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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網名叫一朵。CU新傳畢業生,到東京兩年啦,寫寫生活隨筆,偶爾發表一點社會觀點,更新爺爺和大伯公的家族小說。

大伯公的书 | 第八章

「四个来自北海的青年男女,以暂避战乱的学生身份登上国军的运兵船“平远号”,在海口秀英码头上岸时,换上军装,摇身一变,便成了国军官兵。」这一段是我觉得在大伯公的书里最好看的一段,在漂泊的船里,年轻的命运陡然生变。

八、避乱运兵船 海上逼当兵

赵信夫妇的老家村镇兵荒马乱,寄居的城市又将可能变成战场,此时已身陷无处安身的困境。正当他们惶惶不安之时,赵公馆的主人阿昌叔来到他们的住房,神情严肃的对他们说,据可靠的情报,共军很快就会打到北海,不知会不会打大仗,若真打起来谁也难保平安。阿昌叔说他跟163师的上校叶参谋长是好朋友,叶参谋长说,近日有国军征用的轮船运兵过海口,叶也随船前往,应承照顾他的几位亲人搭船去暂避战乱。为策安全,阿昌叔有意让阿珠、阿麟和他女友,还预计赵信夫妇俩相伴同行,暂到海口避一避,待北海平静了才回来读书。阿昌叔说机会难得,请他们考虑,尽快决定,以便回话给叶参谋长。

晚上,阿麟阿珠也来商量过海口暂避一事,阿麟还说已托话给回廉州向父母家人告辞的阿贞,因为开船时间不确定,只能预作准备,以便随时都可以登船。1949年12月3日上午,阿贞托人带来口信,说她已征得父母同意,正在收拾行装,快则3日下午,迟则4日早上能到北海。

赵信小夫妻俩寄居赵公馆,多蒙阿昌叔阿昌婶关照已十分感激,在此战火即将蔓延到北海之际,又安排他们跟自己的儿女同去暂避战乱,对他们已是关怀备至了,于是便不作太多考虑,表示愿意跟阿麟阿珠等同行。时间紧逼,家乡又正混乱,回家向父母告辞已不可能。但他们知道,做行商的大姐夫常到珠海路万成庄落脚。12月3日适逢万成庄老板娶儿媳,姐夫大姐都来参加婚宴。他们到万成庄找到姐夫大姐,将去海口暂避战乱一事告知,请转告父母勿为牵挂。未待详述,赵公馆的家人便急急来催,说是开往海口的运兵船即将启航,请他们即时赶回。姐夫大姐嘱咐他们,时局平静就回来,免致父母担心,还给了些钱他们备用。

赵信夫妇回到赵公馆时,阿珠阿麟已备好行李等待,只是未见阿贞在场。他们边拾行李边问阿贞来了没有,焦灼不安的阿麟沮丧地说“还未见人到!”他一次二次到大院门前去看,然后急燥又失望的说,“看来等不到她来了!”

雇请的黄包车早已等候在赵公馆门前,四个去避战乱的男女青年仓皇登车,阿昌叔阿昌婶也坐上另一辆黄包车直送他们到码头。叶参谋长的王副官早已雇了小艇等候,他跟阿昌叔寒酸几句便请四个男女青年上艇。阿昌婶噙泪嘱儿女和赵信小夫妻俩,“在外面要事事谨言慎行,时局一平静就回来!”张少华和阿珠挥手向阿昌叔阿昌婶告别,转过脸即掏出手帕掩泪。他们搭乘的小艇朝着停泊大海中的巨轮摇去,码头上在不断向他们挥手的阿昌叔阿昌婶,渐渐的在暗淡的灯光下消失。

