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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網名叫一朵。CU新傳畢業生,到東京兩年啦,寫寫生活隨筆,偶爾發表一點社會觀點,更新爺爺和大伯公的家族小說。

大伯公的书 | 台湾老兵 第二章

过了台湾,两岸完全隔绝,连托带书信都不可能了,只好面朝乡土,秉烛上香,向着海峡茫茫无边的白浪,叩拜上苍保佑家人的平安。获准通信后,她虽知父母已仙逝,又不准踏上大陆的土地,她思念亲人心切,急不可耐,冒冒失失的约张山、赵光、李英妹到刚开放的深圳,她到香港欲冒香港居民身份过境深圳会面。但是,经与香港朋友再三斟酌考量,既虑及亲人是否受到大陆政府的整治,又怕自己被控私通大陆被台湾当局严惩,被迫无奈放弃会面。

二、亲人相扶渡时艰

赵信家的旧居春和隆商铺,五十年代商业集体化时“打价入社”被占用,大陆实施改革开放政策后才落实政策归还,尚未及修缮。小弟赵瑞一家和父母“下放”农村生产,也是近年落实政策才得以回迁圩镇的,今在远离市场圩镇旁边搭建两间坭砖房栖身。二弟赵光在穿镇公路边建有小楼,但子女众多,仅勉强够住。于是,赵信夫妇初回乡探亲,赵张两家协调,安排两位亲人入住较宽阔的张家旧居。

张家位居老街豆行,横穿圩镇的“水磨沟”小溪从北侧流过,小溪上的“迎龙桥”连接老街上高圩。张家屋后面金黄洁净的大沙滩外,便是平缓清澈的南流江,当年的过江渡口码头在小溪和房屋间通过。这个古老码头,是南流江上的船工排客、南流江西岸大片农村村民趁圩入市的必经之路,张家旧居曾是生意兴隆的商铺。如今,有了公路大桥,渡口已废弃,此地已非营商之所。闻知姐夫大姐回乡探亲入住,张家兄弟便对旧居改建修缮,接待久别归来的亲人。

赵信夫妇和阿舅在停车场地认亲会亲时,闻说那地方便是他们当年熟识的“三角铺”,可是他们在那里却看不到旧时的星点踪影,从大菜市场到“三角铺”路段,宽畅笔直的街道取代了又曲又窄的横头铺窄巷,拓宽后的米行街两边商铺前宽阔的“凉铺”已荡然无存。在跟随张家亲人从停车场地沿豆行老街回张家的路上,赵信夫妇和阿舅才有了回到故乡故土的感觉:弯曲狭窄的街巷,高矮错杂的古旧瓦房,昔日供人摆卖谷粟豆麦的浅窄“凉铺”,“凉铺”内阔窄不一的铺面,“凉铺”外一出一入的街边砖柱,跟几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临近张家,阿舅和张少华都已觉察,连着张家墙边那座有拱门通行的高高牌坊不见了。到了家门,兄妹未随亲人进屋,却站在狭窄的街中间四处瞧看,想看看故居的周边还留下哪些旧时的痕迹。他们在月光和路灯下看到,“迎龙桥”还在,桥头西北角上溪水边的龙眼树还很繁茂,枝叶依旧遮盖着北桥头,桥两侧的砖砌护栏、石板桥面依旧,旧居屋边通往江边的石板码头也还在……三弟张山未见大姐和阿舅进屋,转回门前见他们还在东张西望,笑笑说“大姐和阿舅是想一下子就看清楚这几十年的变化吧?”

亲人们帮着打点好房间、安顿好行李,赵信的弟妹家人怕影响赵信夫妇休息,便欲告辞。少华说,离散几十年刚刚见面,连话都未能多讲几句,怎么就急着要回家去呀?于是,赵张两家的亲人,便围坐后楼下没有间隔开的内厅相叙,停车场上认亲,三位台湾回乡的客人,除弟妹外,其他亲属实在难以辨认,在家里从容交谈才有较深的印象。在融洽的叙谈中,赵信夫妇高兴地得知,赵张两家亲人一直保持着密切交往。张少华的三弟张山,既是赵信大弟的同窗好友,又是二弟赵光的工作搭档。两岸获准通信后,不论他们写信给哪家,都会互相传看,哪家复信都讲到两家人的情况,他们为此而感到欣慰。久别重聚的亲人有叙不尽的亲情,但夜已深,众亲人都体谅赵信夫妇途中辛苦,商定赵张两家错开扫祖墓日程,赵家亲人才告辞,素芬二姑顺长嫂少华之意,留下陪伴长嫂。回乡的头一天晚上,赵信夫妇睡得很香很甜。

