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前言

5月4日，日本政府宣布《紧急事态宣言》从原来既定的”4月7日～5月6日”延长至5月31日。

自疫情爆发以来，各国都陷入过，或仍处于困境之中。唯独日本，既看不到波峰，也看不到波谷；感染人数既没有呈现出爆炸式的增长，总体的增长趋势却也没有减弱的迹象。

疫情到底是怎样从日本扩散开来，为什么没能及时阻止，日本迄今为止的防疫又该如何评价？作为一个生活在东京的武汉人，想通过本文浅述一下自己的所见所思。

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和平期」

在年初中国饱受疫情苦难的时候，日本应该说是第一个向中国伸出援手的国家（在1月28日日方就派出载有大量物资的包机飞往武汉）。单单截至2月7日，日本国内各界累计就向中国捐赠了633万多个防护口罩、104.7万余副手套、17.9万余套防护服及隔离衣、7.8万余个护目镜及镜框、1000个防护帽、1000个鞋套、30双防护靴、1台大型CT检测设备（价值300万人民币）、1.6万多个体温计、1.15吨消毒水、1吨消毒粉、2400多件消毒用品，累计捐款约合3060万人民币。

这段时期的日本，不仅在物资上援助中国，本国也没有出现新冠肺炎的死亡病例。形象堪称”完美”。无论在两国人民看来都是友爱的，美好的，以及安全的。

然而，镜花水月下的一时之安，其实早已隐藏了深层的安全隐患。

二，疫情扩散的”潘多拉之盒”——钻石公主号邮轮事件

2月3日，钻石公主号邮轮停靠在了日本横滨大黑港口，来自5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2000多名乘客被隔离。该邮轮以一名80岁的香港乘客为传染源，然后确诊人数以单日数十人的速度猛增，最高单日新增了99名确诊感染者。两周时间，邮轮上总确诊人数从10人增至621，并有两人死亡。

2月22日，日本厚生劳动大臣加藤胜信在记者会上表示，从钻石公主邮轮上下船的其中23名乘客，没有接受应该接受的病毒检测。并”深表歉意”道「国民の健康につながることで、本来許されない。深く反省をしている」（译文：此事是关乎国民健康的大事，原本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政府势必为此深刻反省）。

3月1日，钻石公主号上包括船长在内全员下船，船上确诊病例总数最终被确认为712例。自此以后，日本的感染人数开始不断增加。尤其是每天增长的感染人数者里，”途径不明”的感染者至少占5成以上。日本的疫情开始逐渐失控……

4月7日，日本政府最终发动了《紧急事态宣言》。

三，早已破灭的”安全神话”

1）检查机制的意识缺陷

早在2011年福岛危机的事后追责中，就有专家明确指出事故原因除开设备陈旧等客观因素外，检查人员的失职是重大原因：

”大家都认为自己就算没有检查到的地方，别人也会检查到，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既然享有’安全神话’的美誉，事故之类的应该不会发生吧”。

”所谓的’安全神话’，本质上是只看到眼前的范围”。

（详见NHK纪录片≪福岛危机：为何事故严重化≫）

日本神户大学医院的传染病医学专家「岩田健太郎」跟随DMAT（日本灾难医疗援助团队）登上钻石公主号邮轮时，这位亲历过SARS和埃博拉病毒的传染病学家，于2月18日晚通过上传到社交媒体的视频讲述了他在邮轮上看到的一切：

“钻石公主号就是一台新冠病毒的生产机器。在船上看到的一切让我非常震惊，几乎要昏过去。20多年的防疫工作经历中，我从未感到自己的感染风险如此之大。邮轮上甚至连最基本的绿区（未被感染）和红区（可能被病毒感染）都没有区分。邮轮上没有人是专业的感染控制专家，只有官员们在做完全外行的工作。”

原本该接受检查的23名乘客为何漏检？很难说检查人员没有抱有”自己就算没有检查到的地方，别人也会检查到，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的想法。9年前的经验教训，最终还是只停留在了教训，没有转化为今天的经验。

2）信息传递的渠道冲突

国内疫情爆发以后，每天几乎都可以看到钟南山或张文宏教授的最新发言。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让民众可以在第一时间接收到专家的建议，以做下一步的预防。同时这样的做法也存在着弊端：个人在公众媒体面前的过分曝光，很容易被众人”奉若神明”，形成一种无法容错的”权威性”。二人固然都是医学领域的头牌专家，但是人无完人，疫情的走向也不是百分之百人力所能够完全预料准确的。试想预测方向和现实走向一旦出现较大偏差，民众的恐慌是否会更加剧一层？所幸在这次的疫情里，预测和现实之间没有出现让人难以接受的鸿沟。