没有乘坐过小艇的张少华,觉着飘飘忽忽的小艇就要沉没,她绻缩在丈夫的怀里,不敢睁眼看翻飞的白浪。如瓢的小艇一沉一浮,冲破一个接一个浪头,浪花撒落乘客的身上。小艇在鳞光闪闪的波浪中摇摇晃晃前行,张少华便如躺在摇床上,眯着双眼,迷迷糊糊昏昏晕晕如睡如醒,也不知呆在小艇上度过了多少时光。当小艇靠泊在“平远号”巨轮的爬梯旁,赵信拍了拍她,“要上大轮船了!”她才如释重负的睁开双眼。她正要站起来,又被晃荡得站不稳,“呀”的一声蹲在丈夫的脚边。看到阿麟护着阿珠沿爬梯攀上了轮船甲板,她才奋力双手紧抓爬梯扶手,赵信在她屁股下一个梯级一个梯级的把她推上了轮船。她登上甲板才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张少华想环顾大海舒展舒展,目光首先触到的却是甲板上、通道上挤满的官兵。那些手揽着步枪斜挨在背包上的士兵,看样子都已疲惫不堪,一个挨一个只顾眯着眼打盹,并不在意周边的响动和过往行人。所幸这南国的海疆冬天也不怎么寒冷,或许是全副武装加身又有互相挤着的体温取暖吧,虽然是身处露天,却未见他们怎么寒颤。

未待张少华好好地看一看濒临海边的北海夜景,看一看晚上的海上风光,王副官便来领他们几个去预留的舱位休息。小舱房设有两张上下架床,铺位刚可容得一个人躺下,行李就堆放架床间的通道上。

漆黑的夜幕笼罩着整个海空,而已超载的巨轮还未启航。住惯宽畅房舍的这几个男女青年,一旦困在小笼子般的舱房很不习惯,没有谁急于躺下休息,但是想到舱外甲板上看看大海、吹吹海风已不可能,通道上甲板上都挤满官兵,寸步难行。困在小舱房里实在百无聊赖,却又无以排解,稚嫩的阿珠自嘲说,他们几个人正同国军“共赴国难”。可是她的逗乐此刻已难以引起共鸣,大家在避乱途中,身处恶劣环境已乐不起来,况且又都各有所思。阿麟正为女友阿贞未能赶到同行而闷闷不乐,心烦意乱;张少华想到家里亲人的安危,正伏在窗口遥望城市的灯光发呆;赵信却为此去的陌生地不知将寄身何处而忧虑重重……阿珠因哥嫂们不答理她而无精打采。

沉沉的枪声从远处传来,张少华条件反射般小声惊叫“打仗了!”几个避乱的青年都侧耳静听,但轮船上的官兵犹如充耳不闻,未见有何反应。此刻,海上还有许许多多载满士兵的小艇,正朝着巨轮涌来,爬梯上众多士兵争着爬上轮船。一声汽笛长鸣,争夺爬梯的士兵更加你推我搡,有人落水高喊“救命……”当船锚绞起,爬梯慢慢收起,巨轮哒哒的机器声响起,“平远号”缓缓启航,从留在海中的小艇群上,传来未能登船的士兵一片愤怒的、绝望的咒骂声……

在北海开往海口的“平远号”巨轮上,四个为避战乱搭乘“顺风船”的青年男女,因为是师部参谋长的客人受到特殊优待,不像众多国军败退官兵遭受那么大的煎熬,但他们也已尝到躲避战乱的滋味,亲身经历了乱世的惊恐,目睹了败兵逃生的悲凉情景。他们混在仓皇逃跑的败兵队伍里,在已完全失控的乱哄哄状况下,显然是因有叶参谋长手下军官护着,才能顺利地登上国军征用来运兵的轮船的,轮船上众多官兵坐立无地,他们却能躺在小舱房的架床上,当然也是叶参谋长的特别关照了。他们已很知足,阿珠感激地说,等战乱平静回到北海,她一定将实情告诉父母,要父母好好答谢那位父亲的知交朋友叶参谋长!