第二天早餐后,素芬二姑领赵信夫妇去拜望老父。在路上,二姑告诉哥哥嫂嫂,老父现住的地方是往日圩边的荒野地。圩镇人口越来越多,有点钱的人都在靠近市场的穿镇公路边买地建房做生意,无屋无舍的困难家庭,只好到偏僻地方买角地搭间坭砖屋栖身。小弟赵瑞和父母获准回迁圩镇,但春和隆商铺已被占用,又拿不出钱买公路边的地建房,只能在垃圾堆场附近买角地皮搭土坯房居住,加工豆豉谋生。

赵信夫妇随二姑走尽了老街,过了当年在圩镇郊外的基督教堂,又走过两段两边建满凌乱无序的土坯房的泥路,再转弯折向坭砖屋前,听闻有个老翁不耐烦的嘟哝,“你哥哥几时才来!”未待屋里人应答,二姑便快步跨进那间门口敞开着的浅窄门厅,“五叔,来啦!哥哥和长嫂来看望你了!”一边说着已踏入小门厅边的房门。

老翁这回听到的不是小儿子的答话,他听清楚了,是女儿说他的长子长媳到家了!他拿起放在床沿边的拐杖就要走出门厅,正欲举步,女儿已到身边把他扶住,“你看,哥哥长嫂不是来到了吗?”

赵信夫妇紧随二姑进入父亲窄小的住房,齐声叫“五叔!”便站到老父面前俯首鞠躬,“我们回来了!”他们声带哽咽禀告老父后便双膝跪下。可是,老父亲不要儿子儿媳下跪,要他们站起来让他好好看看。老父眯着双眼,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嘴唇动动却未闻出声。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昏花老眼,对儿子儿媳看了又看,还是不愿相信眼前恭立的就是他的长子长媳,在他的记忆里,长子长媳不是这个模样,不是的!长子长媳没有斑白头发,没有脸上那些饱经风霜的皱纹,他们离家时毛光水滑,是一对容颜红润、英姿焕发的少男少女!

得知长子长媳已回到家乡,昨夜老翁寐不成眠,天未透亮便起床着好衣裳出门厅坐等,日出未见儿子儿媳来到,便催问小儿子“你哥哥几时才来?”赵瑞放下手上工作到他跟前安慰说,“昨晚不是告诉你吗,哥哥长嫂在张家吃过早餐才来,你先回房里休息,哥哥来了就叫你,好吗?”可是这九秩老翁,眼下心里惟一想到的事就是快点儿见到长子长媳,他哪里还睡得安稳!等人的时间又过得太慢,他在小门厅枯坐一小会,便不知像是过了多少时辰,双眼漫无目的地四处望望,不时还借助拐杖支撑起身,探步出门前看看,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又焦灼的一再催问“你哥哥几时才来!”……

耄耋老翁久久期盼,终于盼到长子长媳归来了!赵信以为老父亲会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只听到他说了句“我有命见到你们,死也瞑目了!”便涕泪俱下,哽咽无语。赵信夫妇目睹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父,本已心如刀割,再闻他吐出的心声,竟仅仅是只求能见他们一面,便更觉悲凉,可是,又没有什么能够安慰老人的话语,惟能陪泪呜咽。沉默一会,才闻老父叹息,“唉,你母亲没有福气,寿不到见上你们一面!”

父亲提起母亲来,二姑和小弟也同感痛惜,告诉哥哥嫂嫂说,在两岸获准通信后,母亲得知他们夫妇俩在台湾生活、儿孙满堂,十分欣慰,还常跟父亲念叨,再难再苦也要活下去,要等儿孙从台湾回来!可是,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便怀着美好的愿望离去,父亲是为母亲未能了此心愿而惋惜哀叹的啊!

赵信夫妇从弟妹的讲述中了解到、深深感受到,两岸两地离散亲人渴望团聚皆同此心,家乡的亲人也像流落他乡的游子一样,都急切地期望团聚!

