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甜甜
止甜甜

sine mora / 英美文学在读/ theatregoer

《过界钟摆》第三章 When we two parted

2016年春,圣迭戈。

加州像是有永不熄灭的阳光,冬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三月初,许之润走了学校交换的项目,来到了这座毗邻墨西哥的小城。

他顺利和AC Housing签了约,在Costa Verda合租了一间公寓。幸运的是同租室友经常不着家,独享空房的好事落在了他头上。鉴于每周三会有阿姨过来收拾房间,闲暇时他就可以毫不顾忌地坐在客厅地毯上翻看着小说。没有DDL的穷追不舍,阳光从落地窗上暖洋洋地笼罩在他身上,这便是旁人难以懂的濠上之乐。

六年一晃而过,仿佛上一秒他还是在嗡嗡作响的吊扇下绞尽脑汁答题的高考生,如今却来到了人生的又一个分叉口:保研,申请,还是工作,已经近在眼前了。虽然高考略有失手,许之润还是在一所心仪的大学里读上了自己最擅长的文学,不过当然也没有兑现“你肯定可以上清北”的豪言壮语。不过,因为专业本身相对清闲的学习任务,比起那些人上人卷中卷的王牌专业,他少了熬夜秃头debug的经历,拥有了相对多的自由。本校“三三制”的培养方案更是纵容了他灵活游弋在各类文科专业的选修通识课里。据说在他毕业后,某学生社团和学校联合组织开设了“DIY研读课”,这可能就是毕业生的宿命 —— 当你离开时,学校才会姗姗来迟地修缮、改革。但也正是如此自由,许之润还考虑今年秋季一边留在这里继续交换学习,又一边申请研究生的学校。

许之润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这里的环境。学校坐落在富人区周围,他走在路上经常要很久才能碰到一个人。日常中,他要么打开着欧路词典在Vons或者Ralph’s查着各种食物的单词,要么孤独地转乘两趟公交车去遥远的华人超市99 Ranch买上两周所需的生活用品和食物。每次出门都如同马里奥闯关,其中点单尤为头痛。因为不知道该点什么便宜的饮料,他只能礼貌地说“Water, please”。最初进餐厅,他甚至只敢点自己能认得的单词的菜。和同学约饭时,他心虚地照抄同学的点单内容。尤其令他慌张的是,服务员突然询问起口味偏好,比如点沙拉时,他防不胜防地收获到了口头报出的一连串的沙拉配料。循权宜之策是从长串单词中勉强辨认出自己认识的词,好不好吃都听天由命。

这学开得也是拖拖拉拉,开学时正巧撞上第二天是César Chávez Holiday而放假。后来才知,这假日是前两年由奥巴马总统签署通过的新节日,旨在纪念为农场劳工们奔走平权的César Chávez。他创立的United Farm Workers(农业工人联合会)正好也从加州起家。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们宛如蚍蜉撼大樹一样通过绝食、罢工不断争取,使农场工人能有尊严地工作,获取相匹配的薪酬。许之润甚至能擘画出他们像大卫一腔孤勇地对上歌利亚式的国家机器的情景,而且他们的努力竟然还在当时短暂地成了气候。他想,是不是他沉浸在文学的虚构世界太久里,恍然觉得和现实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了。

文学的回应是那么得薄弱,以致于在许之润心里埋下了一丝怀疑的种子。早在19世纪初英国的卢德分子通过砸毁工厂机器,来抗议机械化生产造成的大量失业现象。国家毫不留情,该逮捕的逮捕,该判刑的判刑,恶法诸如《1812年机器破坏法》和《恶意破坏法》照样通过。拜伦勋爵作为为数不多站在工人一边的辩护者,被边缘化。而他留给后世的是相当多的政治诗和演讲,比如《卢德分子之歌》里号召卢德分子 “不自由,便灭亡”。*倘若仔细思索,总觉得有些变味:拜伦在"Ode to the Framers of the Frame Bill"里大肆抨击了工业化的危险性;这篇演讲稿是借新闻报纸之力传播;当时与新闻报纸紧密相关的就是蒸蒸日上的印刷工业,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业化产物了。这样一条逻辑线顺下来,颇有“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之嫌。倒也不是抨击拜伦的所作所为,只是政治上的干涉立法失败,又在文学批评与现实的缝合上折戟后,许之润对于文学的意义产生了一丝质疑。

三月底开始上课后,许之润的生活就渐渐走上了正轨。每周二Balboa Park里的多座博物馆会面向学生免费,他便趁机去看看展;周一和周三听听课,其余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健身房和在谷歌地图上随便指一地的自由行。

眨眼间就到了Memorial Day Observance (阵亡将士纪念日)。作为华人,许之润又迎来一次毫无归属感的放假。抛开身份问题不谈,又有多少人在纪念日的时候是内心虚无地记不起任意几个为国捐躯的战士呢。纪念日以增加大众记忆为目的而设立,但仪式化后,个体对于这些被纪念的人没有产生任何“回忆”。不过没有关系,我们有无处不在的“commemoranda”*:我们从个人领域进入到公众领域,参与进大众记忆,与其他同样这段记忆已缺席的人完成了纪念日。更可爱的是,它还会变味,毕竟难得假期会让很多人冲进打折的商店,满足消费主义的冲动。

