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狐狸
七日狐狸

Made in china Live in Paris How did that happen?

劳动节里说劳动

在面包店打工五个星期

2月份底的时候我找了第二份兼职,其实就是在网上随便看到的,结果我去了那家面包店之后,老板就喊我先去学习几天,接着从3月份开始正式打工。第一天我早上九点到面包店里开始学习干活,在面包店的工作并不是很重的活,但是一刻都停不下来,时刻都会有客人来店里买法棍面包或蛋糕,点咖啡,我要拿东西做咖啡结账付钱,然后在没有客人的间隙抓紧时间把法棍切开做各种三明治。整个过程中最多有时间去一次厕所。到了大概下午一点多开始吃个三明治,然后两点回家。就这样,才第一次,我在地铁上就开始头疼了,到家就睡觉,睡觉起来给自己煮了番茄鸡蛋面,吃完才感觉好点。

这份工作只干了五个星期我就辞职了,累还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而是老板女儿的颐气指使。她跟我大约同龄的样子,每天大概中午12点面包店最忙的时候会开始来店里帮忙,但是只要她在的时候就不会让我停下来休息一分钟,总是指示我干这干那。面包店一开始晚上6点,后来晚上7点关门,我们的工资按小时算就只算到这里,但是关门后需要把所有没卖完的东西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擦好玻璃洗好所有的盘子碟子铲子锅给冰箱加满各种饮料并且扫地拖地。第一次关门,我待在店里干了两个小时才走,之后我从下午没有什么顾客的时候就开始干这些活,但是最快依然也要关店后一个小时才能走。就这样,在我那天晚上8点的时候收到了这个女人发给我的一条长长的短信,里面用大写字体狠狠批评我,因为我今天做的三明治,其中一个少放了一片奶酪,另一个忘记加番茄了。

我收到这条短信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涌上我的头,如果她在我面前,我恨不得冲上前去掐死她。我打电话给发财,说他大爷的,老子的工作有这么重要吗?竟然晚上8点发短信训我,要是我工作这样重要,你倒是多给点钱啊,贱人。我气得发抖,发财安慰我说,没关系,辞职吧,这样的奇葩赶紧躲开就好。我给面包店的老板发了一条短信说,抱歉我不够格在贵店上班,因为您女儿从早到晚的骂我,连我回到家了还要发这么长的短信来骚扰我,所以我辞职了。

于是这份工作就做到了这里。



交叉性中的阶级

我大概很早就意识到性别对个人的影响,所以在大学时接触女权主义理论便觉得受益匪浅,我那时天真地觉得,女性之间是天然的同盟,而女性之间的友谊也是最为珍贵的。但是从毕业后工作至今,从合肥到深圳又到了现在的法国,我慢慢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同阶层之间的命运天差地别。我和这个面包店老板女儿虽然同为女性,但是我们的命运有任何相似之处吗?幻想性别相同便更能相互理解,是我曾经的一厢情愿罢了。归根结底,人的复杂程度超出想象,我们每个人都处于多个多重的网络里,像西方60年代第二波女权主义的一开始主要诉求是白人中产阶级女性要求工作的机会等等,但是她们家里干家务带孩子的都是黑人女佣们。当时的黑人女性们“只有”工作的机会。这也是后来为什么黑人女权主义者们会提出“交叉性”这个概念。

在纪录片《出路》里,来自北京的袁晗寒17岁辍学,3年后她游历完欧洲各国,考上了心仪的艺术学校,15年回国实习,在北京注册了她的艺术投资公司。来自甘肃的马百娟,12岁,在野鹊沟小学上二年级,条件艰苦,梦想能去北京上大学。2012年为了方便她上学,全家迁到宁夏,然而马百娟因为学习跟不上,第二年就退学了。15岁的马百娟独自来到陌生的城市打工,但因年龄和学历太低,屡屡碰壁。世人赞叹前者,因为前者可以拍电影拿大奖出专辑组乐队做一系列大家眼里很酷的事情,觉得这才是新自由女性,而后者的挣扎是她的错吗?

交叉性(英语:Intersectionity)是一个理论框架,用于理解由多个个人身份的组合所引起的特殊歧视和压迫。这些方面的例子有性别、种族、性取向、阶级、宗教、残疾、外貌、以及身高等。交叉性可用于识别人们由于上述多种因素的组合而经历的优缺点。这些相互交织和重叠的社会身份可能既赋权又压迫。例如,黑人妇女可能面临的歧视行为既不因其种族差异(因为该业务不歧视黑人),也不因其性别差异(因该业务不歧视白人妇女),但却由于两个因素的结合而产生。


(来自维基百科,交叉性这个页面的解释)


没有子宫的村子

在ARTE看了一个纪录片,是印度那些村子里砍甘蔗的女工,名字叫没有子宫的村子。原来他们是农民工,每年六个月的砍甘蔗季节全家老小去甘蔗田里生活,那些女工从早到晚的砍,如果有一小时没干活,就要被罚款。没有干净的水,过度的劳累,导致这些女工很多都下体感染发炎,她们受不了这个疼痛的时候,去看医生。黑心医生为了挣钱,就让她们做手术把子宫割了,因为这个手术很贵要花500欧,医生们可以趁此大赚一笔,类似国内的莆田医院。

想到自己才仅仅在面包店打工几个小时就精疲力尽,不敢想象如果从早到晚的砍甘蔗,那是怎么一种酷刑。那些女工很多就只生了两三个孩子,但是可以想象到,以后这些孩子也会继续去砍甘蔗,没有别的出路。而垄断这个产糖系统的人富的流油,可以送子女出国读书。同样是女性,这些砍甘蔗的印度妇女与这些富商们的女儿们妻子们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



