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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網名叫一朵。CU新傳畢業生,到東京兩年啦,寫寫生活隨筆,偶爾發表一點社會觀點,更新爺爺和大伯公的家族小說。

大伯公的书 | 台湾老兵 第四章 无路好走 投身国军

文中的阿舅从台湾回乡的时候已经很老了,坐着轮椅。爸妈说他刚下飞机的时候从轮椅背后掏出一袋荔枝,说,快点吃,可新鲜了。所有人都惊了,是怎么带着生果过飞机海关的。他说自己坐轮椅没人敢查。那时候我一岁,阿舅还给了我一个小金项链。他的墓安置在了常乐的家族墓碑的山上,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回去。

四、无路好走  投身国军

赵信夫妇看望过村中长辈,此行回乡探亲的日程安排便剩扫祖墓一项,然后取道北海返回台湾。

按早先约定,赵信夫妇先行祭扫赵家祖墓。他们趁赵家的弟妹们齐聚之机,先与从南宁归来的大弟赵环夫妇沟通,确认素芬二姑的提议后再征得老父的同意,顺利地妥善处理好了春和隆商铺日后产权的归属问题。

至于张家旧居的产权,少华和两位妹妹都明确表态放弃继承权,并立下文书,确认旧居由张家两兄弟继承,从法律上消除了日后纠纷的隐患。

赵信夫妇此行回乡探亲,不但收获了众多亲人的浓浓亲情,还得知赵张两家的兄弟姐妹们,在困难时期能互助互济共度时艰,看到在处理父母遗产时又是那么通情达理、互谅互让,感到无比的欣慰。

张家扫墓一般选择清明节后的星期六,适应离家不远求学和工作的晚辈参加,在纪念先人的同时,亲人又得以聚会。赵信夫妇和阿舅回乡探亲这个清明节,晚辈更加齐聚,头天晚上,几十位从各地回扫墓的亲人便欢聚一堂。赵信夫妇和阿舅与亲人、晚辈相认,互相问好,欢叙到下半夜方肯休息。

张家的祖辈、父辈都葬在同一小岭岗上,墓地集中,汽车可达岭脚,便于祭扫。但是,对于年届八十又脚腿不便的阿舅,要爬上几十米高的山坡,却是十分艰难。可是他千里跋涉回乡,就是为了要到三叔三婶墓前上一炷香、酹一杯酒的,谁能劝他不亲去扫墓呢?阿舅下了汽车,在两位堂妹夫搀扶下拄杖登山,爬一程便拄杖支撑着身体歇息一会,如此行行歇歇七、八回,到达墓地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阿舅在拜祭祖父母和他父亲墓时,都行了合掌拱手礼,只是到了三叔三婶的合葬墓地时,他先折了一枝青松,绕着坟墓的四周清扫,然后亲自点上三柱香,要亲手插到墓碑前,可是,他受伤的小腿内镶着不锈钢板,下蹲不得,只好由小妹夫代劳。他也想要像弟妹们那样下跪叩头拜祭,却也无法跪下,无可奈何的由两位妹夫搀扶着躬腰俯首,泪水涔涔的默念哀悼,良久,他指指祭台前的酒杯,“酒!”小妹夫会意他要奠酒,便递上酒杯,斟满酒。他恭恭敬敬上下迎了三迎,酹酒墓前,再来一杯、二杯、奠酒三巡已是涕零泪落,说声“三叔三婶,老侄芝栋从台湾回来看你们了!”只见他的嘴唇还动动,却哽咽再未闻语言。

跪倒墓前的少华触景情生,一声“爸呀,妈呀!不孝女儿回来看望你们了!”哀哀的放声哭了起来。这一哭,带动起妹妹、媳妇们都噎噎的啜泣起来……参加扫墓的亲人们都为之感动洒泪。但是众多亲人和晚辈不解,阿舅这位耄耋老人,在他三叔三婶墓前何以如此之动情。

张家扫墓那天晚上,众亲人在叙谈中自然会忆念亡故的前辈,阿舅提到叔父婶母,感慨、愧疚又懊悔之情便在老脸上显露,说“三叔三婶对我的恩情,我今生已无缘报答,便是有来世,恐怕也报答不了呀!”他知恩未能报令他深为不安和内疚,只闻他无奈地“唉!——”的一长叹,说,“是我自己不学好,当年沉迷于赌博,屡教不改,不但自己身败名臭,还累累害得三叔三婶破财伤心。又是因赌输走投无路不得不投身国军,流落台湾……若不是幸得少华妹妹一家照顾,我也会像别的孤寡老兵那样住进‘荣民之家’终老,再也无缘回乡了却给三叔三婶上一炷香的心愿了!”显然,已了却心愿的老人已稍可心安,当他已显困倦之时,便顺从少华的劝说回房安歇。