赵信夫妇和阿麟阿珠兄妹虽然得到优待,但心情却烦燥不安,他们总是惦记着北海是否已毁于战火,家里的亲人是否平安。那阿麟最是伤心可怜,好比是个失伴的鸟儿,时时思念着不在身边的女友阿贞,失魂落魄似的不时自个儿呢喃,“她为何不能在落夜前赶到北海!”重重复复的哀叹声里夹杂着尤怨,紧蹙双眉下的眼里,闪着幽暗的泪光。

在茫茫漆黑的海空中,惟闻巨轮“突突突”的机声和海浪击船的“习习”声响,单调、孤寂把一个个昏晕的乘客带入梦乡。但不是个个乘客都能安睡,赵信虽然很感困倦却辗转难眠,不知经过多少时间似睡非睡的折腾后醒来,他发现妻子眼睁睁盯着窗外的苍茫海空发呆,便急急从上架床下来,问她是否一夜未睡。张少华心有余悸的说,“睡了,被恶梦惊醒了!”她说,在梦中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她只顾跟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只觉得脚下一滑便跌落深渊……她立即感到后悔,不该在避乱途中讲这些不吉利的梦兆。赵信安慰她说,梦境不是现实,用不着惊慌。赵信想起来了,跟她分析说,可能她昨夜在轮船看到,有些争着爬上船的士兵被挤落海的情景,把她吓着了。

赵信夫妇说话“吵醒了”阿麟阿珠,阿珠搓揉着眼睛问是什么时辰了,赵信看看手表说快天亮了。可能听到小舱房的说话声,便有人敲敲舱房门,“赵先生!”赵信听出是王副官声音便去开门。王副官面带笑容问“睡得还好吧?”赵信“好,好”连声。王副官把装着4个盒饭、4个行军水壶的提篮拿进小舱房,又转身提个包裹进来,说过两三个钟头就到海口了,叶长官请几位先用点简单宵餐,还说些客套话便退出舱房。不用说,这宵餐也是叶参谋长的特殊优待,船上众多官兵啃的都是炒米之类的干粮。但他们弄不清楚另外那个包裹里是些什么,王副官不在场他们自然不便解开。

几个搭“顺风船”避乱的学生用餐过后,王副官又敲门进来,并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表格给他们填写。当他们看到表格里XX师XX队花名册时,霎时间脸色都变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们手足无措,一时无语,面面相觑。他们是以叶参谋长的客人身份搭“顺风船”去海口的,并无投军意向,怎么现在要他们入伍当兵呢?这分明是强人所难嘛!当他们回过神来,由赵信代表大家提出,说他们几个人从未向谁表示过要投军,怎么要他们填写入伍表格呢?王副官说,“诸位,我是奉命公干的,你们与长官的关系我无需过问,我只执行上司的命令给你们填造表册,请你们履行这一手续!”赵信说,“我们请求面见叶参谋长澄清事实。”王副官回说“叶长官是要见你们的,不过他现在没有空跟你们谈论这件事,到海口会给你们安排的!”

听王副官的口气,他们不但求见叶参谋长遭到拒绝,这份表格也非填不可,而填写了表册,他们便是国军官兵了!正当他们还在迟疑之时,王副官又说“你们都看到的,这不是客轮,是国军的运兵船!能搭乘这轮船的都是国军的官兵,许许多多官兵想上还上不了呢!——奉劝几位放聪明点,不是国军官兵是不能留在这艘船上的!”王副官留下最后通牒便转身而去。几个青年男女再相视一会儿,小声哀叹“上了贼船!”但是,任他们怎么发牢骚,怎么的不情愿,也得乖乖就范。在这汪洋大海里,他们还能到哪里!王副官的话已明白不过,他们眼下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填表参加国军。几个青年男女无可奈何地在表格上填上自己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文化程度等几栏,其他栏目预先已填好,只有授予军衔一栏留空。王副官再返回小舱房拿表册时特别说明,有三个名额是少尉政工队员,一名是连队的上士文书,看他们谁适合哪种工作。他们本就无意投军,也不稀罕什么官衔,但按照四个人的具体情况,只有是赵信“适合”充任连队文书了。

在表册中填写姓名时,赵凤麟改名“赵平远”,说他要终生记住,他是乘坐“平远号”轮船背井离乡的!以后大家就叫他“赵平远”好了!