赵信觉察到一夜未睡好的父亲神态已显疲倦,便劝他躺在床上休息。这老翁大概是久盼见到的长子长媳已经见到了,又对他们讲出了心里想讲的话,似乎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已了却了吧,便顺意躺下闭目养神,静静地听儿女们在小厅里细叙几十年离散后的境况。

小弟和二姑告诉哥嫂,他们俩离家后音信全无、生死不明,父母已是肝肠寸断,况且家乡初解放时期匪乱猖獗,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商铺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渐至入不敷出。未待匪患平息,村镇的社会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政府要搞什么运动,从上至下一级级发下指示,下面就照指示办,群众便跟着照做。商业集体化时,把私人的资本化为集体所有,集体经营管理,部分商业从业者被“动员”落户农村做农业生产,连同子女都被“按政策”参加农村的生产队。自此,赵家张家的父母及未独立成家的子女,便从圩镇居民成了农村生产队的社员,赵张两家便从小康人家变成一贫如洗的农民。

至于赵张两家弟妹这些年的境遇,二姑和赵瑞小弟告诉哥嫂的,也像到广州接他们的李英妹所述大致相同。刚解放的家乡,社会上的知识青年男女,尤其是年轻的中学生,参军的、报考各类干部学校的十分踊跃。然而,小圩镇上许多观念守旧、不识时势、不顺应潮流的家长,为了拖住子女留在家里,竟采用软硬兼施的办法,逼迫尚未脱孩子气的少年、学生结婚。那时,十四岁的张山当了新郎,十五岁的芝秀、素芬做了人家的媳妇。后来,芝秀、素芬都生育一群男女,在农村落地生根了,而张山却冲破这种旧婚姻的束缚,走向社会,参加了工作。

大陆解放初期,百废待兴,急需大批建设人才,当时有点文化的知识青年生逢其时,都有机会参加工作。不仅初中高中毕业生有机会进专业学校读书,毕业后由国家安排工作,便是初中小学毕业生,因农村普遍建立小学,师资十分缺乏,经短期培训也当了农村小学教师。但少几岁的后一批青年,便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能进专业学校的不多,普通中学生很难谋到工作了,家在圩镇的最多只能到集体单位厂场学艺做工,而家在农村的就只好回家务农。到后来,圩镇的知识青年,连集体单位也容不下了,若父母被“下放”农村生产,便按规定随父母落户农村。

二姑和小弟还告诉赵信夫妇,“公社化”后的农村,生产队社员都要“大公无私”,家里除了劳动所得的工分分配的口粮外,什么也没有了。若不是稍后“放宽政策”,社员们就没有两分自留地种菜、家庭里还不能自养鸡鸭猪狗呢。“集体化”这20多年,家乡人就是这样缺衣少吃中度过的。二姑叹说,“哥哥长嫂若是十年前回乡看到亲人们的境况,恐怕再也不愿回家乡探亲了!”

初回故乡的赵信夫妇听了二姑小弟诉说,心情甚是沉重,前几天听到去广州接他们的李英妹等人的叙述,还觉得不可思议呢!他们看到已临油尽灯灭的老父住这样的坭砖房,颇感心酸,虽然心想多呆在老父身边一会,多讲些安慰的话,但安慰的话语弥补不了过去的磨难,要紧的是要去跟二弟赵光等亲人商讨,赶快修好落实政策归还的春和隆商铺,好让老人早点搬回他的旧居。他们向老父讲明情况,留下一些钱给小弟赵瑞,便和二姑前往二弟赵光家。

在商量修缮旧居时,赵光告诉赵信夫妇,春和隆商铺落实政策是归还原主了,只是“朽木打狗”不见了一截,靠近公路边的那一部分已被拆掉,建了国家的公房,要不回来了,现在要修建的只有临大菜市场的那部分了。原房屋只有两层,每层包楼梯不足50平方米,一层做商铺,得间隔个房间给父亲,还得留点地方做个小厨房、卫生间;二层赵瑞一大家人挤住还勉强,只是哥哥长嫂、二哥二嫂回乡探亲便无房可住了。他和赵瑞小弟商量,维修旧房就改建三层,不知哥哥长嫂意见怎样?