亲人们从阿舅坦诚的表述和追悔中,可以略知他在三叔三婶墓前那么动情的缘由。只是他为何如此感恩三叔三婶,弟妹们却知之甚少,往事悠悠,不能再现,只有和他长期在一起生活的少华,曾零零碎碎听他讲过他和他所敬重的三叔三婶的身世,痛陈过他因赌博误其一生的情节。他还告诉少华,许多村邻街坊和族中晚辈不明白,为什么亲人们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常常会称呼他为“阿舅”,他说,他是村族中同辈兄弟姐妹中的老大,随后同曾祖父的堂叔们生下的是几个女儿,地方上习惯,外嫁的女子称同辈的兄弟为“舅”,后来,村族中的小弟妹们便都跟着“阿舅,阿舅”的叫开了。自此,“阿舅”这一称呼,几乎成了他的“专号”,甚至不论是他的长辈、晚辈、表亲,如果互相交谈时提及到他也称“阿舅”,大家便都知道是指芝栋了。

阿舅是少华和弟妹们同祖父传下的惟一堂兄弟,祖父母青年早逝,他的父亲夭亡时他才三岁,母亲又改嫁远去,他惟一的亲人只有义山三叔——少华和弟妹们的父亲——当时他的义山三叔也不过十五六岁。叔侄俩生活无着,祖父的胞弟五阿公只好收留他叔侄俩帮放牛耕田。后来,义山三叔到圩场上打散工,到赌摊帮庄家收钱赔钱,晚上待赌摊散场了就睡在赌摊台板上过夜……他的年纪还小,还未能独立谋生,仍寄身五阿公家帮放牛。

那时正值兵荒马乱的年代,两广军阀混战,贼帮蜂起。雷州贼帮劫持大批良家妇女,流窜到广西灵山时被打散,军队将被劫持妇女就地遣散。不巧,五阿公的儿子四叔在军中当个排长,他想到义山堂兄三十几岁尚未成家,便花些银子领了一个带回给堂兄作妻——这便是少华和弟妹们的母亲——阿舅才有了婶母。

阿舅说三叔在圩镇上无房无舍,娶回三婶,不能再等赌摊散场后睡赌场的台板过夜,便租间小房过日子。后来三叔听三婶劝说,不再到赌场帮工,夫妻俩做小买卖度日,虽然贫穷,到底算是成了个家。三叔为人诚实忠厚,历经灾难的三婶知难识苦,夫妇俩十分勤劳节俭,深得街坊邻里的同情和称道。当时在迎龙桥渡口码头边,有个常年在门前摆卖熟番薯芋头的孤寡老妪叫大中二妈,已是风烛残年,想找人跟她一起住,好丑时得个照应。有街邻提起义山夫妇,老妪闻说是这对苦难夫妻,十分欢喜,说他夫妻俩若肯跟她作伴,只求在她有好有丑时帮煲碗汤药便可,她眼下还无需他们供养,还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无亲无故,过世后这间小屋、园地便归他夫妻俩。三叔是孤寒人,三婶更是举目无亲,自是求之不得,因此街坊一说即合。自此,三叔三婶不但有了个栖身之所,且这码头边很合适做小买卖,生意甚是红火。

三叔三婶对二妈十分感激,二妈虽说过不用他们供养,但三叔三婶无论如何也不让她自煲自煮,跟她同食。二妈有恙,三叔三婶不但汤药侍候、端屎端尿,还时时嘘寒问暖,待她如母。几十年孤寒无依的大中二妈,过了两年身边有亲人陪伴的日子后安详逝去,三叔三婶尽子媳之孝,厚葬二妈于其亡夫墓旁,年年拜祭,并嘱儿孙后辈切记二妈的恩情。

阿舅说三叔三婶得了这块风水宝地,生意十分兴旺。那时他已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三叔三婶便从五阿公家把他带回身边帮做生意。三叔三婶几年间渐渐致富,边做生意边拆二妈原有的旧坭砖屋建楼房,又把园地沿江沿溪边的竹木砍掉,用大石彻起挡土墙,把低地填高做屋地,逐渐建起后进楼房、厨房、蒸酒房、猪栏,靠码头一侧还建起木栏,经营竹木板料……生意往来多了,自然会有互相赊欠,三叔未进过学堂,识字很少,三婶又是文盲,赊欠账难以记清。阿舅说他自小寄身五阿公家,有几位年纪小的堂叔和堂弟都在读书,放牛之余,五阿公也叫他跟着读读书,学学写字,比之三叔多识几个字。他回家帮做生意,很是听话、勤快、诚恳,又能勉强记得清账目,因此,甚得三叔三婶的钟爱和信任。

但是,他自小无人管教,早已染上赌博的坏习,三叔三婶和长辈们都全然不知。那是在五阿公家放牛之时,他常常背着村族中人溜进赌场看人赌博,见那些赢家不费多少功夫,只要运气好便赢得大把大把银钱,看着实在教人眼红!只是他寄身五阿公家,得温饱已算是有幸了,哪里有钱去参赌呢?他身无分文到赌场看人赌博,不过是替赢家欢喜罢了。然而,正是因为常常看到赌博的钱来得甚是容易,他也就妄想有朝一日自己有钱在手去参赌,若果碰到那样的好运气,便可一夜致富了!赌博赢钱发财的妄想,便渐渐的植根于他幼稚的内心深处。有时赢家大大方方的拿些零碎银子,尝给递手去讨尝的浪子懒汉,他也跟着学样,得到些小尝钱就跟着人家下注……