1949年12月3日晚上,四个来自北海的青年男女,以暂避战乱的学生身份登上国军的运兵船“平远号”,12月4日在海口秀英码头上岸时,换上军装,摇身一变,便成了国军官兵,从此开始了军旅生涯,走向迷蒙不可预测的人生旅程。

败退到粤西的63军,在北海乘平远轮到达海口秀英码头,上岸后整编残部。赵信等几名刚补充入伍的新兵著上军装,手上还提着从北海带来的行李,在王副官带领下站到163师政工队队列后,便向预定驻地南华九八行仓库进发。他们在行进中看到,整个码头区全是一队队各种番号的国军,估计也是像他们一样,从北海或沿海地区刚过来的,也正准备开赴驻地。

九八行仓库只是63军的收容中转站,经短暂休整和补充给养,政工队便移在到十几公里外的澄迈老城区培训。政工队大多是新招募来的学生新兵,什么军事常识也不懂。经短期学习一些军事知识和军训,便按国军政治工作的需要,对打仗的士兵进行宣传工作,鼓励士气,在城乡的房屋墙上写大幅标语,到前线为官兵唱歌跳舞、演讲……

从传统家庭的年轻妇女,一夜之间变成国军少尉的张少华老是想家,十分想给父母捎个信息,报个“平安”。但是海南岛和大陆之间已断绝通信,信件只能靠偷渡两地的海船船员帮传递,而远离港口的澄迈老城区,不可能找到偷渡的船员,赵信很是着急。一天,闻知有本部的汽车去海口运补给物资,他借口取回寄存九八行仓库的行李请假。上司知道这几个学生新兵寄存有行李在仓库,并据平日考察,赵信张少华夫妇在受训期间尚能遵守军纪,况且全岛已严密封锁,谁想逃离也插翅难飞。于是批准他们两人随运货军车往返,并开了通行条子,以防他们在街上或码头走动被当作逃兵,或被别的部队抓去补充兵员。

从澄迈老城区到秀英码头公路沿途,各种番号的国军兵营密布,许多还设置关卡盘查车辆行人,军车也要查,还发生借名检查抢劫军用物资事件。在那各派系划地为王的时期,物资落入他人之手,便是开兵去打也难夺回。为了保险,本部派去运物资的车辆,两辆运货车配备武装士兵外,另加派一辆敞蓬军车押运。赵信夫妇去取行李,坐在敞蓬车六名荷枪实弹的士兵中间。狭窄的公路上尽见军用货车、运兵车来来往往,速度都很慢,空车去时,未见关卡盘查。

车到九八行仓库,赵信夫妻俩速即取回行李放到卡车上,问清楚返回时间,便速去码头区走访,希望能遇到熟识的乡亲帮助把家书寄回。但按照此前亲友信中的地址、部队番号问岗哨或当地百姓,不是摇头便说已调防,东奔西走,到处碰壁,半天奔波弄得疲惫不堪。看看返程时间将近,顾不得饥渴困倦也赶快回到停车场,车辆返程路上夫妇俩方觉饥渴难忍!