许之润那时恰巧在读齐泽克。齐泽克有段极其漂亮的描述,和无个体记忆的参与纪念日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说:“无论我在想什么,客观上我在祈祷”。我只要在卷曲的羊皮纸上写下祈祷词,现在就由这张纸在帮我完成祈祷,无论我脑海里在想什么淫秽色情的黄段子,我都是在祈祷。*可不是太妙了!人真的聪明,管我是不是个体被媒介化了,我都能做个漂亮的表面样子。在这样的日子里,人都往着商场和海滩冲,La Jolla shores那么长,谁会没事去Salk Institute看清水混凝土呢。

许之润会。

毕竟是随手指到的地方,有点冥冥之中暗示了些什么的意思。

许之润慢悠悠地翻过学校里最高最陡峭的斜坡。学校里不少同学都爱滑着滑板上学,甚至也有人敢尝试,过这个坡时也踩滑板;还听闻有人在斜坡上飞出去,滑板却还留在坡上自动往下滑的惨烈事迹。他顺着斜坡这条路走到头,再往右拐就到了,时间掐得也恰到好处,快要日落了。

Salk Institute是Louis Kahn的经典之作。它沉稳、朴素、简单,但美极了。预约参观主要是为了走最漂亮的中庭,有一条细细的生命之河貌似切割开左右两方清水混凝土灌注的楼。许之润一步一步走上四级小台阶,就能看到Jonas Salk留给后人的话——“Hope lies in dreams, in imagination and in the courage of those who dare to make dreams into reality. ”(希望在梦里,想象里,和敢于实现梦想的人的勇气里。)

静悄悄的,这里空无一人。

从中庭走向海岸的方向,他会发现有一小排白色遮阳伞和小靠椅。许之润坐下,拿出浪漫主义文学课要求读的拜伦诗选,边读边静待日落。抬头其实就能看到海天的分界线,朝向西面的墙上有拼接的柚木,在落日的余晖下有别样的色彩。随着夕阳西下,整幢建筑都与余晖融为一体,是那种柔软的暖色调的光无差别地抚摸过能静等它落下的所有人。

许之润的内心油然滋生出一种平静的幸福。若真要形容,那这是伊壁鸠鲁式的享乐主义,这种快乐来自于没有纷扰与烦恼的宁静(ἀταραξία)和并无苦楚的身心(ἀπονία),哪怕它只有落日那短短的十几分钟。

突然有急匆匆地脚步声和喊声打破了这份静谧,一个偏粗犷的男声在空间中回荡,仔细辨认是喊一个名字:“Leo-Leo-Leopold-—”

许之润没来由地想到十年前,同样有一个男生在看完《尤利西斯》后非要取名叫Leopold,而且还强制让他叫Rudy,非要占个“虚拟的爸爸”的口头便宜。他当时颇为无奈,应了下了,也不忌讳Rudy是那不幸的早夭儿。时过境迁,他也懒得改,就一直承了这个名。

世间的事情安排地实在非常奇妙:只要你在快乐面前停留得长久一些,刹那里欢乐会一瞬间变为悲戚,那时候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你的头脑里忽然会转到些什么念头。*突然心头被多年没见,也怕是永生不见的故人占据,心里颇有点苦涩,夕阳还在渐渐下沉,但却没了那幸福的滋味。

那便不待了吧。夕阳又不缺他一个观赏者,强留在那里,景在心不在的,没多大意思。许之润合上书页,毫不留恋地转头离开。

可料想,转头撞上了一个人的肩。用力之大让对方都小幅度后撤了一步,他手上那本拜伦诗选也脱手落地。许之润头也不抬就说了声“Sorry”,捡书起来发现眼前的人未曾挪动半步。他一抬头,是个西装革履的亚裔男孩正神色不动地直视着自己。他刚想再诚恳地道歉,脸色倏然若明若暗了起来,这分明是那个刚刚涌上他心头,鬼迷心窍以致毁了他看日落心境的混球。

空气突然沉闷下来,他俩仿佛被定格了,周遭比无人时还静默。

如果此时许之润低头看一眼自己慌张捡起来的书,书中有一页落地时折了起来,上面有那句: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若我再见到你,事隔经年,我该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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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ng for the Luddites:As the Liberty lads o'er the sea/Bought their freedom, and cheaply, with blood,/So we, boys, we/Will die fighting, or live free,/And down with all kings but King Ludd!
*Mole,Tom. “Byron's "Ode to the Framers of the Frame Bill": The Embarrassment of Industrial Culture”. [i]Keats-Shelley Journal[/i], 52 (2003): 111-129. 参考了一篇以前读过的论文,毕竟我对史料并没有那么了解。拜伦针对Frame-breaking Act也写过一篇演讲稿,这篇论文就是以这篇演讲稿为研究对象写的。不要误解我,我很喜欢拜伦的!
*此处主要借鉴的是Edward. S. Casey的Remembering,这里面有一章讲commemoration。(如果我没有记错)Zizek的那部分是出自他的第一本专著。还有一篇论文我觉得写得很好,Ben Gook的“Being there is everything! Interpassivity and commemoration”,但要先理解Zizek的Interpassivity。Zizek 那句原句是Whatever I am thinking, objectively I am praying.
*果戈里《死魂灵》原句,满涛、许庆道译
*When we two parted这句的译者不详,但我最喜欢这句的翻译,卞之琳那版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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