三叔三婶为扩大经营,忙于建房造舍,又值生意正旺,实在无法分身,于是,已得到信任的阿舅,便时常代为催收货款。他收到货款,每晚一一对账,钱银尽交三婶,从无缺失。由于经常收到货款,阿舅便时时有钱在手头上,于是,自小深藏于内心的赌博发财妄想便随之复萌,缠绕得他心里发痒。手头有钱,就有参赌的资本,但怕输掉,便有负于三叔三婶的信任了。他左思右想,总是不敢拿钱去赌。可是,那赌博发财的妄想,任他怎么努力抑制也无法平息!一日,他试着留下依约到期并已收到的一小笔货款未交,但做贼心虚,尚不敢拿去赌博,却未闻三叔三婶查问。第二天晚上待三叔三婶入睡,便偷偷溜去赌场,只是时运不济,把货款输掉,他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两天三叔叫他去催他已输掉的那笔货款,他自知无法交差,便离家出走藏匿。但这小小圩场能藏到哪里?三叔把他从亲戚家找回训斥一顿,要他老老实实做生意,不得再近赌场。他自知惭愧,俯首低眉认错,说“下次不敢了!”三叔三婶不知他染上的赌博恶习已深入内心,以他是初犯予以原谅,一如往常信任他去代为催收货款。

半年多过去,阿舅一直遵照三叔的教训,勤勤恳恳做生意,还时常告诫自己不再做对不起三叔三婶的事。临近年关,商铺都依例催收欠款过年,他自然加紧收款,便是乡下的欠款也不辞劳累去催收。年节期间生意繁忙,哪笔款收或未收,三叔三婶也不怎么过问,他交回多少,三婶只是照收而已。

阿舅到手的钱比平时多得多,或许是小时候种下的祸根致使他患上个天大的毛病,他手头上钱一多就会发作“赌瘾”,烦扰得他不得安宁。此前赌输货款他能知错认错、勤恳工作,虽非口是心非弄虚作假的应付之举,但那仅能算是不辜负信任、将功补过而已,他真的能痛改前非不再重犯却非易事。赌博发财的妄想还隐藏在他的内心深处,当手上有钱,那虚缈的,但却十分诱人的妄想,便有了去践行的机会,那时,他就会跃跃欲试,就会明知故犯,就会把“不辜负信任”、“下次不敢”等等都置之不顾……事实正是如此,当阿舅收到许多货款之后,他便心生异念,虽然心头“卜卜”的乱跳,还是咬咬牙将收到的几十条杉木货款偷偷留下,拿去赌博之前,还想到过输掉钱将无面见三叔三婶的恶果,躺在床上眼光光的翻来覆去,但始终还是心存侥幸,神差鬼使似的一骨碌地爬起身溜到赌场去……

阿舅渴望的好运还未降临,钱已输得精光,他失魂落魄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到家,十指交搭着枕在脑后,双眼眯眯睁睁的胡思乱想。他似乎想了很多,却只记得想离家出逃,但总想不出藏身之处。亲友们都知道他帮三叔做生意,这挨年近晚的时候,他编不出探亲访友的借口,若是直说赌输货款去躲避,又有哪个亲友敢收留!他思绪烦乱,迷迷懵懵,似睡非睡。当他在矇眬中听到三婶叫唤,便慌慌张张的爬起来,匆匆吃过早饭,吞吞吐吐的说要去“收账”出门去了。但他不知该去哪里、要办什么事,只管漫无目标的在街上转来转去,低头蹙额的继续想着躲藏的事。他不知不觉的走进了一条窄巷,出了巷口已见日影偏西,抬头看时,才知前面已是过江的渡口,江岸那边不远处,树丛中五阿公那座小四合院便在眼前。他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便立马站住,只迟疑了一下,就毅然大步向大沙滩外的渡口走去。

阿舅迳直走进自小熟悉的四合院小客厅,跪倒正坐在交椅上养神的五阿公跟前,未待年过古稀的长辈弄清是何缘故,他一声“是芝栋不好!”便涕零泪落的直叙起赌输货款的经过。五阿公闻说,长叹一声“芝栋呀,你——”气一急便咳嗽起来,他立即爬起身为老人揉胸捶背。五阿公稍缓过气,怒斥他说“你和你三叔都孤寒困窘几十年,如今三叔有幸成家立业,一心要扶你成人,你偏要学坏!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上次输掉货款,三叔三婶原谅你初犯,不怎么责备你,你却不知悔改,试问问你良心,怎对得起三叔三婶!”他俯首躬立,眼泪簌簌、诚惶诚恐地听训。五阿公怒气稍消后,语重情深的叹说,“芝栋呀,你们这个房头,人丁稀微呀!至今你三叔年近半百,两个堂妹才三四岁,三弟还在襁褓之中,他这份家业靠谁来担承!三叔三婶视你如同已出,寄望你成人长志啊!”五阿公沉思良久,然后心情沉重的说,“世间有哪个赌徒能成就家业的呢?难道明知你是个迷心于赌博的不肖之子,三叔三婶会把辛苦奔波挣来的家产,交给你去丧掉吗!”然后说“我先去见你三叔,你后一步回去。”

三叔三婶在同五阿公商议时,同有人丁稀微的远虑,都寄望他能成人长志,恨只恨他不知自爱,一再参赌。几位长辈皆有同感,输掉一二笔货款事小,惟恐他沉迷不悟,将会败尽家财。但见他至今尚有悔改意愿,依五阿公之意,还是再给他改过的机会。这也正合三叔三婶的心意。

阿舅按照五阿公预先的指点,忐忑不安的回到家门,五阿公一声喝令:“还不快快向三叔三婶认错!”他立即跪倒三叔三婶面前,声泪俱下的一声“三叔三婶……”便哽咽再说不出声。但闻三叔“咳!——”一声长叹,恨恨的掉过头去,三婶却泪流满面的说,“还不快快起来,让外边的人看见成何体统!”三婶顾及家庭的体面,家丑也不肯外扬!