运货军车回程走不到10公里,被一兵营关卡拦下。若果关卡只有三两名士兵、押运官中尉可能就会下令冲卡,因为一冲过关卡,关卡上的士兵便不敢追赶,这是那混乱无序社会的寻常事。但这个关卡却异乎寻常,足足有一个班士兵如处于临战状态。看到这阵势、押运官中尉便持证去跟关卡的值班少尉交涉。值班军官草草看过证件,也不怎么查看车上的物资,只说要检查敞蓬车上那两个青年男女军人的证件。押运官说是他们的政工队员,但关卡的值班军官却坚持要两名男女下车接受验证、询问。押运官无可奈何,只得指名叫赵信、张少华带齐证件下车受检。他们不知发生什么变故,一时间竟惊慌得手足无措。

赵信下车后强作镇定,而本已十分疲惫的张少华遇到这种场面,几乎瘫软得难以自持。赵信搀扶着妻子走到关卡值班军官前取出证件,但军官并不细看,只说要随他到营部接受询问。赵信觉察到值班军官身旁的上士,像是要验明正身般的盯着他夫妻俩上下打量,颇觉心寒,但看那上士兵不显得怎么凶狠,而且似乎很面熟,想不起在哪里经常见过。在这种场合当然不便请问,只好跟随值班军官进入营房。

在营地村庄里一间较大的村舍门前,赵信夫妇惊讶看到,门口站着的竞是很熟识的乡里穆沛昌兄长!这位少校工兵营长请他们进屋里坐,告诉他们说,上午在关卡值岗的兄弟穆定海报告说,看到他们夫妻俩身着军装被围坐在军用卡车上,像是被押送去海口的样子,穆沛昌知道他们都在北海读书,不知是不是像阿祯阿祺那样参加了国军,恐怕他们受不了苦逃离部队被抓,若是这样,解去海口审讯返回驻地便有生命危险。于是,他立即召集几位乡里部下商量,特地在关卡上设计武装拦截,并加强兵力,以防冲卡,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截留,转到别的部队。他很了解,在那个不同派系军队各自为政,划地为王的混乱时期,逃兵转到另一部队,原来的部队也无可奈何。当然截留另一部队的官兵,可能会招惹很多麻烦,不过他的部队已接到调防命令,即将离开当地,所以他敢于采取这种冒险行动……

虽然是一场误会,但对重情义、敢为乡里安危担风险的沛昌兄等位乡里,赵信夫妇俩十分感激,深表敬意。他们向沛昌兄简述了被骗当兵经过,说因思念亲人心切才有今日之行。他们拿出写好的家书,请沛昌兄设法代为转寄,好让亲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拿到沛昌兄所提供的玉保十叔,阿祯兄弟等人现在的住址后,他们便匆匆告辞。

在澄迈老城区的短期集训结束,政工队转移去定安县163师师部驻地,普通官兵要各背装备徒步行军几十里。那些未吃过苦的学生新兵叫苦连天,怨天尤人,但当了国军,就得服从命令,无讨价还价余地。苦不堪言的张少华和阿珠,虽然有赵信、阿麟为她们背了行装,空身走路也赶不上队伍……

国民政府发行的“国币”,在国军控制下的海南岛也跟此前大陆地区一样,形同废纸,用国币到市场上已买不到任何商品,生意买卖已复古到通用银元、铜板或以粮食交易。麇集于海南岛上的二十多万国军,也不得不使用硬通货到市场上购物。163师师部及其警卫连200多官兵,限用2两黄金做伙食费,而用黄金兑换成银元、毫银、经层层克扣,普通官兵的伙食几乎食不果腹了!叶参谋长觉察到赵信办事挺聪灵,便试着派他去采购食品。赵信在市场采购时发现,海南岛当地百姓,国军的司务人员,都不屑购买猪牛的内脏,这类食物价钱十分低贱,用一斤肉钱便可买到四五斤“下水”,尤其是大肠小肠,一点点钱便可得到一整副。于是,他便打起这类贱价食品的主意来,先买些回去试试官兵的反应。不料那饥不择食的官兵,尤其是素有食用“下水”习惯的两广官兵,因享用到丰富的肉类都大加赞赏。由于赵信的机变,使官兵的伙食得到改善,他也因此给上司留下良好的印象,受到师部长官的称赞。不久他被安排做采购员,获得许多来住自由机会,给他寻找亲友帮带个书信回家提供了便利。

