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悲喜曲

我出生在一個平凡小康之家，爸爸是船長，個性溫和不多言，為人善良孝順，是阿公最疼愛的兒子，村裡的人說起老爸就只有一個評價-是個好人。在當時的環境，西嶼與馬公是以輪船作為交通工具，那時還沒跨海大橋，有一次村中的一個人晚上食物中毒求救無門，後來找到老爸，老爸二話不說就直接開船把他載到馬公治療，後來我碰見這位長輩，他親口說，當初若沒我老爸他可能就死了!這位長輩在老爸遭受肝癌折磨過世的前一天突然出現，拿出違禁的藥物讓我老爸服食不再痛苦，也有了胃口享受人世間最後的一餐，這位長輩還幫了父親刮了鬍子，讓老爸以乾淨的面容度過人世最後的一刻，老爸種下善因，所以可以減輕人世的苦果，讓最後的生命旅程得到安寧，隔天老爸就此撒手人寰永別人間，那年我八歲!

阿爸的離去讓我阿公痛不欲生，這個從我出生視我如珍寶，捧在手掌心呵護的阿公，隔年也隨著老爸走了，兩年走了兩個家中的支柱，這個家壟罩在灰暗的陰霾，祭拜父親阿公時，母親阿嬤的哭聲成為小時候揮之不去的夢魘，但稚幼的年紀很難感受到人世的劇痛，失去至親的傷口隨著時間慢慢癒合，命運的苦難也逐漸在轉變之中，我對未來開始充滿憧憬響往，那一個與母親睡在屋頂的晚上，母子時有時無的對話是人間最美麗的色彩，阿母期望家中可以買電視冰箱，我不搭話，但心中對著燦爛的星空暗暗發誓，我一定要盡快賺錢讓阿母買電視冰箱，但還沒等到我賺錢，靠著姐姐的努力工作，家中有了電視跟冰箱，但我還是決定國中一畢業後就盡快工作賺錢，我幾乎可以看到阿母從郵差手中接過我寄回去的錢，那種欣慰驕傲的表情!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短暫的幸福將面臨人生殘酷的考驗，接到母親的噩耗我沒有哭，但淚水不爭氣的流著，見到血跡斑斑白布覆蓋下的母親我放聲大哭，我不明白一個多小時前還在跟我對話聊天的阿母，怎麼會變成眼前的屍體?不對，這只是一場惡夢，但為何真實的讓我肝腸寸斷....!

淚眼望天天不語

心如槁灰寸寸斷

眼前這具軀體真的是我母親嗎?為什麼任憑我的哭喊，依舊默默無動於衷........!

母親下葬時，我沒有哭也不想哭，只覺得這一切很可笑，真的好想仰天大笑，笑這人世的滄桑，笑盡命運的不公，與母親同為童養媳，親如姊妹的堂嬸邊哭邊說:「老天啊，您怎能如此殘忍，既帶走父親，也該留下母親，為何要對這些孩子這麼殘忍....!」蒼天默默，人世的悲痛不管何時何地都在發生，該承受的命運誰也逃不了.....那年我17歲，國中畢業前的一個月!

人世的悲痛可以持續多久?一月..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17歲是如詩如夢的年紀，應該對未來有很多美好的憧憬，可是為何對這人世看不到我人生的希望，我的存在顯得無奈又多餘，我的心也隨著母親而去，常問自己，明天的太陽我還能看到嗎?活著只是一場無止境的折磨，但能不顧一切自私的離開嗎?阿嬤失去兒子丈夫，親如女兒的母親，那種悲痛欲絕人世哀怨至極的哭聲在我耳邊響起，姐姐的關心疼愛，難道我忍心讓她們在為我再痛一次嗎?活著無心，要走有太多的牽絆，生與死又該如何選擇?

母親的意外而逝，是生命當中不可承受的痛，我無能面對與承受，但為了親人的羈絆，我只能迷惑麻醉自己，輕輕鬆鬆地告訴自己，這只是場惡夢，一定會醒來....一定....!

謊言可以一時迷惑麻醉自己，可是不能改變殘酷的現實，清醒的理智讓我痛恨自己，世上不幸的人那麼多，為何自己就承受不住，既然這麼懦弱，那就去死吧!

哈哈....笑死人...我竟然是如此懦弱的人，與生俱來尚存的骨氣，看不慣沉溺在悲傷當中的自己，我求助於書籍宗教，也求助於老師，想讓自己浴火重生，只不過原以為可以把我救出的老師，反而讓我拖進我悲傷的泥淖當中，我不忍，更大是愧疚，我不該讓別人承受我的痛苦，寫出最後一封感謝的信件，從此斷了與老師的聯絡，因為我還是無能跳出命運的考驗，該我的痛苦和悲傷就該自己來承受和面對，絕不能牽累無辜的人!

如果不能說出自己的痛苦，那就讓燦爛的笑容封鎖內心的悲哀，這個世界不幸的已經那麼多，不能也不可以加添這世上的滄桑...!

時間無法癒合傷口，那是因為時間還不夠，人的一生只要自己願意站起來，終就會迎來自己的曙光，只要自己心存對人的憐憫，也必將因人得到內心的救贖!