阿舅再输掉货款后,已有意悔改并付诸行动,两年不近过赌场,便是三叔也对五阿公说他改邪归正了。街坊说他勤快诚实,闻知三叔三婶要为他娶房媳妇,便不断有人上门说媒。三叔三婶选中一门穷家勤劳女子,已与女家约定秋后送礼下定,入冬过门。

中秋刚过,三叔购得一大排杉木,有石康同行愿一次过手,商定趁秋水未退,放排到埠货款一次付清,三叔叫他跟随去收款。同行守信,到埠即付货款,但已近傍晚。在那乱世,不敢带大笔钱夜行,他只好入住客栈,夜晚也不外出,只在客栈前厅跟住客闲聊。

客栈住客多是闯荡江湖的行商、小贩、王六佬、卖艺人、脚夫,这些人四海为家,常常聚赌、上妓院聊解孤寂。有客人提议“掴天九”消磨时光,他觉着闲暇无聊也趁队玩玩。这种玩法是四人讲定“一副码”多少钱,小玩一般输赢无多,只图取乐而已。

阿舅说他久困家中,生意繁忙,难得趁队玩乐,那夜玩得很是惬意,一觉睡醒已天大光了。他起来把钱银紧束腰带上,付了房钱,打算早饭后回家。不想有位昨夜的牌友见他未走,便邀他再玩一会,说他也要到常乐做小买卖,不过几十里地,稍后起行不迟。他心想,回家后再难有玩乐时间,便顺意再玩一会,照样是“掴天九”的小玩儿。早饭过后,来的赌客渐渐多,店主只顾“抽水”,拿出麻将、扑克、牌九等赌具任人选择。不一会,客栈便成了个闹哄哄的赌场。

来客栈参赌的人多了,有人说“掴天九”只能4个人玩,其他人不得过瘾,提议“推牌九”大家一起玩。这“推牌九”是庄家与三门散家对赌,任人下注,是可大可小的赌法,身家性命都以输掉。阿舅此前两笔货款是“推牌九”下注输的,一提这种赌法便心有余悸,便欲离席而去,但那位牌友说,管他怎么玩法,人家又不限定下注多少,可以小小下注,图个玩儿就是。阿舅想想也是,又顺意再玩个把时辰回家也不迟。作为散家,那位做小生意牌友很是谨慎,始终都小小下注玩儿,输赢都不加大赌注。可是阿舅他自小便隐藏于内心的一赌发财的妄想,一旦遇到机会就会发作。当他小赢几注,便自认好运已到,遵照赌徒们“赌赢不赌输”的信条,从腰兜里摸出钱来加大赌注。输一注便折了老本,为了扳回本钱,他把“赌赢不赌输”的信条也置之不顾了,输也要加大赌注。此刻,那位牌友曾几番碰碰他的肘子,示意他冷静,只是他急于要“扳回本”,明知故犯,再也听不进劝告,连输几注大钱,便把那大排杉木货款输光……他身冒冷汗,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住房,虽知已是午后时分,但他至今已回家无路!

回家路断的阿舅,想到再无面见三叔三婶,下一步就只能出走了。可是,他能逃到哪里?亲友家、五阿公家,不通,不通!上山做贼,不成,那种伤天害理、杀人越货的勾当,他死也不干!投军,对了,这可是条活命的路,现在正是抗战时期,到处都在征兵,许多家庭要买人顶兵……此时,店主探头进房,问他今晚还开不开房。来得合时,他把房主叫住,问当地有无人要买征兵,并将几番赌输三叔货款的事从头一二告诉了房主。店主见他所讲是认真的,便说街邻有个小商人正急着买个兵顶他的儿子,听说他儿子已押到镇公所了,明天便要押去县里交差。事不宜迟,店主说罢便速即出去,不到一筒烟工夫就领着一对夫妇急冲冲进房来。因为买卖双方两头都急,很快便按当地买兵的中等身价敲定。这对夫妇已带了钱来,说付了钱就带他去换儿子回来。他听了眉头一绉,一把拉着店主出了房门。小商夫妇心里一惊,以为生变,相视无语,脸色煞白。但只闻他与店主小声说几句话,两人便回房里。店主笑对小商夫妇说,“最急也得等人家冲个凉、吃顿饭呀!”原来是虚惊一场,小商人说,“自然,自然!”店主拉偏小商人耳语几句,小商人又拉偏老婆耳语几句。他去冲凉,店主去买饭,小商也离店去了,独剩老板娘在客房里干着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时出门口两头张望。不一会,店主买回饭菜,他冲凉回房饱餐一顿,小商也带两个男人进来。店主看到忙打招呼,“啊,保队副——”小商赶快说是朋友,来做个见证人的,勿用“介意”。他还“介意”什么啊,他心知肚明,人家出钱买人顶兵,付了钱怕他逃跑,肯定找人来帮监守,那保队副腰间还半藏半露一支曲七手枪呢。但他们哪里知道,那时他已走投无路,便是放他走他也不肯走了!