大量的军队驻扎,使小小的定安县城生活用品越来越缺乏,上司要派赵信去海口采购。获得此机会后,他向上司请求加派妻子张少华协助获准。他们夫妻俩这次去海口,跟上次去取回行李大不一样,那次请假只准随顺路车往返,匆匆忙忙,此行是派去海口公干,又不设定时间限制,况且他们又已知道几位至亲好友的驻地,可以从从容容去寻访。上司虽然不限定采办时间,但赵信还是从长考虑,不欲“有风尽驶”,打算先办妥差事,再去探访亲友,以便取得上司日后的信任。

赵信夫妇到海口当天,便积极奔走采购,到第三天上午已按购货清单采办完备,又按师部指示到九八行仓库区,向设于63军军需处的军用品调运站报告,以便通知师部派车接运。

赵信夫妇到调运站报告是例行公事,不想却意外认识了一位高官兄长。上校军需处处长赵文坚是合浦县南康人,他已接到163师电话,知道有位叫赵信的采购员到海口采购生活用品。当赵信用生硬的国语向他报告采办情况时,他挺细心的端详着这年轻而机灵的上士,然后口气平和的用粤语问“你不像北方人,家乡在哪里?”赵信立正用粤语回答“报告长官!卑职系合浦常乐人。”只听上校“啊!”一声后,便提起北海的赵氏宗词,说那是钦廉灵防、玉林博白一带地方赵氏宗族共同的宗祠,是北海咖啡晚公斥资修建的,他问赵信认不认识咖啡晚公。赵信很高兴遇到了宗亲,立正“报告长官!我和妻子在北海读书就在赵公馆寄居——晚公的长孙平远和长孙女凤珠,现在都同我们一起在163师政工队!”上校又是“啊!”的一声,看着赵信身边的女少尉说,“这位是——你太太吧?”赵信和张少华同时立正回答“是!”

赵处长知道前来报告工作的是自家的同宗兄弟后,便亲切地请他们坐下叙谈。他问“怎么小夫妻俩一起投军呀?”赵信又起立“报告长官!——”赵文坚按住说,没有外人在场,就把他当是长兄好了,不必拘礼。这样,赵信夫妇的紧张心情便放松下来,慢慢讲述他们夫妻俩和凤麟凤珠兄妹,落入叶参谋长的圈套被迫当兵的经过。赵文坚又是“啊!”地一声,但不再问他们投军的事。这位上校军需处长心知肚明,已溃不成军的国军各部队兵源十分紧缺,为了保住一个部队的番号不被撤消,不但不肯正面与共军对抗交火损兵折将,还得不择手段用各种办法诱骗学生、社会上生活无着的游手好闲流氓,缺田无地食不果腹的农民补充兵员。叶参谋长借与他们父辈认识的关系,设圈套诱骗他们来当兵实属正常!他所以同情赵信夫妇和平远凤珠兄妹,仅因他们是同宗兄弟,尤其觉得身体单薄的张少华,更不该到正在溃败的军中受苦受累……然而,像他这样地位的国军高官,是永远也不会对下属官兵道出内心真言的。

赵文坚处长虽然身处高位,但他也有他的苦衷。他执掌着一个军的财权,在这败逃的乱军中,身边的下级军官又怎知有无谋财夺命的异心呢?现在他手下的军官、护卫都是上司安排的、不知底细的异乡人,他们到底是护卫还是监视自己呢?他早已有所思考,早已想到身边没有自己心腹的可怕。因此,赵信的出现,多少也给他留下某种悬念。在他看来,赵信这个既是乡里又是同宗的小兄弟,是挺精灵敏锐的,虽非自愿投军,但眼下已有家归不得,就不得不想方设法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博取上司的信任,一旦得到重用,他必会尽心尽力护主……赵文坚心里想,若能把像赵信这样的人安插在他身边,他就比较放心了。但是,目下他属下编制的各种军职都已满员,又能以什么名目把赵信拉到他的身边呢?一时间他还无法理顺自己的思路,只留下挥之不去的悬念。

