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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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網名叫一朵。CU新傳畢業生,到東京兩年啦,寫寫生活隨筆,偶爾發表一點社會觀點,更新爺爺和大伯公的家族小說。

大伯公的书 | 台湾老兵 第六章

终于到了我最喜欢看的爱情环节,民国时期的“包办”婚姻,但我的大姑妈幸运地获得了幸福,大姑公希望她继续读书。还有当时大家都觉得是“土共”部队。“1949年,国共内战的战火从北方向南国扑来,长期偏安的闭塞边陲村镇百姓,看到国民党军队都在怆惶向海南岛撤退,便知国民党的败局已定。”

六、游子忆旧时

赵信夫妇生长在南流江畔古老的常乐圩镇,他们地处祖国南疆的故乡得天独厚,四季如春,山青水绿,不论春夏秋冬都是收种季节。南流江沟通内陆和大海,古来便是海路与异国通商交流的便捷通道,造福中华民族几千年。南流江水滋润的土地物产丰富,是繁荣富饶之地,他们常夸自己的家乡好,是鱼米之乡。然而,他们背井离乡后,在台湾总是闻说家乡的百姓食不果腹贫困落后。他们已是有家归不得的异乡客,对传言既不愿相信也无从见证是虚是实。当他们几十年后重返故乡,得知家乡百姓也跟大陆别的地区民众一样,因政府推行不切实际的政策蒙受过饥饿穷困之苦。但是,他们如今回乡看到的是大陆改革开放后的实情,政府已探索到一整套富民强国的政策,而且正在付诸实施,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和经济发展,人人都在努力拼搏、积极进取,迅速奔向富裕,饥谨和贫困只能在亲友的忆叙中听闻。当今的生活现实是社会安宁、百姓自由地勤奋劳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家乡秀美的山川,不久将更美丽可爱。

即将离开家乡的张少华,难舍自小相依相偎的二妹和小姑,互相诉说几十年遭遇的磨难,讲到伤心处常是泪落涕零。回忆起旧时的情景,若是还有踪可寻,还会到实地走走看看。张少华说她是乘船离开家乡的,问小姐妹“还记不记得,当时就是你们两个送我上船。”两个小姐妹几乎同声回说“怎会忘记!”如此依依惜别亲人的情景,对这三位今已是老姐妹来说,或许便是此生中唯一的一次,她们哪能忘却!南流江便在眼前,在怀旧心情驱使下,三个白发斑驳的老姐妹便朝着当年泊船的江边走去。信步宽阔的沙滩,素芬二姑还记得,她哥哥为赶船挑着行李快步走,芝秀提着小手袋她背着嫂嫂的小包袱,陪着嫂嫂慢慢行……

三个老姐妹依偎着站立在当年泊船的埠口,浅水岸边已空空荡荡,只见浅浅的清水依旧缓缓地流淌,昔日过江的渡船已经不见,再也看不到渡口上下停泊的渔舟,也没有浅水里桩柱架上晾晒的渔网,长长的沙滩沿岸再也看不到一艘货运大船、一只竹木排筏,惟有一只被遗弃的小小破渔船系在木桩上,孤零零地沉浸在浅水里。

依偎着站在浅水岸边的三个老姐妹,久久地默默地望着南流江水静静地缓缓地南流,无声地回味着当年的别离。四十年前的离情别愫,好像又在眼前呈现。张少华终于打破沉默说,“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几个姐妹就是站在这里不肯分手,直到小汽船的汽笛拉响,你们还跟着我走进浅水里登船的桥板边,船员扶我上船进了船舱,我回头还见你们站在水里呆望,泪流满面。”芝秀妹说“我们两个一直等到汽船看不见了才肯回去。”张少华说“我在船上一直趴在船舱的窗口望着渐去渐远的家流泪,直到我们家后院江岸边那株大龙眼树再也看不见……”