不过,他跟店主说过,前厅赌得正热闹,他拿到卖身钱后还要押两注,输了干手净脚去,万一赢得多少,还得托店主代为带还三叔三婶,并告知他已卖征兵的信息。或许店主的运气差点吧,他只拿到卖征兵的介绍费,却拿不到代他传口信的尝钱,他连押两注便几乎把卖身钱输得精光……小商夫妇带他去换回押在镇公所的儿子时,落日还架在岭岗上。

三天不见阿舅回家,三叔三婶寝食难安,惟恐他连人带钱被盗贼劫去。三叔急急赶往石康,同行说货到埠当即付清货款,只是已时近傍晚,听说他入住万利客栈。三叔赶到客栈,店主将他赌输钱卖征兵的事照直告知。真相大白,三叔无可奈何的恨恨离去。而此刻,他已关押在廉州的征兵集中营里。

阿舅说他后来得知,三婶听闻他卖征兵之时几乎昏了过去,稍缓过气来,便哭着叫三叔“快去赎他回来,免得在兵营里受罪!”三叔怒气冲冲说“这种不肖子弟,由他死了去便罢,还赎他回来做什么!”三叔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四处奔走、打点,想方设法去赎他。闻乡公所人士透露,这批征兵三几天内便押解去交差,那时有钱也赎不回了。三叔听了更加着急,准备丢开江上几排木材生意不做,要找个熟悉打点官府的讼师同去赎人。三婶说,江上的生意丢不得,她陪同讼师去赎人,讼师出计指点,用钱的事她抓主意。正是三婶的果断,敢于担当,花费掉他卖征兵身价的三四倍钱,终于把他从征兵集中营里赎了回来。

少华小时候的记忆里,家里有父母、弟妹,还有个大大的哥哥叫“阿舅”。阿舅很疼爱她姐弟们,上街办事,有时就抱着弟弟、带着她或二妹一起去,买糖买果,姐弟们都很亲近他。一次,好多天不见阿舅,她问父母“阿舅去哪里了?”父亲很烦恼的说“问他做什么!”不久,又有几天不见母亲,三弟哭闹着找妈,父亲说母亲去找阿舅了,叫她哄哄三弟不要哭闹,别烦他。阿舅跟母亲一起回到家时,姐弟们都很高兴的叫“阿舅!”可阿舅这回不像以前那样逗他们玩,只是满眼含泪的抚摸他们的小头。后来听说阿舅前些时是去“卖征兵”了,她不知道“卖征兵”是怎么回事,只记得阿舅还同以前那样在家里做买卖,还像以前那样爱护她姐弟们。但是,不知过了多久,阿舅又好多天不见回家,她不敢当着父亲的面问阿舅去哪里这么久还不回来,只悄悄地问母亲。母亲说爸妈也不知道,别问了,免得老爸生气。

阿舅不在家了,父母更加忙碌,少华去街邻的私塾读书,四五岁的弟妹无人陪着玩,母亲背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妹洗衣做饭,铺面有人要买东西,又得放下手上工从里屋出来,做江上竹木生意的父亲,在竹木排上、大沙滩上一日到晚往往来来。多了个弟弟之后,家里便常常要上灯火时分才能吃晚饭,吃饭时又常有人来买这买那,母亲吃一顿饭也不知要放下多少次碗筷……有一晚,少华照样带领先吃饱饭的弟妹们回里屋冲凉洗脸脚,出到前厅时,见有个人跪在正吃饭的父母跟前说话,母亲叫他起来时,弟妹惊喜地齐叫“阿舅!”阿舅一个个抚摸他们的小头,说都长高长大了,话语里饱含着真挚的怜爱。后来他坐着跟父母说了许多话,在离去之前,他忽然间又跪倒父母跟前,眼泪簌簌的落下,起来再一个个摸摸弟妹们的小头,说声“三叔三婶保重!”便出门从码头向大江边走去。

阿舅去后音信全无,后来,父亲积劳成疾卧病不起,江上生意停顿,户外堆放的竹木无人看管被盗一空,母亲整日里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商铺几近关门。那时,正读小学三年级的少华已略懂家庭的困境,要休学帮看店做买卖,母亲初时不应允,却因分身无术,不得不接受这一个令她痛心的生活现实。卧病半年多的父亲已大伤原气,又落下小肠下垂的后遗症,但还得强撑着做江上生意,这样才勉强保住这个家庭不致破产。