赵信夫妇觉得这样规划合情合理,当即表示出资改建旧居,并嘱赵光弟及时找工程人员作出改建方案。赵光说“长嫂家的张山兄弟是我建筑公司主管技术的副经理,趁他在家请他办理必妥”。不巧,此时张山正步入赵光家的厨房兼客厅,赵光把请他帮忙规划春和隆旧居的事告诉他,但是,他说是特地来催姐夫大姐回张家的,八妹和几家台属在张家等候几个钟头了。

赵信夫妇帮不少未回乡的台湾老兵亲友带钱给亲属,预计必有台属来找他们的,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急。张山来催,令他们左右为难,这边急于规划改建旧居,那边又有台属在焦急等候,真不知该如何应付好。张少华稍作考虑后对赵信说,人家台属从老远的农村来,不能让人等得太久了,不如大家先去看看旧屋,他们夫妇两知道个大概情况便回去接待台属,规划改建旧居的事,就由几位兄弟处理好了。

大家正欲起步去看春和隆旧居,一个个子不高、头发花白、身体单薄的农妇,脚步轻轻的踱到众人面前,机灵地扫视众人一眼,先对赵光说,“同年弟,听说同年哥同年嫂到你家里了。”赵光见是常来打听她哥哥情况的八妹,便回说,“是。”那农妇便礼貌地朝衣著不同的赵信夫妇说,“两位是台湾回来的同年哥同年嫂吧?”赵信夫妇都微笑着站了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应答,赵光赶快介绍说“她是王耀祖的八妹。”赵信想,八妹大概急着要用钱,便对她说“你哥哥托我带有钱回来,等会跟你去取。”八妹却客气的说“不紧,不紧,我是来看望同年哥同年嫂的。听说你们昨天就到的,我到赵光家等到日头落山才回家去。”

八妹近年来是赵家的常客了,打自台湾老兵得与大陆亲人通信,她不知到赵家多少回了,有事无事,趁圩入市都来问问。赵光估计八妹见到赵信夫妇定会问这问那、东拉西扯,误了正事,便催促大家去看屋,拉起张山便往外走,众人也跟随而去,八妹也只好相随其后了。

来到昔日熟悉的大菜市街,赵信夫妇看到那砖柱屋架瓦面的大型菜市场,还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市场边水井旁边那株巨大木棉树,此时还开着红花。但回到春和隆旧居,却见当日生意兴隆的商铺已是一片狼藉,只剩下占用者搬走后留下的满屋垃圾。仰头看看当年他们夫妇俩住居的二楼,木楼栋都已虫蛀腐烂,楼板残缺……沿着前厅后面的砖砌楼梯登上二楼,赵光弟挡住了赵信夫妇,不让他们踏上坏烂了的楼面。他们只好在门口边抬头看看屋顶,桁条角子也如木楼面那般破败,灰沙瓦面有些因桁条断折而凹陷,有许多穿洞见天。故居现状已一目了然,赵信夫妇相视无语,内心虽感酸涩,但到底已物归原主,现在要做的是快快改建了。

看过故居,赵信夫妇和二姑同紧随身旁的八妹回到张家,向久候的来访台属表示歉意,稍事寒酸后,几位来客各自自我介绍,拿出亲人的信件、照片印证,讲述的情况与委托带款人所讲的吻合,便将所带款项付给委托人的亲属,是美元的给美元是港币的给港币,收款人写了收据,并拍下照片,以便回台有个交代。赵信夫妇又向来客讲了他们在台亲人的近况。台属们请赵信夫妇转达对亲人的问候,急切期待在台亲人早日回乡团聚。

几家台属相继离去,惟剩八妹尚无离去之意,似还有话要说。赵信问她还有什么难处,不妨在信中写明。八妹说,家在农村哪有不困难的呢?回乡探亲的人亲眼看到自然了解,哥哥不回来哪能有亲身的体会呢?家里的困难以前写信都讲过,也得过哥哥的接济——“钱还是赵光同年弟转给的,在台湾听说也是烦劳同年哥同年嫂代为寄回的呢。”八妹觉察到赵信夫妇很留心听她讲话,便抓住时机诉起苦来,“八妹无用,儿女又众多,在农村种田,一年到头难得几个钱到手,讲出来不怕同年哥同年嫂笑话,连一日三餐粥饭、穿衣都难顾!”讲着讲着就用手背擦眼泪。