赵信夫妇初次回乡,家乡和亲人给他们留下美好的印象,实在不忍如此仓促别去。离开家乡的前夜,夫妻俩只顾得回味往昔的生活,竟致全无睡意。赵信说,在那年少无知、不识忧的年岁,只知道玩耍,是在欢笑快乐中度过的,哪里意识到那时正是国难当头的乱世!他说他最着迷的是江边那宽大的沙滩,自春至秋,每当傍晚,他常跟年岁不相上下的孩子结伴到沙滩嬉戏,变换着各种各样花招,玩腻了就跳进河里游泳,呼叫着互相追逐打水仗、潜入水里捉迷藏……每一种玩儿都那么忘情着迷,任大人在迎龙桥上怎么呼唤、叫爆喉咙也置若罔闻,常常忘掉晚餐。

其实也难怪孩子们留连忘返,这紧靠圩市边的大沙滩,也实在太多景观教人迷恋。沙滩外的浅水岸边,不但常泊渔舟,过往货船、竹木排筏都十分适宜停靠,补给柴米油盐菜食,是江上客的歇脚站头,几里长的岸边时常泊满船排,像是一带变化无常的活动风景线。当夕阳西下时,看那些停泊的船排上常年在水上谋生的船工、排客、渔夫,将晚餐端到船头甲板上或排蓬外围坐对饮,在绿波荡漾的江面上、在江风轻拂中悠然进餐,排解一天的劳累,多么令人羡慕。常年艰难劳作的船工排客,不时还借着几分酒意,唱几支粗犷的挑逗女人的山歌解闷。也在此刻,酒足饭饱的街上居民,也站满迎龙桥的护拦后边或在屋后临江的大树下,怡然自得地摇着蒲薄扇望江看天,指指点点地高谈阔论。这些为生活整天奔波劳碌的小商小贩、手工业劳动者,也只有在晚饭这点余暇,才能来分享孩子们在沙滩玩耍、江中戏水的些许快乐,分享这江天的美景。他们能看看那落日余晖映照下的平阔江流,闪闪生光的金黄色沙滩,看看沙滩外泊满江岸的船筏渔舟,便会觉得心旷神怡、舒解疲乏。偶尔还可能欣赏西边天脚变幻多姿的“鬼头云”,那如动画般缓缓移行的彩云,时而似猴似虎,时而似山似树、似奔马、似人形……或许是上苍厚爱这方水土,不但在地上造就美丽的环境,还驱使天上的云彩演化出美妙活动的图画,为生长在这方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增色添彩!

张少华说,那时代女孩子没有男孩子那样的福气,许多连读书的机会也没有,即使有幸能去上学,放学回家也得帮做些家务。别说到沙滩上疯跑、江水中嬉戏,能够在自家屋旁边跟几个女孩子踢踺子、跳跳绳,或者用瓦片在坭地上划上几个格子“跳大海”,便算是一大乐事了。

赵信夫妇还提起他们夫妻俩“下定”(订婚)的趣事,问妻子还记不记得。张少华说,怎么记不得呀?那真是终生难忘的尴尬事!那时在学校里被逗笑得真是羞死人了!原来,他们是父母包办的婚姻,父母为他们订下终身,他们浑然不知,有闻知此事的同学一传开,“×××、×××两公婆”便在同学中哄动,被人逗笑。他们虽不同班级,此前同在一起玩耍是平常事,但一经起哄,两人不但不敢在一起活动,便是远远看见对方的身影也得赶快远避,上学途中或课间休息,若是稍不留意走近一点便会遭到哄笑,把他们弄得无地自容。当年在小学校里有几对自小就“下定”了的同学,便成了天真无知的孩子们逗闹取乐的对象。这些小小年纪便被父母订了终身的孩子,每当遭遇被戏弄的恶作剧,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尴尬得脸红耳赤,远远走避,女孩子就常为此掩面哭泣。

张少华的童年可不像赵信那么快活,她刚升三年级父亲患了一场几乎夺命的大病。父亲一病不起,木材生意已不能做,江边未卖出的竹木无人看管也已被盗一空。身边带着五个幼小儿女的母亲已是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母亲心里十分清楚,要救这个家、要救孩子,就一定要把父亲的病治好,全副心力投入为父亲治病,到处求医问药、拜神许愿,再无心思也无精力顾及店铺的生意。十一岁的张少华亲眼看到母亲日以夜继的奔波也忙不过来,她看到了家庭的艰难处境。但是,她家无长兄,帮做生意的堂大哥阿舅又因赌输钱出逃无踪,能为母亲分忧的就只有她这个家中的长女了!家庭的突变,逼使张少华早早结束了童年,她十分认真的对母亲说“我不去读书了,休学在家帮阿妈看店。”母亲听了很感愕然,久久地深情地凝视着她,不知该如何应答。