抗战胜利前一年的初冬,时常传言“日本鬼就要打来”,但靠做买卖为生的生意人,非到万不得已也不停业逃难。一天早上,少华刚开门搬摆商品,便有个衣衫褴褛、头带破笠的乞丐来到门前。乱世乞丐多,她已惯见,不过还无暇施舍点零钱。但这乞丐只是畏畏缩缩站立门旁,不声不响又不伸手乞讨,却眼针针的盯着她,颇觉异样。她细心一看便大吃一惊,速即向里屋跑去,边叫“妈呀!阿舅,阿舅!”母亲急急从厨房出来,看到阿舅泪水涔涔、木然站在门边的情状,惊愕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像自问似的哀叹“他到底遭遇什么祸殃,落泊到如此凄惨的境地啊!”惊疑稍定,便满怀怜惜的责问“芝栋呀,你都回到家了,怎么还不进屋呀!”阿舅羞愧地提起裤筒,露出芭蕉叶半裹着红肿流汁的两条小腿,方知他不敢冒然进屋的缘故。母亲一边交带帮家里劈柴的老佣工,为他在木栏屋里搭铺板床,并去江边告知父亲,她自己去给阿舅烧水洗澡、求医……阿舅离家漂泊几年后,终于带着一身花柳病毒再回到家里。

阿舅卖征兵赎身回家后又出走到带病回家,少华只记得他有个晚上回过一次又即离去。这四五年间,少华是在日后从阿舅断断续续的悔恨自述和父母的惋叹中,才了解到他离家流浪的原因和历程。

原来,卖征兵赎身回家后的阿舅懊悔不已,反省几番赌输货款,皆因心存一赌发财的妄想,致使他一错再错。他决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要以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悔改,期望得到他人的谅解。他两年不曾进过赌场,有意避开当年的赌友,踏踏实实做生意。三叔三婶更是为他的终身大事四处托人说亲,一家不成另讲一家,只是各家的回话都说,惟恐他嗜赌恶习难改,坑害自家的女儿一生。三叔三婶虽然说他已知悔改,但人家总是不信,说他三番几次赌输货款都认错,只是收敛一段时间又再去赌,而且越赌越大,连卖身也还要赌!他自知赌博、卖征兵的丑名已传遍村镇,尽人皆知,任他怎样检点、改邪归正,也难以得到人们的认可,为成家无望而心灰意冷,在日常生活上,闷闷不乐常有所表现。三叔三婶虽有所觉察,不过,只以为他是为婚事不顺而苦闷而已,照样托人为他说亲,并不多想他还有别的烦心事。但是,那班浪荡哥儿却能摸透他的心思,洞察他的苦衷,说他便是改邪归正了,人家还是会另眼看待的,还是自量些吧,年过一年,都这般年纪了,还高攀什么哟,浪荡哥儿自有风尘女子配呀,何苦为难自己!他复心想想也是,两年多来他既不参赌也不沾花惹柳,但照样遭人歧视,这种既无奈又被藐视的日子,看来没有了期。他对一日到晚忙忙碌碌做买卖的枯燥生活,已渐感厌倦,但是,像浪荡哥儿们公然去妓院鬼混他还有所顾忌,他还不想因自己嗜赌之外又加个滥嫖的恶名,致使对他寄托希望的三叔三婶更加伤心。

阿舅起初只是偷偷摸摸的与“村鸡”私会,但是,那些本是为穷所逼的农村妇女,一旦外出“揾食”,吃惯了“容易钱”,便自然的不再愿做辛苦的农耕,也会学会吃好穿威的。他跟女人缠上了便疵迷难舍,尽力去满足女人要这要那、不断加码的要求,平日留在身边的零用钱花光,便只能从买卖钱上打主意。初时他从商铺买卖中留出一点,不够开销了,便将收到有数有据的货款挪用去参赌,赢了拿回交数,大方花销,但是,若果输掉一笔钱,心就着急,小笔款尚可从营业中偷梁换柱应付,但大笔钱便难以补平,越需要拿更多的钱作赌本以图赢回,遇到连连失手,便只能走以前的老路——离家出逃!

阿舅说他赌输几笔货款后,头脑里惟一想的是往哪里逃走为好。当他惴惴不安的望着南流江出神时,发觉常停泊沙滩外的渔船不见了,渔船的兄弟又不见到铺里买米买酒。他忽然想起,秋水过后渔船移往下游捕鱼了,他去跟大叔家拉网捕鱼,便可暂避一些时日。待到更深夜静,他背上几件衫裤的小包袱,沿着江岸的拉纤小道一路寻去,到白花塘江边找到大叔,便坦白告知他出逃的原因,大叔听了只是唉叹一声,让他暂且留下。这张锦富大叔是渔人世家,自小随祖辈捕鱼就停泊常乐圩边的埠头。大叔为人厚道,生下一群儿女,造了三条渔船,照样带领儿女们捕鱼为生。阿舅的三叔跟大叔是同宗、世交,交谊甚厚,捕鱼淡季、造船,常到三叔店铺赊米赊材料,三叔在江上、沙滩上的竹木,常年得到大叔一家的全力保护。大叔清楚阿舅的身世,他既讲明来由,便义不容辞的把他收留。

