯……”

“你和她谈恋爱了吗?”

“怎么说呢,你觉得算,那就算吧。”他回答道,“也就是周末,我是说周日,她们周六要上班,我会和她一起出去,逛逛街,看看电影之类的。不过更多时间是我给她画像。”

“你会请她去你家吗?”

“怎么可能,我爸……”

“你爸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了,你想什么呢,他不可能允许我和一个外地女工谈恋爱,他会说那不合身份。相亲对象倒是给我介绍过不少,比如猪肉加工厂老板的女儿。”

“哈哈哈。”她被逗笑了,“那你去过她家吗?她叫什么,吕丽?”

“对,吕丽。也没有,她和别人合租,不太方便。”

“那你们开过房吗?”她好奇地问。

“你怎么老是往这种方面问?”

“哎呀,我关心一下嘛。”

“别关心这些东西了。”他说,“我和她没做过那种事。”

“那你们总该接过吻吧?”

“也没有。”他面不改色地说。

“不会吧……我靠,”她捂住了嘴,“你刚才那是初吻?”

“真的,别问这么多了,我不太在意那方面的事情。就说和她,平常也是她主动,约我出去什么的。”

“我知道了,”她看着他,“你只想着画画吧?”

“可以这么说吧,你怎么知道?”

“我写小说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明明知道很花时间,但就是不想学习,不想吃饭睡觉,不想联系顾疏。其实说想分手,我自己的原因也是有的。”

“对,就是这种感觉。其实也不算什么问题,想画画,那就去画,你想写作,那就去写好了。”

“这不一样,你可以想画就画,我不能,我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她说。

“比如说?”

“比如,最直接的就是经济问题。你知道,我家条件不太好,小时候妈妈一个人养家,以后就需要我扛起来了。我肯定不想靠着男人生活。”

“可是光靠写小说,连养活自己都很难吧。”

“谁说不是呢,但我还是想试试。”她说,“而且,我还可以找一份正式的工作呀,我是指写作以外的工作。”

“真佩服你,哪天要我以画画为生,肯定不出一个礼拜就打退堂鼓。”他说,“我希望你能成功,希望以后能够读到你的书。”

“谢谢你。”她微笑着说,“可是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

“这不重要。”他也笑了,“而且,丢了钱包被陌生女孩领回家,我才应该谢谢你吧?”

“你不是不愿提这事吗,哈哈。”她说,“说说,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他看向客厅另一边,“按你说的,先把身份证银行卡什么的都办好,然后可能再找个城市,找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吧。反正再也不会回家了。”

“打算去哪呢?”

“还不知道,一路走吧,钱目前还够。”他说,“可能去北京看看,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

“我也没去过,那可是大都市啊。”她说。

“要不和我一起去吧。”

“瞎说什么呢,你明明知道不可能。”她放低音量说。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会和你男朋友结婚吗?”

“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和他分手,等毕业了再说吧。对了,你还没说完呢。”

“什么?”他反问。

“你和你的那位姑娘。”

“还有啥可说的吗?”

“你们后来怎样了?现在还在维持吗?”她问。

“早就没联系了,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吧,工厂开除的人里就有她,她当时很积极。”

“那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可能回老家了吧。”

“你怎么不和她一块走?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

“别问了。”

“又怎么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他抬起头,“我是和她这么说了,但她告诉我,她在老家有丈夫,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我怀疑全世界只有我不知道这件事。”

“啊……她多大年纪?”

“今年二十二吧。”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多。”她向他道歉。

“没关系,反正也都过去了。”他平静地说。

“和你说说我的事吧。”她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谁啊,不是你男朋友?”

“不是的,是我们学院的一名老师。”

“师生恋?”

“不是这样的,”她急着回答,“他不知道。”

“那是你暗恋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我也说不清。上他的课快一年了,我其实是个挺闲散的人,本科就经常翘课,研究生时更多,可他的课我一节也不会落下。我以为是他课上得好,课程内容有趣,但我发现实际上是我期待着看到他。他出现在任何地方,我都想看着他。”

“毫无疑问,你恋爱了。”他替她概括道。

“我知道……可是我不敢对任何人说,包括他。”

“除了我?因为我是个陌生人?”

“可能吧。”她压低声音回答。

“你喜欢他什么呢?”他问。

“我也说不上来。我记得有次和他探讨问题,我忘了我们讨论的是什么内容了,他留过学,懂的很多,会和我们讲很多文学以外的东西。我只记得他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我的哥哥,而不是一位老师。”

“他多少岁?”

“三十岁左右吧。”

“那确实是你们的哥哥啊。”

“不是,我不是说年龄。我的意思是,他给我的感觉……我也说不好。总之,我喜欢能给我这种感觉的人。但顾疏就不会,反而还像个孩子。”

“那你自己有哥哥吗?”他看着她问。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虽然妈妈没和我说过,但我总有个模糊的印象,我总觉得自己有个双胞胎哥哥。”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问。

“我不知道。我从小没就有父亲,我抗拒父亲的形象,我小时候会把和我亲近的男性想象成哥哥而不是父亲,可是我没有哥哥。我们家没有男人,我没有哥哥,妈妈没有丈夫,我们两个很像。”

“等等,你说,你和你母亲很像?”他疑惑地看着她。

“对啊,性格像,长得也很像,别人都这么说。怎么了?”她也看着他,“对了,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我小时候也有个双胞胎妹妹,”他说,“好像。”

“是吗,这么巧?看来我们还真的是有缘。”她说着,观察到对方的表情在变化,“怎么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等等,你是说,你,还有你父亲……你告诉我,你出生在绵阳,对吗?”

“对……就是绵阳,我想起来了,那条河叫涪江……”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也想起来了……你父亲,是不是大概二十年前离开了故乡,去深圳办厂?”

“是的……”

“你是不是,从没见过你的母亲,从你小时候,从你父母离婚开始?”

“对……”

林峨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转过身背对谢枰,对着窗外的夜幕沉默了半天。又过了好一阵,她转回身来。

“你走吧。现在就走。”她直直地看着他说。

他也直直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窗外的夜空漆黑,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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