在母亲的心目中,张少华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女孩啊!连自己的姓名也认不得的母亲,深知不读书不识字的苦处,一心一意要让儿女读书,自己甘愿担当起降临家庭的灾难,也无意让儿女受到连累。但是眼前的现实,已致母亲于两难的境地。母亲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个儿女众多的家庭,是依靠经营竹木和副杂店铺养家活口的,父亲患病,竹木生意丢手,已失去主要的经济收入,店铺生意因无暇顾及,形同虚设,事实上已无经济收入,再这样下去便会坐吃山空。但是,当务之急是救治患病的父亲,别说店铺生意,纵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了,有一步且走一步吧!一两个月间,母亲不知请了多少中医、西医、巫医为卧床不起的父亲施治,却无多大起色。身体虚弱的母亲,既要为父亲治病东奔西走,时时看护,翻身揩洗,又要为几个幼小的孩子做饭洗衣,折腾得筋疲力尽,自己也感到快要支撑不住了!当母亲听到她主动提出休学帮做生意颇为惊愕,这个两年多前才进学校读书的娇羞小女孩,当时还要母亲背着才敢去见老师的,怎么在父亲病难之时,就一下子长大了,能识家庭的难处了呀?本无寄望得到幼小儿女相助的母亲,一阵惶惑不安过后,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眼泪簌簌而下,哽咽无语……

赵信是在婚后夫妻相叙时才知道张少华为何休学的。当年赵信虽然已知道她休学了,却不敢探问她休学的缘由,直到他小学毕业也不见她复学。便是张少华自己也料不到,她会因为父亲患病休学,就再无缘回校读书了。

张少华帮母亲看店做生意后,张家的副杂商铺便渐渐恢复正常营业。半年多后,父亲的病基本康复,已能勉强到江上做竹木生意了,母亲便提起让她复学的事。显然,母亲的心意是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愿看到年纪还小的女儿为父亲患病而失学。张少华听到母亲说让她复学时,也像母亲那时听到她要休学时一样的惊愕。她虽然很想读书,有机会复学本是求之不得的了,但是,她看到病后留下后遗症的父亲,其实身体并未康复,只是为着一家大小的生计,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躯,痛苦地挤托着不时下垂的小肠,冒着凛冽的寒风到江上做买卖的。至于本就瘦弱的母亲,因一年来侍候重病的父亲,不但辛劳奔波又愁肠百结,体质已是弱不禁风了,别说铺面的生意,便是打理四个弟妹的日常生活,其实已勉为其难了!此刻,她哪能不为母亲分担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心安理得去上学呢?她直率地将所见所想告诉母亲,说她不再复学了。母亲听她所讲的都是事实,只是心理感到十分的内疚,含泪抱着她说“是父母耽误你了!”张少华回答说“女儿不怪父母!”母女俩相拥啜泣好一阵子,母亲用手掌温柔地替她揩去脸上的泪水,叹声“我女儿也是条苦命啊!”母亲虽然心疼女儿,但是也只好像父亲重病时她要休学那样,无可奈何的默默认命了。

经过几年店面营业,张少华了解了顾客的需求,什么商品什么时候好卖,便向父母提出进货。她待顾客态度和好,深得街坊称赞,渐渐历练成了张家商铺的“掌柜”,她也从毛头小女孩长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更显端庄稳重。随着岁月的增长,她不但能独自担当铺面的经营,早早晚晚还尽力帮着母亲做家务,管束弟妹们读书写字,其实也成了张家的“大管家”,弟妹们即使在外面跳皮捣蛋,在家里也得听她的号令行事。当年天天贬值的货币贱如废纸,每天生意便收得一大播箕纸币,点叠钞票是一项费时繁琐的工作。她向弟妹们讲清为减少父母劳累的道理,规定弟妹们晚饭后都要帮叠数好钞票才得去玩。年龄大些的二妹芝秀还分担扫地工作,三弟每天要给店面几个酒缸加满酒。那三弟张山最是贪玩,时常忘掉自己的任务,张少华就特别盯紧他,敦促他,逼他对家庭工作尽责,即使她能做到这项工作,也不为三弟代劳,要养成他的责任心。一天,三弟给店面酒缸加酒,却一心想着跟小朋友去玩的事,心不在焉,酒缸加满了还继续倒进一小桶,溢出满地。张少华看见,心痛得眼泪汪汪,狠狠的给三弟几个“克头子”。