八妹之所以不惜费心费时守候赵信夫妇,是因为知道赵信自小便是她哥哥的同庚好友,趁此难得的机会诉说她的苦情,料定赵信夫妇回台必会告诉她哥哥,她是有备而来的,要讲什么话早已想好了,“在农村挖那几块坭皮头,任你怎样勤俭,磨坏那几根骨头也难得生活好过的!唉,儿女都牛高马大,只是有力也无处出啊!——以前跟我家一样困难的台属,人家台湾的亲人给钱在圩镇上买屋地建屋做生意,一个个富裕了,如今,便是不必台湾的亲人再接济,生活也过得风风光光了!”说到这里,八妹肯定赵信夫妇已明白她的用意,于是,央求说“同年哥同年嫂若果肯在我哥哥面前帮八妹讲几句好话,比八妹我在信里写什么都有用啊!”机灵的八妹算计不错,算是未拜错“佛”,她哥哥身为将官,高高在上,与家乡流落台湾的官兵少有交往,惟有跟赵信这个当兵的同庚同学夫妇俩,还保持比较多的联系,且身居地位不同,不便直接与家乡亲人联络,此前的信件、钱款都交赵信夫妇代为转寄的。

听闻赵信夫妇说一定将她的情况如实告知她哥哥,八妹很是感激,一叠连声地“多谢同年哥同年嫂关照!”八妹告辞时,张少华一再提醒她“记得转告三姐、九妹,请她们来见我们。”八妹当然会想到哥哥也有钱给两个姐妹,她本想问问给各人多少钱的,但即时转念一想,这样问人不妥,便赶快应答说“记得,记得,回家就去告知三姐、九妹!”

整天看望亲人,接待来访台属的赵信夫妇,打发八妹走后,赵信颇觉疲倦,正想躺下养养神,却闻妻子少华在厨房间跟二姑、小弟妇闲聊。他隐约听到妻子说,“住在张家,跟张家的亲人连话也未能多讲两句。”他也感到有点过意不去,便从二楼卧室下来聊天,几个人从厨房后门出去四处看看。少华问赵信还记不记得,这宽阔的厨房、在天井和后面的小花园,当年便是蒸酒房、猪栏……他说记得,靠江边高高的石彻挡土墙内还有棵大龙眼树,现在不见了,“啊,望江楼也没有了!”此时,陪阿舅去逛街的小弟小妹等正好回来,小弟志隆会意姐夫大姐想看看周围环境的变化,便跟大家一起登上平顶厨房晒楼,环视四周,南流江和紧靠街边的大沙滩尽收眼底。阿舅惊叹“江水离圩边远了,江面也变窄了!”何止江河变了,便是昔日金灿灿的大沙滩,今已间杂大片大片的绿草地,还有牛群在悠悠然地吃草,下游靠圩边一带,竹丛绿树已蔚然成林,完整的大沙滩已变得支离破碎……“真是‘沧海桑田’啊!”赵信油然发出一声慨叹。

志隆小弟觉察久别故乡的亲人颇多感触,便向他们概述南流江这几十年的变迁。他说,合浦大型水库在上游石埇的马口筑埧,截断了南流江主要支流的来水,还有众多的小河小溪都建了大大小小的水库堤坝,大江的水源剧减。夏季洪水暴涨,冲崩沙土质的西岸,河面变宽,圩边的水流不像从前那样湍急了,待洪水退落,大量泥浆沉积于沙滩面,年过一年,大沙滩便渐渐长出青草,变成大片大片的草坡牧场,主河道也逐渐西移,淤积变浅了。当年数以百计盐货运输木帆船穿梭来往的南流江,二十几年前几不能再通航,船排再不见踪影,江上再无高高的船桅、巨大的风帆的景象。水源枯竭,河里的鱼虾也难以繁衍生存,更兼炸、电、毒鱼种种灭绝生灵的恶行泛滥,大江小河里的水族已濒临绝种的境地,江上渔人无以为生,不得不弃船上岸谋生。志隆遥指沙滩外浅水边两只残破小船说,渔人已上岸,渔船也不再修复了,还感慨地说,江上若果还有鱼可捕,张山哥哥至今可能还以捕鱼为生呢。