阿舅不告而辞,下落不明,三叔三婶坐卧不安,四处打听,全无音信。直到大叔返回常乐停泊,才将实情告知,并说他无面目再见到三叔三婶,已去货运船做拉纤工、撑篙手了。三叔三婶闻知,只是叹气,每有盐货船上落,总要打听他的下落。其实这两年间,他的船到常乐泊夜已不知有多少回了,只是他因不知该如何面对三叔三婶而不敢回家探望。每次经过本埠,他只是眼巴巴的望着沙滩边上的家,却没有勇气上岸去与日思夜念着的亲人见面,这令他感到万分的痛苦和悲凉。一次下行夜泊本埠,他再也忍受不住近在咫尺的亲人不能相见的精神折磨,趁夜色无人看见之机,回家向三叔三婶请罪。

阿舅回家看到,他离家两年又多了个小弟弟,三叔三婶既要做江上竹木生意,又要经营副杂商铺,还得照顾5个幼小弟妹,是何等的辛劳!他觉察得出,本就瘦弱的三婶更显虚弱,而三叔的气色已大不如前,两年间竟变得如此苍老!这个家,多么需要一个亲信帮手啊!然而他,这个家的惟一至亲,竟然三番几次给这个家造成巨大的损失,给叔婶那么惨重的伤害,他能不问心有愧吗?他自问并非没有良心、忘恩负义之辈,他敬重叔婶、疼爱弟妹,看到家里的境况,他离开实在于心不忍。但他自知赌博恶习难改,又兼与风尘女子鬼混,已是个不可救药的烂仔,便是拿到撑船拉纤的血汗钱也拿去赌掉嫖掉。他想明白了,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只能暂时减轻叔婶一些辛劳,最终将会给这个家造成更大的伤害。迟去是去,早去是去,反正他迟早都会因赌嫖而逃离这个家的,长痛不如短痛,免致三叔三婶对他还存什么希望。他还是按照内心早已打定的主意禀告三叔三婶,他是铁了心离开这个家的了,但求三叔三婶不再为他而伤心,就当没有这样的不肖侄儿吧!

听了他这番剖开心头的叙说,三叔三婶已经明白,他这次突然回家,并非知错要悔改,再勉强留他在家,也无法使他改邪归正了。三婶怜惜他,满眼含泪无奈地哀叹“你何必在外漂泊受罪啊!”三叔从初见他时的恼怒转变成一声长长的惋叹。

拿撑船拉纤艰难挣来的钱去赌去嫖,过浪荡生活的阿舅,两年后染上花柳病毒,两条小腿从红肿到流汁流脓,不能再撑船。领到最后一水船的工钱,从总江口上岸流落廉州街头。起初他不敢想再回三叔三婶家,但工钱花完,天气又渐趋寒冷,他又不能再自己劳动挣钱活命,已是栖身无处。他拄着拐杖漫无目的东走西走,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的朝着家乡方向艰难移步,他要活命,就只有回家这条路可走了。他行行歇歇,一路乞讨,夜宿村野。可是越走近家乡圩镇,越是心乱如麻,他想,拖着这副身架子,怎能走进这个人人都认识他的圩市!便是临近圩场的大路上,也难免遇到认识他的人呀,他不得不到离大路三几丈远大树下,蒙头盖脑的卷缩着歇息。挨到更深夜静了,也不敢走过市场街道,只好绕道沿溪流向迎龙桥走去。但是,他走到离桥头几十米的“游西亭”前,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看到了桥头,走过迎龙桥那端,便是他要回的家的大门口,他为何停下不走了呢?原来,他忽然想起,在这三更半夜时分,不敢带着人人憎恶的一身病毒去惊动三叔三婶。但在此刻他不回家,又将何往呢?阿舅十分清楚,眼前这个“游西亭”,是专供路过的乞丐过夜的,或是无屋舍的孤寡穷苦人,临终前借以“西游”的处所。这间四无邻舍、浅窄破烂的敞口小屋,虽然聊可遮风挡雨,但却留下乞丐的破烂、柴草、余烬,还有霉味、尿臭,路人无不远避。他此番落魄,夜半到此又不敢回家,无处栖身,只好将就借宿半宵再作打算了。他用拐杖揭去一个墙角的杂物更卷缩睡下,只是鼠辈们一嗅到那脓汁气味,便结队前来觅食,搅得他无法入睡,他得时时用拐杖横扫,护着两条小腿不被撕咬。但是,任那鼠辈们怎样来搔扰,也阻挡不住他为如何再进家门的问题进行思考。他终于想通了,“回家”,都已经沦落到这等地步了,还顾什么面目不面目!只要不被赶打出门,三叔三婶怎样责罚都是他罪有应得。

未待东方发白,阿舅便移步到三叔商铺斜对面的“石狗公公”旁边坐等,竹笠遮脸,免致被赶早市的街坊认出。守候到商铺开门,见铺面只有少华妹一人搬摆商品,尚无顾客光顾之时,他便速即走到商铺的门旁呆立,双眼盯着少华妹妹……

少华说,母亲听到她呼唤急急出来把阿舅安置妥后,便立即去请来街坊的山草药医生,医生给他拾了大把山草药,嘱咐他勤勤烫洗。那老佣工找来几块砖头,在他的矮板床前架起个地灶,方便他煲药和烫洗患处。

正在烫洗的阿舅见三叔颇显恼怒回来,含泪低声下气的叫声“三叔!”,本想责备他一番的三叔,一看到他形同腐烂了的冬瓜小腿,恼怒便变为怜悯,长叹一声便连连咳嗽,缓过气后吩咐老佣工说,他需要什么只管去告诉三婶。他看到三叔离去时脚步蹒跚,叹说“三叔身体大不如前了!”老佣工说三叔何止身体差,差点就没命了!前两年患的那场大病,有些医生都不肯开药方了,三婶只顾四处求医问药,生意也不管了,少华姑娘不得不休学回家看店,江边的竹木无人看管被盗一空。三叔卧床半年才能起身行动,还落下小肠下垂的后遗症,每遇小肠下垂便痛得满头大汗、动弹不得,如今常是手托着下身勉强去江上做生意的!