张少华独当一面经营张家副杂商铺的好名声,赵信的父母早有所闻,娶回张家姑娘已在赵家老夫妇的腹中盘算。按地方上当年的习俗十六周岁便当婚嫁,于是赵家便盯住张少华的年生日月,提早聘师择好吉日,送上聘礼。1948年初秋,张家长女张少华终于成了赵家的大儿媳,实现了赵信的父母得个生意好帮手的愿望。

国民革命推翻封建帝制几十年了,在村镇里,封建的包办婚姻的“命”,却始终未被“革”掉。赵信和张少华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订亲时都还年幼,别说感情,连“感情”是什么东西也茫然不知,只听人说,订了亲的男女,将来就成“两公婆”。或许是天作之合吧,赵信和张少华这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夫妻,婚后却相处得和和谐谐。

赵信在中学接受的是新文化教育,受到新思想潮流的影响,尤其在冲破封建家庭束缚方面获得启迪。在他每星期回家看望妻子时,总会对她滔滔不绝的讲述学校的活跃生活,鼓励她多学文化,多学新知识,还萌生了让妻子跟他一起去上学的念头。

从姑娘成了媳妇的张少华,在赵家并未充任商铺“掌柜”的角色。公婆还精力充沛,家公是位最尽职最细心的店面掌柜,可以一天到晚不离岗位,正常的铺面营业,公婆俩便能应付自如。张少华只有在圩期日最繁忙时段、节庆期间才需要到铺面帮帮忙,其他时间便和小姑素芬一起做家务、为铺面补充货品,做做后勤,对赵家的商铺生意并未起重要作用。赵信的父母急于娶回她这个媳妇,并非赵家当下的生意已经缺乏人手,仅是出于要有个“候任掌柜”的考虑,以备他们精力不济之时,不至于要赵信回家“掌门”,影响他的学业、前途而已。

赵张两家的父母都出身穷苦,都未进过学堂。两家的父辈到社会谋生学会几个字,能够记记账,而两家的母辈,却是目不识丁的文盲。但是,两家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读书识字,尤其对于男丁,还寄托学业有成的期望。于是做父母的不管自己如何辛劳奔波,也尽力给儿女读书的机会。人民大众普遍重视文化知识,要摆脱愚昧无知,这一体现社会进步的新潮流已势不可挡。公平的说,这是国民革命推翻封建帝制取得的一项重大成果。

青年人学到了新文化、新知识便会广为传播,便是闭塞的村镇里,青年男女也会被外面的多姿多彩世界所吸引。便如已做了人家的媳妇的张少华,也对丈夫所讲的新鲜事物动了心。然而,当了媳妇的张少华,若想学点文化知识就比做女儿时困难得多。做女儿时可以自自由由的跟街坊姐妹相聚一处,读读《祝英台》之类的抄本,大家一起落泪一起嗟叹。在婆家,不知公婆是否乐意做媳妇的阅读这类民间传说故事,于是,索性什么书也不看不读,一天到晚勤勤恳恳的做家务,困在小家庭里默默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夜。

张少华嫁到赵家,全无半点大少奶作派,不但爱护小叔、跟小姑素芬相处亲如姐妹、连公婆收养他人遗弃的孤寒女有福,本是作丫头使唤的,少华待她也如同小姑,为她分担部分家务,跟她一起劳作,有些她不太会做的工种还去示范,心平气和地指点她怎样做才做得好……

看到儿媳如此和气待人又勤劳,公婆打从心里喜欢,他们需要的正是这样埋头家务、安守本份的儿媳。他们心想,家有这样的儿媳,儿子赵信便可以放心在外求学了,即使儿子日后在外地发展事业,赵家商铺交给她经营,她也能承担得起。在观念很是传统又朴实的公婆眼里,张少华已够得上是个好媳妇了,他们真心实意看重她,寄望她能助儿子继承他们的几十年辛苦挣来的这份家业。