闻少华大姐问及因何拆掉“望江楼”,小弟志隆颇感酸楚,他告诉大姐,“那是逼不得已拆的!”当年父亲为了在家里便可看到十几里外江上放来的排筏,方便做竹木生意建这个“望江楼”的,解放后不准私人做竹木生意,“望江楼”便无作用了。后来父母被划为农村户口,他又被打成“右派分子”从学校放回农村生产队,“公社化”那年代,粮食不够食,那时,张山哥哥当干部领到的工资,全拿去也买不到十几斤高价大米,哪能维持家庭生活!当时租住我家柴栏屋靠卖点生果谋生的住户,不时借点钱给父母买点油盐,并跟父亲说,我家房屋多住不到,很想父亲将柴栏屋卖给他。贫病交加的父亲无可奈何,据说是默许卖屋给人家,只是字据未写,价钱也未讲定,但零星已借人家180元钱,按当时的实况,实在已无力偿还了。到1961年冬,张山哥哥突然从工作单位被“自愿申请退职”回乡生产,到圩镇生产队做杂工,拉车、搬运、坭水工,有什么工安排就做什么工,无工安排就拉车上山砍柴卖……后来,哥哥知道父亲已借了人家180元钱,那是笔“巨款”呀!哥哥不愿把个完整的家园割一角卖掉,便果断拆掉“望江楼”卖砖还债。正是因为这样,至今张家旧居才得以完整保住。

张山回到家,听闻姐夫大姐等人在晒楼上闲聊,便叫“快下来吃饭,等会有街坊要来探访。”晚饭时,张山告诉姐夫大姐说,按照赵光老弟的规划,估计约需二万余元改建春和隆旧居,施工若抓得紧,两个多月便可完工。赵信提出留钱给张山一手经办,张山心直口快的说“不妥!”闻张山似乎不近人情的复话,赵信夫妇颇感意外,互相看看又不知该怎么说好,张山看出两位亲人不解其意,笑笑解释说,“若果姐夫大姐送我三五万,我说声多谢就可以了,若是我包揽这项工程,旁人便会议论老弟我不知从中‘吃’了多少。不是老弟不愿为姐夫大姐做这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只是人言可畏呀,地方上人会议论,说‘赵信这个台湾佬呀,连自己的同胞兄弟都不信不过’,姐夫,你想,到那时谁说得清呢?——素芬二姐,你说说,老弟这样讲合不合适呀?”

一直只静静地听大家谈论的素芬二姑,被张山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脸竟有点红了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不好意思的笑说“我这个村婆懂得什么!只是张山老弟讲的也是实话,赵家改建一间旧屋,不叫当建筑公司经理的同胞兄弟去管理,却给内弟一手包办,旁人议论不说,便是赵光弟恐怕也会有想法的。”二姑这一提醒,赵信便有所省悟,他仅仅从工作开展考虑,却忽略了人际关系和兄弟可能产生的某种情绪。赵信夫妇相视一下,虽然话未出口,却已表示理解张山老弟的良苦用心了。对赵张两家兄弟为人处世都颇了解的二姑说,“张家兄弟闻知哥哥长嫂要回乡探亲,又了解赵家的住房困难,便赶快改建好张家旧居接待,哪有不肯帮助改建赵家旧居的呢?况且张山兄弟都在外地承包工程,而赵光弟在家又闲着无事做,照我讲呀,春和隆旧居改建就交给赵光弟负责组织人施工,经济开支由赵光赵瑞共同掌管,这样开支就明明白白,日后对哥哥长嫂也有个交代。”

平时交谈,素芬二姑不多开口,但赵信夫妇觉得她很懂得人情世故,讲话合情合理,在改建旧居拟交赵光兄弟俩办理后,她还提出“产权问题”。二姑说“趁哥哥长嫂在家,应该处理好春和隆商铺日后的产权归属、免致兄弟之间发生争执。若是像街邻周家兄弟那样,把一间丈把宽的铺面隔开做两半,就招人笑话了!”赵信夫妇一心只想着快快修好旧居,让老父早日搬回家住,从未想到日后的“产权”,更想象不出为争权夺利,兄弟之间竟会闹到如此令人耻笑的地步。二姑提出产权问题,初闻颇感愕然,但复心一想,产权不明可能会留下后患。赵信问二姑是否听到什么议论,二姑说没有,只是她看到地方不少家庭,是因为遗产争斗造成兄弟反目的事例多多,想提醒及早处理罢了。她坦率提出自己的看法,说产权属父母的,父亲健在时,一直同父母生活的小弟赵瑞随父亲搬回住,用铺面做生意养家,恐怕谁都不会说什么,若果父亲去世了就难说了。两个弟弟都男女众多,都要自谋生活,到时如果互不相让就麻烦了。