老佣工对家庭情况的依实讲述,无异于对他的严词遗责,他的离家出走,不但使生意顾此失彼,更使三叔三婶过度操劳,三叔累至重病,还累及少华妹妹辍学……而他自己,竟沦落到了不敢见人的地步,这都是他酿成的恶果,他羞惭自责,深感痛心疾首!

经过精心治疗,他的花柳病毒虽未完全根除,却已渐趋痊愈,渐渐能帮做点生意。但入冬以来,日本鬼从钦州南宁向广州湾败退,所过之处,烧杀虏掠,无恶不作,县城廉州一带已惨遭祸殃,石康、常乐圩市,商店关门,居民纷纷弃家避难,三叔一家也准备过江回老村暂避。阿舅说,家里的商品都无法搬走,小偷小摸定会趁机搏乱,他决意留守商铺、木材,小偷便不敢放肆。此后败逃的几批日本鬼子,路过廉州后都向广州湾逃窜,没有过境本地,到了腊月,再无鬼子侵犯的传闻,圩场上避难农村去的居民逐渐回家过年,家里的商品因有他看守未受损失。

阿舅说,抗战胜利后这几年,他一直勤恳帮助三叔三婶做生意,家业也日见兴旺。家乡临解放前两年,三叔三婶为他能成家立业,特地划拨部分商品给他到市场设摊摆卖,赚得的钱由他自行掌管,吃住仍回家里。三叔三婶还准备在圩上买间旧屋、托人为他说媒,让他独立成家生活。

阿舅设摊市场摆卖两年,已积攒到一笔可以开间小店的资金。但是他手头上一旦有了钱,强压了几年的赌瘾又再复发,连赌几场,便把积攒的钱连同摊位商品一并卖掉输光……他重蹈覆辙,再次离家出逃——他想不到这次出走,竟是他与三叔三婶的生离死别!

阿舅最后一次出逃离家,已是解放大军正向家乡推进的初秋,那时许多国军残部退缩到这天涯海角的廉北地区,准备渡海逃命。为保存实力、保住建制不被上头撤销,正在以欺骗引诱、胁逼、强拉等各种手段,从青年学生、社会上生活无着的无业者,游民、浪子赖汉中滥招兵员,以补充严重不足的缺额。正当此时,他在淮海战场被共军俘虏后放回的玉保堂十叔,挂营长衔头回乡招兵,已有村族中的不少堂兄弟、表弟、村邻投身到十叔部下。闻知十叔的部队驻扎廉州,他出逃后便去十叔那里“投军”。十叔知他来意后笑对他说,“阿舅呀,你以为当兵是好玩的吗?见人来你也来!你想想看,到十叔这里当兵的兄弟、老表、村邻,哪个不是家里无地少地、生活无着的呢?至于你玉兴十二叔、芝盛四弟,虽然中学毕业、有点文化,但在家无事可做,是想出来闯闯世界、碰碰运气谋个一官半职的。可是,你跟他们处境不同呀,跟三叔三婶做生意做得好好的,生活无忧无虑,况且都四十到身了,还来投什么军哟?”听十叔的话语似无收留他的意思,他心里十分着急,便把过去赌输钱、几度离家出逃的情节,都一一照实讲了出来,说已无面目再见三叔三婶,已走投无路了,央求十叔无论如何也要收留他,做个伙夫也好。十叔可怜他已无路可去,况且部队建制也还缺大量兵员,知道他还会炒几味菜色,便留下他做营部军官们的厨师。

不久,已丧妻的十叔筹备再婚,交一笔钱给他帮备办喜酒,不料他一拿钱到手又去参赌,赌输了不敢再见十叔,又不敢回家,廉州又无熟人可以落脚暂避,只能在偏静少人行动处躲躲,东转西转。转到下午,他忽然想到货运大船,便向总江方向走去……

十叔不见阿舅做早餐,问部下的亲属都说不见他的踪影,猜测他拿到办酒席钱,可能晚上又去赌博了,于是,便叫部下的亲属分几路人马去寻找。当阿舅从偏静处走上大路,向总江口方向走不了多远,便被两个守候多时的堂兄弟叫住带回见十叔。十叔已知道他嗜赌成性,教训和责备对他已无多大用处了,只是叹气的说“阿舅呀阿舅,你的手上一拿到钱,恐怕叫你不去赌是不可能的了!”

两个月后,他跟随十叔近二百人的部队过了海南岛。在海南岛几次移防驻地,不足半年,解放大军攻上海南岛,他也跟着十叔的部队在尾追不舍的枪炮声中逃到八所港,登上接运国军的货船过了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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