赵信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初认识的高官兄长,可能有什么烦恼正陷入沉思,但在这位初结交的高官面前却不可造次动问,又想到自己还得去寻访乡亲,便知趣的起立敬礼“报告长官!若无别的吩咐,我想跟妻子到街上走走,顺便探访一下几位在海南特区的兄弟朋友”。正在沉思中的赵文坚又是“啊!”一声,方悟起刚才的沉默场面。他眼下当然无必要跟赵信透露自己的心思,闻知他们要告辞,便起来热情地送他们到门口,并紧紧握手道别。

赵信夫妇此行海口,知沛昌兄已移驻地,无缘再向他致谢,颇感遗憾。按他提供的地址,他们寻访到了堂兄弟赵祯赵祺和同庚王耀祖。这几位亲友都投身海南特区,同授中尉军衔,一直驻军海口。因是同龄挚友,见面时相叙都很直率。阿祺弟问赵信,为何当时邀他一起投军他表示无此意向,怎么时隔数月,当个上士兵也肯接受,连嫂子也一起投军了呢?赵信说他们夫妻俩不是自愿来当兵的!他将夫妻俩和平远凤珠兄妹落入叶参谋长圈套过程讲了一遍。王耀祖问他们今后有何打算,赵信沮丧地说,还能有什么打算!来到这孤岛上,已身不由已,如今不但有家不能回,最感悲凉的是连写封信给父母都无法寄出,家里至今还不知道他们的下落!离开北海时,他们告诉大姐姐夫说是到海口暂避战乱的,父母哪里知道他们已身在兵营?大家议论认为,现在只有香港人能在海南岛和大陆地区有往来,考虑到在定安县城遇到香港朋友的机会极少,于是,赵信便将写好的家书留在阿祯哥那里,等几位亲友遇到香港朋友时,把信件托其带回广州再寄出。

告别阿祯兄弟等人,赵信夫妇又匆匆赶到玉保十叔的驻地。一问哨兵,果然不错,哨兵问清楚他们跟长官的关系后请他们稍等。刚才哨兵看到勤务兵小鬼李奎,提着热水瓶注视着他跟来访客人交谈,正想叫他传达,谁知一转眼这小鬼便不见了踪影。原来这小鬼李奎在哨兵询问赵信夫妇时,已先进屋去报信了。“舅父,圩镇上三舅父家的大表姐来找你!”少校营长张玉保怀疑是十四岁的外甥认错人了。“真的,舅父,大表姐跟表、表姐夫一起来,还穿着军、军装!”小鬼李奎见舅父有疑问,急得说话也囫囵了。

张营长很了解,他堂兄张义山的大女儿是温和文静又柔弱的姑娘,他的部队在合浦调防海南岛之前不久,这个侄女才跟丈夫到北海读书,她怎么会当兵呢?但他忽然想起,共军刚攻占北海那时,他部属侄儿芝汉曾说在站岗时,像是看到少华身着军装随一部队路过营房前,因为是一闪而过看不真切,便不太在意。如今这老实巴交的小外甥说得那么肯定,恐怕未必是看错。于是他立即站起来整整军装,随小鬼李奎走向营房前门,果然看到少华和侄女婿赵信站在哨兵旁边。

张营长请两位亲人进屋后,叫小鬼李奎去告知几位部下亲属来相见。落座后,他关切地问“少华侄女,你这个弱女子,怎么也跟丈夫来投军呀!”少华说她和丈夫都不是自愿来投军的,她向堂叔诉说了被骗当兵的经过。