赵信的父母心里想到的是赵家娶得了个贤惠儿媳,却从未想过儿媳还会有什么需求,也只想到儿子有善良妻子,便可以安心求学、在外发展了,却从未想过儿子心里还会有什么别的想法。他们哪里知道,上中学后的儿子赵信已受到新文化、新思想的影响,及至到北海读高中了,思想意识就变得越加新潮,更加激进了。赵信每回家探望,对妻子已不再是泛泛的讲外面的精彩世界、要多学点文化知识而已,还极力鼓动她要努力挣脱家庭的束缚,重新走进课堂!

张少华被丈夫近乎狂热的鼓动,搅得内心痒痒的躁动,但对能重新走进课堂却不抱什么希望。首先,公婆不会允许是常理,村镇上的人家,巴不得娶回个媳妇得个帮手,有哪家人会让儿媳去读书的呢?虽然再进课堂只是个美梦,但是她确实很想多学点文化知识。在娘家看店做生意那时,她常常拿妹妹的课本阅读,也爱读民间传说抄本,遇到不懂的字也敢问他人。她自知已无缘复学,却未放弃过自学。如今,丈夫是真心实意让她提高文化知识的,还煞费苦心为她搜集到小学各年级课本,指点她按顺序读懂,为进初中补习班打好基础。她很感激丈夫的关怀,心想,这样有计划的学习,即使不能进补习班,最少也能提高自己的文化。

晚上,张少华按丈夫的指点认真读书,不时到她房间闲聊解闷的小姑见她读小学课本,问她为何还读小孩子的书?她说,以前上三年级便辍学了,读读这些课本也能增长一点文化知识呀。她劝小姑也在闲暇时读点书,多识几个字,免致想写封信也得求人。可小姑说“读不下去呀,一看到课本就止不住泪水!”原来,这素芬小姑有满肚子的委屈在心头。因为她是五月初五午时出生,算命先生讲她注定命运不好,迷信无知的父母在她很小时便送给邻乡人作养女。年迈的养父母无子女,对她很是疼爱,但是,这小姑也真是命途多舛,她十一、二岁时养父母便相继病故。父母把她从邻乡接回赵家后,在本圩镇再入学便得留级,跟同龄小孩比差了两个年级,她觉得不好意思便不再去上学,自此就留在家里专做家务工了。小姑虽然衣食无忧,对父母却多有怨艾,自怨命不同人,像个“丫头”,跟街邻还在读书的同龄小姐妹一起,便很感到自卑,时常闷在家里独自嗟叹。自从张少华嫁到赵家,素芬小姑日夜有人为伴了,才觉心情稍可宽慰,但已再无读书的兴趣。

张少华跟素芬小姑同是苦命的姐妹,理解小姑的烦恼,但作为嫂子的她,除了平日生活上互相体贴,话语上的安慰,她又能帮助小姑做些什么呢!那时代有许许多多跟她们命运相同的姐妹,年纪小小便失学或从无读书的机会,好运的可能读到小学毕业,多识几个字而已。千百年来社会的传统观念一成不变,女孩子初生下来或被视同掌上明珠、富有人家的千金,幼小时可能跟哥哥弟弟一起欢欣快乐,读书识字。可是好景不长,未到成年便得循规蹈矩,沿着母辈的足迹,一步一步走进辛酸的人生旅途——先是失去读书的机会,在家里做家务困守到出嫁,继而是生男育女,做家庭主妇,当妈做祖,了却此生!女人一来到人世,便注定要走这条代代相传下来的苦难道路,谁叫你生来是女人呢!