砍甘蔗的女人们

在纪录片21世纪资本论里,讲了很多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比如资本可以全球流动剥削全球的免费劳动力,但是劳动者却受国界等限制,无法自由流动,所有这些巨头公司都是逃税大户,谷歌Facebook微软亚马逊等等全都是这样,所以它们从用户身上赚取巨额资金,但是不会交税来反哺社会,有资本的人躺着就可以赚越来越多的钱,而出卖劳动力和时间只能一辈子穷忙,一场危机来了,可能就会流落街头。片中一个心理学实验是随机掷骰子让游戏的两个人谁占据上风,就是可以赚更多钱,结果仅仅因为运气,在虚拟游戏中“有钱”的一方就越来越理直气壮,觉得自己有钱是因为自己聪明,因为自己的决策比对方好,对“没钱”一方越来越贬低,越来越粗鲁,你穷你活该。

我和发财看了这个纪录片《工人时代第一季》,讲工业革命以来300年工人运动史。里面一个英国工厂老板写的文章说,如果这些工人的工资高了,他们就会一周只上班3天,而不是6天。然后另一个英国工厂老板说:未来属于那些能让员工们早起干活的人。工人们的身体被系统完全控制,他们的时间属于资本家,他们活着被允许做的事情就是production和reproduction,生产和生殖。贩卖黑奴,剥削男人女人和孩子,那些小孩从5岁开始就在工厂里打工,每天工作16小时以上,每一点诉求都是工人各种反抗各种罢工争取来的,包括周末休息,每天8小时工作制,这些都是付出了很多血和命换来的,资本的原始积累每个毛孔都留着肮脏的血。我跟发财说我们从小的历史课本里都学过这些,结果后来这些老板照做,发财说,对啊,这些老板也从历史课本里学到了。非常的荒诞现实,但是都是真实发生过,以及正在发生的。


农村妇女们

看到我妈在我家的微信群里说,她新找的给人当住家保姆的工作才干了第三天就打算辞职了。两小孩的妈妈让她手洗小孩的衣物,她不小心放在洗抹布的那个盆里,结果被骂的狗血喷头。我妈说那我不干了吧,那个女人说等我找到新的阿姨来,你才能走。

上一次,她是照顾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这个老太太家人没有跟我妈说她有心脏病,结果老太太夜里心脏病发作了,我妈被吓得半死,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去医院。我妈在医院里跟我们说到这事,惊魂未定,我们家人都说,你辞职吧,万一老太太要是死了,你就惨了。

上上一次,是给另一个人家里,同样是照顾两个孩子,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所有家务都要做,最麻烦的晚上和这家的大女儿(二宝是弟弟,当然)睡一个房间的上下铺,她呼声如雷,我妈整夜睡不着,后来实在天天没法睡觉,辞职了。就这样的故事,还可以写出一大串一大串。她进城当保姆,一方面可以赚钱了有自己的工资拿,很开心,但是另一方面,干的工作没有任何法律保障,没有五险一金,相当于24小时随时待命干活,社畜最底层的地下室那一层。

最终她还是又找了一家当保姆,我问她这家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反正也就只能这样了,早上五点半起来开始干活,然后接送这家的两个孩子上学放学,一天下来八次,烧菜做饭拖地洗衣等等,晚上十点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了,但是两个孩子在房间里写作业,她睡在下铺,大的睡她上铺,不等他们弄完,她是睡不了了。我给她算了一下工作时间,大概一个月450小时,月薪四千五,没有任何保险任何福利。相当于一小时10块钱。

不过这已经算不错的了,我妈跟我说,起码我不用日晒雨淋的,你大姑(我爸爸的大姐)七十岁了,还要每天早上三点半起来,煮点粥放在保温桶里,然后坐在面包车里(大概是五菱荣光那种?)和其他同样的一群农村老人被拉到城里各种小区或绿化带来栽花种树。到下午五六点结束,面包车又把他们一群人拉回去。一天八十块。我忍不住问我妈,大姑她在农村可以自己种菜养鸡吃,用不着花钱啊,干嘛要干这种活?

我妈说,你大姑想自己存点钱,万一生病了要去医院什么的就不着急了。不然她找谁去要呢?你大表哥开大卡车,家里有两个孩子上学,你二表哥和二表嫂没正式工作,每天“卖小猪”。我说,啥卖小猪?我妈说,哦,就是早上五点去路边摆个牌子(就是木工泥瓦工水电工那种),要是找到活干,一天下来就能挣个一两百,没有活干,一天下来就只能坐吃山空,家里也有两个孩子上学。最小的那个表姐和她老公在江浙那边的裁缝厂做工,计件,一个月也挣不到什么钱,家里也有两个孩子要养。

我听完我妈的一番话,也不知道再继续说什么好。就随便说了点我的情况,我说从面包店辞职了,因为不爽那个人对我说的话,我妈说在人家那里干活怎么可能不会训呢,我前天在这家中午烧了四个菜没吃完,被那家女主人说,你脑子不会转一下的么,你不知道要放假了就少烧一个菜啊。我说,嗯,反正我这个性格以后不能回国了。我妈对我说,是的,你运气好去了法国还是别回来了,你适应不了,你又不会油嘴滑舌拍马屁奉承什么的,我们家又没钱没势没关系,你和发财就好好待在法国吧。

想到自己是个农村妇女,又是个新生代农民工,能待在法国,大概也是最好的选择了。最近有时会想到凤姐,感觉她是某程度上的另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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