行伍二十多年的张营长,从士兵到军官,从抗日战争到国共两军的内战,他幸存下来了,但是跟他一起参战的不知多少官兵,却遗尸于荒野了!他深知军旅生涯的艰难险恶,对已落入他人圈套的文弱侄女,他极表痛惜和忧虑,叹息说“真不知你怎能适应军旅中那种非人的生活!”然而,事已至今,又能奈何呢?如今,在这个败兵麇集的乱纷纷的孤岛上不期而遇,说什么安慰的话语都无济于事,他只能对晚辈聊表关爱之情,让这个无辜的弱女能多见些亲人叙谈叙谈,消解些许在他乡四顾无亲的孤寂和苦闷。

做十叔厨师的阿舅,听闻少华妹妹投军到了海南岛,今已来到十叔驻地,便丢下厨房工作匆匆出来,一见少华便激动地喊声“大老妹!”少华听闻阿舅呼叫她的奶名,便上前紧紧拉住他的双手,一声“阿舅!”兄妹俩都哽咽落泪。阿舅与少华一家亲情笃厚,兄妹俩虽然遭遇不同,但都已是流落他乡的游子,不期而遇就格外的伤感。少华为阿舅深陷嗜赌泥潭不能自拔,人到中年了还到处漂泊而感叹。阿舅既为妹妹上当受骗、在乱军中遭到磨难而痛惜,又联想到叔父婶母,此刻必为他的出走和妹妹不知去向而肝肠寸断!

张营长年轻的新太太从里屋出来,他向侄女少华介绍说婶母沈玉英。少华上前握手问好,称赞婶母漂亮,穿着时髦。着意装修的沈玉英说“那里?这兵荒马乱,驻地无常的兵营里,搬家都顾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穿着装整!”少华转向丈夫介绍说“这是我先生赵信。”沈玉英刚才只顾跟少华说话,并未注意到身边的老同学赵信,她对少华说赵信是高她一届的初中同学。在赵信的印象里,沈玉英长得靓丽,是出了名的“校花”。她刚上初中一,衣着便十分讲究,便是脚下的鞋袜也日日换新,听说她有十多二十双鞋子,还有高跟鞋呢。在那个众多同学还赤着脚上学的年代,这样的奢华不出众才怪!此前多少青年哥儿们追逐不着的美人,如今却成了壮年少校营长的官太。少华的堂叔真有艳福!

闻少华来到驻地,十叔部下的芝汉、芝盛、芝深堂兄、赵建义、劳则敬表哥、玉兴堂叔人等都来相见。这些投奔十叔的亲人,家里都是人多地少的贫苦农民,他们长年累月辛勤耕种还是吃不饱穿不暖。他们又都是十叔的亲侄子、亲外甥、堂兄弟,得知十叔回乡招兵,他们想,与其在贫困的农村一生做牛做马,被征兵拉夫,受人欺凌,倒不如跟随当官的亲人当兵,也好谋碗饭吃。有点文化的或许还梦想将来能像十叔那样,谋到一官半职……这些亲人初闻家庭生活小康的少华投军,都不愿相信,当了解她“投军”的缘由后,又为她多了一份担心。但是,这些亲人如何同情她的境遇,也只是干着急而已,他们自身难保,不可能为她分担苦难,只能无奈的叹息几声。

既是长辈又是长官的十叔说,在异乡难得家族亲人如此齐聚,吩咐阿舅加几个菜,让众亲畅饮细叙。但赵信夫妇说他们俩是到海口公干的,采购的物品都存放军部,正等候师部派车来运,不便久留,谢过十叔的热情接待便要告辞。漂泊他乡的众位亲人,刚刚不期而遇又要匆匆离别,真是相见时难别也难啊。正当少华含泪向众亲告辞,阿舅挤开众亲上前紧紧拉住她的双手,叫声“大老妹——”但见他双唇在一张一合,却未见说出什么话语。少华泪眼相视,“阿舅!——保重!”哽咽着依依别去。

赵信夫妇与众亲聚会没有欢声笑语,但在这患难中有缘相逢,即使是很短暂也令人永生难忘。虽然未闻互相勉励、互道祝福,然而,互相关怀的深厚亲情却深藏内心,默默地祈祝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人生旅程,能走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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