民国成立几十年,社会上有识之士也提倡男女平等,但女子并未获得社会的平等权利。在教育方面,村镇的社会不平等尤为突出。女子怨恨社会不公,但却逆来顺受,即使有些女子心有不甘起来抗争,却得不到社会的有力支持,只是单枪匹马的去跟父辈吵闹一场,哭诉父辈们“重男轻女”。但这些新潮的激扬言词,却无法改变人们历来的意识和观念,最多换得命运相同的姐妹们同情的泪水。可能还有疼爱怜惜女孩子的慈母、姑妈、姨妈们,发出一阵无奈的叹息,然后,这些曾经遭遇过这种社会不公的前辈女人们,便会不约而同的来抚慰你、劝你认命、劝你屈从……

赵信的妻子张少华正走着前辈女人走过的老路,而且心平气顺的一步步地走下去。但是赵信为自己也为她的前途着想,无意跟别的婚后继续求学的青年那样,只顾自己的前程和追求,却要妻子安分守已做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和贤妻良母。他不甘让妻子照老路走下去,当发现她对新的生活道路有所动心,便极力鼓励她设法摆脱家庭束缚,并具体跟她谋划挣脱束缚的第一步:让她离开家庭跟随他去读书。

对张少华来说,丈夫的策划确实令人向往,但公婆早已把她看作是接班掌柜,她在赵家受到的器重是许多年轻妇女求知不得的,她对此已很知足。跟随丈夫去外地上学,摆在眼前的难题是很难获得公婆的应允,公婆不答应,她和丈夫的学习、生活费用便无从解决,她想重返课堂将是一场美梦而已。

张少华非常清楚,这是她重进课堂的最后机遇了。这样的机遇在闭塞的村镇里,在做了少妇的同龄姐妹中没有先例,她十分珍惜这个机遇。机遇和困难都同在眼前,这使她既高兴又惶恐得心头卜卜的乱跳。如果丈夫能说服公婆,她便能完梦,如果说服不了,按照丈夫的主见,他也决心开硬弓,不惜与家庭决裂,也要携带她去北海就学!与家庭决裂的局面一旦发生,张少华将陷入极难选择的两难境地,顺得公婆意,她将永远失去上学的机会,从得丈夫来,势必造成一个本来和睦兴旺的赵家走向分裂。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在这村镇的街坊邻里眼中,张少华将被指责是造成赵家分裂的祸根。人言可畏,即便是不知底里的外间人责难,她也担当不起。她所以感到不安,就是怕丈夫年轻气盛,若有对公婆不敬的言行,便会让公婆感到枉费栽培他们夫妻的一片苦心。因此,在丈夫准备去跟公婆商量带她去北海补习学校就读之前,她提醒丈夫千祈要谨言慎行,不可轻举妄动。她虽然知道丈夫平日行事颇有心计,怕只怕他急于求成,缺乏耐心,一旦把事情闹僵便不好收场!

赵信其实也心知肚明,他是家中的长子,弟弟们都还年幼,妻子少华又有经商的经验,父母理所当然对他们夫妻有所寄托,如果他们双双离家而去,父母怎会不感到失落呢?他虽然曾说不惜与家庭决裂也要让妻子摆脱家庭束缚,但这对父母,对他夫妻俩过日子没有好处,他若与父母反目,妻子更难做人……他会选好时机、想方设法去说服父母的。他了解父母为人善良,性情平和,即使不甚乐意也不至于闹到家庭破裂。

1949年,国共内战的战火从北方向南国扑来,长期偏安的闭塞边陲村镇百姓,看到国民党军队都在怆惶向海南岛撤退,便知国民党的败局已定。其实小镇上消息稍为灵通的富商,有门路可去的,早在一年多前便悄悄地把全家户口、资产转移到北海或港澳了,只有那些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小商人,才懵里懵懂的死守着自家的小商铺。虽然小圩镇的骚乱如同家常便饭,他们也不显得怎么惊慌,他们已过惯了动乱的日子,骚乱刚一停息便照样开门做生意。

家乡的社会已处于十分动荡的混乱局面,赵信已急不可耐,刚放暑假便急赶回家告诉妻子,说战火很快就会波及家乡,要她立即作好前往北海的准备,他联系的补习学校马上就要开课,再延误时日更会兵荒马乱,那时想离家就更难了。他还乘此时机,以当前小圩镇动乱和他生活需要人照顾为由,向父母提出要带妻子去北海作“陪读”,并让她进补习学校多学点文化。