赵信夫妇回乡探亲的初衷,意在与离散多年的亲人团聚,互叙亲情,尤其有老父健在,更该及早回乡探望,还要亲到已故父辈、祖辈墓前上一炷香酹一杯酒,以表游子纪念之情。未曾料到首先遇到的,竟是诸多既实际又具体的家务事和人际关系。但是,这些都是人生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并非赵家或哪个家庭所独有。赵家存在的问题,他们夫妇俩能及早了解比不了解好,好让他们趁兄弟团聚之机协商妥善处理。

叙谈间,张少华问及已故父母的情况,张山慨叹“惭愧!”说父母有生之年,他兄弟俩竟无能力好好奉养!老父是在贫病交加,食不果腹,病无药治的境况下度过最后时光的,直到连喘咳、呻吟都发不出声了才黯然逝去。至于母亲,她像还欠着不知多少儿孙债未还清,硬是支撑着单薄虚弱的身子,竭尽残存的余力也要帮着做家务,看顾着、呵护着身边两个幼小的孙子……母亲仅仅是为了儿孙减少些小辛苦、不至过分挨饿才顽强地活着的,一直坚持到父亲死后十年,亲眼看到两个孙子日渐长大,能上学读书了,能学会搓鞭炮,放学回家后可以挣到一角几分钱了,能在爸妈去生产队做工未归时烧火煮粥了……她像看到了希望才肯瞑目离开人世!

张山似乎觉察到亲人们都为父母晚年苦难的生活伤感,想换些较为轻松的话语叙述往事,可是,话从他的心底里涌出,听起来依旧是那么沉重。他告诉亲人们,“比起父亲来,母亲是有福气了,小弟夫妇俩在生产队挣的劳动工分,分得的粮食尚能供她吃饱粥饭,不像父亲那时要挨饿,有时还能喝上一碗我捕捉的小鱼儿做的鱼汤!”

小弟志隆更以无限感激之情讲述母亲的晚年。他说,那时李英姐在防城一个海边公社供销社工作,那海边渔村海产品丰富又便宜,还能借工作之便买到些平价肉类,跟随李英姐生活本可以饮食无亏。可是,李英姐接她去住了几个月,她便以“住不惯”为由噪着要回家,任全家人怎么劝阻都拗不过她,硬是要人送她回来。原来呀,她惦记着两个孙子无人看顾,家务无人打理,又牵挂着孤身一人的哥哥……母亲说她不在家,这个家就不像个家了,大人都要去做工到天黑还不能回家,想到两个小孙子还不会舀粥吃,饿了挨着门边啼哭,哭困了挨着门边睡……她有吃有喝也吞不下啊!其实李英姐一家也不怎么好过,夫妻俩的微薄工资,要养四个儿女、奉养八九十岁的婆婆、还得接济丈夫家的小侄们。若是母亲在李英姐家生活,凑合着还勉强过得日子,而且肯定比在家里好得多。母亲回家了,李英姐还得悭点钱寄回,嘱咐买点肉煲碗汤给母亲。可是,偶尔买半斤几两肉,她定要放一大煲水,要让全家人都能尝尝肉味,她哪能有几片肉下肚!这就是我们的母亲,她心中只有儿孙,没有自己!

张山兄弟将父母的晚年生活重现,赵信夫妇和阿舅都为之垂泪。他们流落台湾几十年,不懂大陆的阶级斗争、各种政治运动是怎么一回事,但在回乡跟弟妹们的推心置腹叙谈中,才知张家两兄弟都遭遇不公平的待遇,贫困潦倒,谋生之艰难,比之他人更甚,年迈的父母也因之晚景凄凉。

张山兄弟俩沉痛而满怀感恩父母之情的讲述,令赵信夫妇既觉心酸也很感动,亲人们在互相关爱中渡过最艰难的岁月,尤其母亲,她把全部的爱和残存的微力都给了儿孙,直至看到孙辈有生存的希望了才肯离世!但是,赵信夫妇觉察得出,两个小弟对过去的遭遇没有过多的尤怨,并不老是耿耿于怀,他们似乎挺能看得开,很珍视现在社会给他们的机遇,正努力发挥他们的知识、技能,去改变困窘的家境。

