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
阿修

傻瓜的血脉使然

道堂走访记(三)

我很想把我的这篇纪行改名为“误入逍遥派”,原因容下禀。

从广河前往临夏——古之河州——的路上,每隔三五分钟就能遇上一座清真寺,有雕栏画栋的中式庙宇(这可能属于格底目或嘎德林耶),有西亚风格的圆顶清真寺(这可能属于伊赫瓦尼),个个高大堂皇,果然不愧中国小麦加的说法。

在临夏,同嘎德林耶门宦大拱北支系川心拱北当家人赵玉芳联络上之后,他带我来到枹罕镇街子索麻拱北,是一个三四进的木石清净地,飞檐斗拱牌楼,却也不刻意雕饰,很有老式乡间人家的感觉。

推开画着淡花银瓶的木门,就是满屋子书画,有中文、有阿文。阿文不必说它(反正看不懂),粗粗一眼望去,中文条陈有“静心参造化、一窍透玄机”、“一清风云月、道传永世芳”、“忠孝仁爱”、“静坐常思己过,言谈莫论人非”数语。看书上说嘎德林耶先人兼修儒道,诚不我欺。赵老先生给我逐个解释阿文书法,这个是库法体,那个是用阿文清真言组成的篆字“寿”。

我去过的嘎德林耶寺庙拱北,必有一屋悬挂此类字画,或单独一屋,或在阿訇住所客厅中供人观赏。

我问赵老先生(并不太老,年五十许,无须,相貌寻常人,只是不知道怎么称呼比较合适),书法是嘎德林耶弟子所必修的吗?赵老先生答:要看是那支门宦。大拱北弟子是必修的。我立刻脑洞大开,想起了《天龙八部》里的逍遥派,人人练武之外,还要有琴棋书画旁技伴身,端的是艺术家武林门派。没想到赵老先生接着就说,也不单是书法,历代弟子还要学医、问诊搭脉,兼修习武术技击——修道之人,行走天下,不得不学技以护身,本派著名的拳师有大陈爷、小陈爷。

《元史》早有“回回本国虽亡,而文字、武术、天算、医方及一切工匠商人皆行于中国”的说法,而近代回族武术家也是有名的,暨南大学教授马明达著有《说剑丛稿》一书,其先君曾在河州(即临夏)任职,就对马明达讲述了“常巴巴”奇人异事,有诗为“关河迢遥走阿干,指点剑经了尘缘。殷勤脚夫好男儿,不向凡俗吐真言”。(可见《燕山常巴巴轶事辑述》)。从其行迹上看,似乎也是一位修行人士。

我正在敬仰的关头,赵老先生忙说,不过这都是民国之前的老故事了。比如我这书法,本门里的人就不是很喜欢,认为是奇巧淫技,没什么大用。他是出于兴趣坚持下来的。当然,他的辩解是,书法虽然可以怡情,但也有潜移默化传教的功能。他接着抱怨州里面对穆斯林文化传承不够重视,像他组织了一个中阿文书画艺术研究院,州领导虽然卖面子过来捧场,但是就是不给什么资助。原因?就是舍不得花钱。

他领着我走遍了临夏各个嘎德林耶门宦的拱北。在台子拱北,还赠了我一本印影本《清真根源》,是他们大拱北支系门宦的遗训、事迹集。这主要是因为我谈到张承志的《心灵史》,世人因之知道了一种革命性的“红脖子”伊斯兰。他愿我看到另外一种中国伊斯兰。

翻开首页,即为《静一祁太师祖遗世宝训》,从始至终都为谦退静心之语,有“鹪鹩巢于深林,只栖一枝之细;鼹鼠争饮于河,不过满腹之水”一语(典出庄子《逍遥游》),又有唾面自干、存心忍耐的劝诫。

赵老先生说,正因为祖师宝训,大拱北一直置身事外。传贤不传子,免得那么多门宦纷争,遇到战争政斗,大家伙一逃了之。——这倒有点像基督教里面贵格派的架式。我问:逃不了的时候怎么办?比方乾隆年间哲赫忍耶大起义或是同治回汉大冲突的时候。赵老先生不愿回答或不能回答,只是答道,本门宦也有很多长辈被下狱的。

顺便插个话,在台子拱北休息的时候,跟其他几个阿訇在一起喝茶。我很无礼的询问他们对本门宦的文化色彩怎么看,比如这许多浮雕、图画、书法,是不是跟伊斯兰有悖。回答的阿訇是一个中年络腮胡汉子,说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不能回答周全。但是他觉得,这就是一种艺术装饰,跟宗教不搭界,没关系。我说那将国画换成油画风格呢,他说油画近看太粗糙,信众也欣赏不来。于是我笑着说,那我将贵堂字画席卷一空、将雕栏画柱换成圆顶大厅可好,他笑着说那可不行,不就不好看了吗。——我私下觉得,尽管口头不承认,但这份历史传承的美感,还是在诸位大拱北阿訇心里存在的。

话说回来。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出世心态,使得赵老先生对我多次对本地社会与政治、门宦与政府关系的询问,只是一笑,避而不答(当然,这跟我操蛋的访谈技巧、对本地的漠然无知也很有关系),只愿谈门宦事务。比如说伊赫瓦尼虽然咄咄逼人,近些年倒也好了;比如伊赫瓦尼很重视文化教育,老教门宦则较漠然;伊赫瓦尼人虽然少,但齐心,老教门宦人虽然多,但分裂的很;比如老教门宦之间,由于老一辈思想偏执的阿訇多半去世,新阿訇思想境界提高,对彼此的容忍和尊重都在增加,相安无事(当然,对政府的好政策,对本门宦爱国、民族团结的心也强调了一下);又比如无论是哪门哪派的阿訇,手头有了钱就投入清真寺的修建中,而不会关心社区服务或文化事业,原因是阿訇们都有三年一任的任期限制,想搞一些看得见摸的着的政绩工程(我觉得,可能跟清真寺之间的客源竞争也有关系);又比如各个门宦内部现在都有会议机制(不是当家人说了算),但门门有不同(怎么个不同法,未及细谈)。

河州古来是纷争之地,历次动乱多由此处爆发,但现在临夏却似乎安稳的很,为什么?这个答案我没有能从赵老先生嘴里讨出。也许我应该去找个伊赫瓦尼谈谈此事。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