風燭殘年的阿嬤歷經喪夫喪子，以及親如女兒童養媳的猝逝的滄桑，晚年的雙腿再也承受不住勤勞的個性，一而再的跌倒，讓身為孫子的我心急如焚，雖然孝順的叔叔擔起照顧的責任，但從姊姊傳來的消息讓在台北工作的我難以安心，剛好那時的大老闆準備移民，我們這些小包工工作呈現斷層，因此我撇下台北的工作返回台南幫叔嬸照顧阿嬤，我日夜寸步不離陪著阿嬤，深怕她跌倒，但有一天阿嬤在我眼前滑倒五次，每一次的跌倒讓我責怪自己，明明我就在身邊但還是來不及扶住阿嬤，此時已有老人癡呆症前兆的阿嬤，還指著我笑嘻嘻的說:「你怎麼黑著一張臉...哈哈...!」我是又怒又心疼寒著臉不說話，氣自己為什麼還會讓阿嬤跌倒，此時叔叔剛好在旁邊看見我鐵青的臉，以為我在跟阿嬤生氣，就勸我說不要跟阿嬤計較生氣，並說我照顧太累心情不好，讓我先去休息換他照顧，我想開口辯解說我沒跟阿嬤生氣，我是在氣我自己讓阿嬤跌倒，但我說不出口，因為委屈，心疼阿嬤的淚水在眼中打轉，我怕一開口就會哭出來，所以我就默默轉身走進另一個房間，讓不爭氣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那天夜裡又是"咚"一聲的巨響震痛我的心，我知道阿嬤又跌倒了，因為阿嬤總會想自己起身上廁所，但雙腿已經無法支撐阿嬤的身體，只要一起來就注定摔倒的命運，我跟阿嬤睡在一起時，我讓她睡床的牆壁那頭，然後我睡斜的，我與床的牆壁形成三角形，讓我阿嬤在三角形裡面，這樣如果我不小心熟睡，只要我阿嬤一動我就可以知曉，我叔叔當然不會這樣睡，所以一旦睡熟，阿嬤的移動當然就不知道，就因為我怕自己也會睡熟，所以我幾乎是長時間保持清醒的，但身體的疲累會讓自己恍神，導致阿嬤在我眼前摔倒我也來不及扶持，縱使我在阿嬤身邊的一步之內!

阿嬤最後一次過年，其實在我離開時阿嬤已經陷入昏迷，但手一直揉著肚子，我以為阿嬤肚子不舒服，強行讓她吃了胃藥後，那天晚上我就坐車返回台北準備工作，隔天當我工作回來後就接到姊姊的電話，說阿嬤叫不醒現在已經送去醫院的加護病房了，那霎那與阿嬤相處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心中一酸明白這可能是阿嬤的大限將到，我收拾簡單的行李，坐計程車到機場，那是我第一次從台北坐飛機回台南，望著機窗外的夜空，回想祖孫的情緣，淚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回到台南叔叔的家，小堂弟立即開車載我前往阿嬤住的醫院，加護病房有探病的時間，我到醫院已經是晚上，超過探病時間，叔叔見我從台北趕回去怕我太累，說既然不能看阿嬤，這裡有他顧著，讓我先回家休息，想到阿嬤生死未卜，心中一酸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強忍眼淚我不敢開口說我想要留在這裡，我知道一開口只怕會哭出來，所以我不能開口，就在此時小堂弟替我回答:「爸爸，堂哥從台北趕回來就是要陪伴阿嬤，叫堂哥回去他一樣無法休息睡覺，所以就讓堂哥留在這裡等候!」此時我的情緒稍微平復，連忙點頭說對，叔叔一聽也不再勉強，我真的好感謝小堂弟幫我回答解圍!

那天一如往常的進去加護病房探視阿嬤，不同的是一條白布單蓋著阿嬤的全身，我掀開布單想要看阿嬤的臉，布單下阿嬤的嘴旁遺留鮮紅的血跡，雙眼用紗布蓋著，我揭開紗布阿嬤雙眼無意識的暴睜，那一霎那整個心都碎了，我急忙問護理師為何會這樣，護理師回答說是急救的後果，看這阿嬤嘴上的血跡，暴睜的雙眼，扭曲的面容似乎在對我說:「夠了，夠了，放手吧....讓我好好的離開吧!」不放手祖孫情緣或許還有千萬分之一團聚的可能，但若放手這輩子祖孫的緣分就結束了，放與不放，捨不得祖孫的情分在內心翻攪，但面對護理師我說出就是一句堅定的話:「我們放棄急救!」放棄急救其實就是宣告阿嬤的生命到了盡頭，孝順的叔叔可能無法做這個決定，那就由我來吧!

根據禮俗靈車裡本該是長孫大堂哥扶靈，可是我想陪伴阿嬤走完最後的一程，我的堅持讓嬸嬸為難的說這應該是長孫做的事，還好大堂哥也不在乎這種不必要的禮俗，所以就由我陪著阿嬤。那天葬禮回來，母逝壟罩的陰霾，神奇的豁然開朗，從17歲母逝到37歲阿嬤走，這段生死兩難的路走了20年才完全掙脫，是阿嬤的憐惜，是上天的眷顧，終於可以完全掙脫母逝的枷鎖，但生命的難關，一關接一關，命運的考驗是到閉上人世最後一眼才結束，唯有不斷修持內心，常存善良憐憫才能得到安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