较之中国的直接，日本显的更为谨慎。在岩田健太郎教授发布了视频后，便在日本引起了轩然大波。其中尤以与岩田教授在钻石公主号上共事的前厚生劳动省的专业医师「高山义浩」为代表，指摘岩田教授所说的不是全部事实，二人甚至在FB上展开了公开的唇枪舌战。随后，岩田教授删除了那段视频。

很多人以此批判日本过分注重集体主义，压制个人的声音。诚然有这一部分因素。但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日本对于事实准确性的执念。高山医师指摘岩田教授的不是说谎，而是并非全部事实。这才是反对岩田教授一方的论点：”岩田教授纵然是其领域的专家，但他看到的如果不是全部事实，传递出来的信息也必然会失真”。然而，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所见的一定是全部的事实，任何人也无法保证自己的观点完全不掺加个人情感。如此一来，没有任何一个专家会勇于站出来说出自己的观点，因为谁也没有能力承担"误导大众"的重责。

在日本，你不会通过公共媒体看到”绝对权威”的专家，也难以获取第一手的专业信息。但是，信息终究需要传递。如何保证既在掌握尽可能多的事实的基础上，又能将专业意见客观地转述出来说与民众。这个重任，就落在了既要反映民意，又能和各领域专家形成直接对话的机构——「日本政府」的肩上了。

四，日本政府的尴尬处境

1）应对紧急事态的动作迟缓

自疫情从日本扩散开以来，日本政府迄今为止的应对极其滞后，饱受争议。最集中的表现就在于日本民众认为政府发动≪紧急事态宣言≫的时期太晚。而之所以日本政府迟迟未能发动宣言的根本原因，则是基于≪紧急事态宣言≫的法律根据不足所致。

≪紧急事态宣言≫发动的前提，是基于2012年所制定的≪新型流感等对策特别措施法≫第32条：疾病在全国急速蔓延，对国民的生活及经济造成或可能造成巨大影响，符合政令规定的要件时，由政府对策本部本部长（内阁总理大臣）发出“新型流行性感冒等紧急事态宣言”。

然而，这条法律原是针对”新型流感”的特殊措施，”新冠病毒肺炎”并不属于该法律条款的范畴之内。最终经过漫长的讨论，日本参议院于3 月 13 日（距离钻石公主号全员下船已经过去了12天）批准并通过了《新型流感等对策特别措施法》多项修正案，正式将新冠肺炎加入适用名单。

平心而论，如果要基于”新冠病毒肺炎”发动≪紧急事态宣言≫，修改法案势在必行。作为法治国家，政府确实无权行驶法律授予以外的权力。真正该问责的，是日本政府对于修改法案的”判断滞后”。或者更确切地说，日本政府太低估了新冠病毒入侵日本的速度以及威力。彼时的日本政府，甚至还幻想奥运会如期举行，足见其对新冠病毒的轻视。如同9年前的翻版一般，”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和范围”。

2）不知所云的大小通报

如前文所述，”既掌握尽可能多的事实，又要将专业意见客观地转述出来说与民众”的重任，落在了「日本政府」的肩上。可惜自3月底以来，尽管日本政府”三天一小报，五天一大报”，却并不被日本民众买账。究其原因，关键在于没有传递出民众真正关心的信息。

・”途径不明”的感染者到底从何而来？如何控制？分布在哪？

・医疗资源短缺，大量院内感染，乃至医疗体系崩溃的局面是否会发生？

・口罩甚至消毒液的供给几时能重新开始提供？

我想以上种种才是民众最为关心的事情。然而政府召开了这么多次的新闻发布会，唯一能让人们记住的，大概就只有”三密”（即密闭空间、人员密集地、近距离密切对话场所）和”减少不必要不着急的外出”了。

以至日本民众不免调侃道”口口声声说要避开’三密’，还在举行’三密’的发布会”，”比起不必要不着急的外出，这种不必要不着急的发布会还是先免了吧”……

民众所关心的事情没有准确传递给专业的医疗团队，而医疗团队所给出的信息和建议又没能完全契合民众的诉求。原本该作为双方信息互通的「桥梁」的日本政府，这一次在疫情上的应对确实难以让人满意。

结语

记得在没有疫情的日子里，这里的国民无时无刻不在主张政府恪守三权分立的原则，不要过分干预私人的空间。但当疫情来临之后，人们开始指责政府应对迟缓，没有及时封锁渡航等进入日本的渠道，没有及早地采取进一步的强硬措施。

就像作家「伊坂幸太郎」在≪金色梦乡≫里描述地那样：”四平八稳的日子里，谁都能讲出几句大道理。主张人权，占领道德高地很简单。但当暴风雨来临之时，人们就慌了手脚，再无力顾及所谓的正确，只能随波逐流。人就是这样”。

武汉是我的故土，日本则是第二故乡。2020年的这五个月，我很难过。只希望一切苦难尽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