张山自己感到,在对台湾归来的亲人讲述父母晚年生活时,似乎是动情些了。于是他心平气顺的说,生当社会急剧变革时期的这一代人,又有谁能躲过社会混乱无序带来的灾难呢?只是遭受的苦难轻重有所不同罢了。他很感激国家实施改革开放的政策,说这个政策让全国人民的才智得以发挥,努力创造财富,挣脱了极端贫困的处境。他还说生当改革开放年代的年轻人有福气,获得进取的机会,尤其那些因其前辈受到不公平待遇而历经苦难生活的后代,知难识苦,促使他们奋发图强,勤奋读书,就如小弟已有两个儿子上了重点大学,有了光明前途。张山不忍过多碰触已经过去了的创伤,免致长期离散后有幸团圆的亲人太过伤感。初与回乡的亲人相叙,重要的是表达思念的亲情,让相互牵挂的亲人在欢聚中得到欣慰和快感。他告诉姐夫大姐,大陆改革开放后,兄弟姐妹家家生活都已大为改善,后辈们都有美好的前程。两岸同胞获准通信,得知他们在台湾安家立业儿孙满堂,家乡的亲人们都为之欢庆,期盼他们能早日回乡团聚。

顺着张山换过的话题,赵信对少华的弟妹说,你们姐姐初到海南岛时,除了思念家乡的亲人外似乎什么也不想,整日见她沉沉闷闷、泪水涔涔,不知拜托过多少乡里寄了多少封家书,却从未得到过一点回音。过了台湾,两岸完全隔绝,连托带书信都不可能了,只好面朝乡土,秉烛上香,向着海峡茫茫无边的白浪,叩拜上苍保佑家人的平安。获准通信后,她虽知父母已仙逝,又不准踏上大陆的土地,她思念亲人心切,急不可耐,冒冒失失的约张山、赵光、李英妹到刚开放的深圳,她到香港欲冒香港居民身份过境深圳会面。但是,经与香港朋友再三斟酌考量,既虑及亲人是否受到大陆政府的整治,又怕自己被控私通大陆被台湾当局严惩,被迫无奈放弃会面,只能通过电话互相问候——其实不外是身在港深两端的亲人,各自洒泪哭诉思念之情而已。虽然两岸亲人不能互见容貌,却是离散三十年后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长途跋涉欲会被人为隔绝的亲人,到了相距咫尺却被无形的敌对关系壁垒所隔断,无奈不能相见,实在是令人悲哀和失望,所幸还能听听亲人的声音。虽然亲人之间对话的声音无形,却被带回台湾、带回家乡,传达给未能亲耳听到对话声音的众多亲人,让亲人们共同分享这点点喜悦。骨肉同胞相约聚会的美梦被残酷的现实击破,张赵两家兄弟姐妹又苦苦相互思念整整八年……

张山苦笑说,“推迟至今团聚也有好处!若是你们当年能够回乡探望,看到亲人们个个衣衫褴褛、神情沮丧的状况,恐怕就更加难受,更为亲人们多担一份忧心、多一份伤感。可是,你们现在亲眼目睹的,或许不像在台湾所闻说的那样民不聊生的惨景吧?”赵信夫妇说,看来现在家乡百姓生活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得多!赵信看一眼妻子后笑笑说“你大姐回乡前翻箱倒柜,把那些半新不旧的衣物都带了回来,说是让家乡的亲人得一两件换身。但是,从广州回到家乡,都未见有哪个人穿补丁衣裳的,真不该带这些旧东西回来让亲人们笑话!”

弟妹们不但不嫌弃“半新不旧”的衣物,还多谢大姐有心记挂着家乡的亲人,说现今许多人还在故衣摊买旧衣服穿,家乡百姓的生活还不富足,现在还是在为温饱奔波。张山挺乐观的补充说,“现在大家都拼命地工作,照这几年的经济发展势头,亲人们的生活定会大有改善的,过些年姐夫大姐回来探亲,恐怕就不必千里迢迢带旧衣服回来了!”

赵信夫妇亲历台湾经济发展的整个过程,从亲人们的讲述和目睹的现实看,目前的家乡很像台湾经济起飞初期的情景,他们相信亲人们很快做到丰衣足食,大陆也将会建成经济发达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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