父母对儿子赵信突然提出这种要求感到愕然。他们一生都在社会动乱中度过,这很难作为说服他们的理由。但是他们想不明白,儿子这么个小青年去读书,怎的还要带着妻子去作伴“陪读”。小镇也有已婚青年在外地读书,却未见有哪个要妻子去“陪读”的,觉得儿子未免太“出众”了。父母相视沉默一会后,母亲开口说,“家里好多事情要少华帮做的,你读书只管安心读书,平时勤些回家探望就是了,何必要少华常日陪伴你呢?况且,我们俩都老了,日后的商铺生意还得靠她掌管呢。”

赵信早已料到,父母是不会轻易同意让少华离家去北海的。“陪读”这一醉翁之意借词,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试探父母口气的,若是直言让少华重返课堂,恐怕一开口便遭拒绝了。现在,母亲既然讲要少华掌管生意,他脑筋一转便循着父母的意图解释说,“现在父母身体还好,还用不着少华做店面买卖。她文化低,我考虑让她暂时到北海陪我读书,有空教她多识几个字,进补习班提高点文化,父母什么时候需要她回掌管生意了,她记个账也方便!”

父母心里明白,目下生意还不用少华掌管,但她若是离家去了北海,又要进什么补习班,书读多了,可能想法就不同了,恐怕到那时需要她回家掌管店铺生意,她就未必愿意回来,有几个读书人肯回小圩镇做小生意的呢?父母的想法和担忧是有道理的只是不肯当着他的面挑明罢了。

赵信明知他的借词未能说通父母,但时间和机遇都不容他再拖延。他趁父母不明确表态之机,像是已获得父母默许似的,硬生生地把早已定好的计划摆明,说已为少华报名入了补习学校,交了半年学费,现在就要开课了,他这次回家是接少华去北海的!赵信的“先斩后奏”举动无异于公然宣称,父母同不同意他都要携带少华去北海!父母知道他心意已决,怎么拦阻也拦阻不住了,只好无可奈何地黯着脸相对视,默不作声,以此方式对他的不驯行为表示不满。赵信见父母的反应并不怎么激烈而松了一口气,更为妻子不至于背负分裂家庭的罪名庆幸。他明知父母的内心不乐,但不这样做少华便不能成行。

夏日的南疆经常风雨交加,张少华就在这风雨不停的日子里准备行装。她从未离开过乡土半步,一旦将要离家,心愫不知怎的忽然感到烦乱和惆怅,总觉得忐忑不安。自从父亲病难致她辍学,她已认命,再无非份之念,不论在娘家夫家,她都全心身以勤恳做好家务、带好弟妹为已任。正因为如此,她给张赵两家的亲人都留下贤惠能干的良好印象。现在,她就要离别日夜共处的亲人们,难舍难分之情便不知不觉的流露到脸上。当丈夫觉察,问她还有什么顾虑,她茫然的说,也不知是何缘故,总觉得一旦要离开亲人和熟悉的环境,就好比丢失了什么一般。

惆怅归惆怅,张少华随夫去求学决心已定,行装很快便收拾停当,只待南流江洪水稍退,不定期的机帆客船过往便可登程。在候船的日子,她照样跟小姑同做家务,又都想抢着多做一点。每当看到小姑像是刚哭过的双眼,她也噙着泪水却又要强作欢颜劝小姑“别难过,你哥哥一放假我就跟他一起回来”。

素芬小姑听到嫂嫂的深情抚慰,倒反泪水簌簌的落下,欲言又未语。当她回过神来便很激动的对嫂嫂说,“离别长嫂我是很难过,可我不仅仅是为离别流泪,我更为长嫂庆幸,为长嫂高兴!”啊,这个小姑,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姑,这个年纪小小便关在家里做家务待嫁的苦命姐妹!她也渴求文化知识却求之不得,一旦得知跟自己同命运的亲人获得这样的机会,竟至为之激动、高兴得泪如雨下!

即将离家的张少华侍奉公婆照样勤恳,聊可让对她有所寄托的公婆多少也得到些安慰,使他们感到,他们的儿媳并非是叛离他们而去。虽说如此,少华哪会不知公婆的心结难解?!有谁家的公婆会让娶回的儿媳再去求学的呢?便是她的生身父母,对她随夫去“陪读”也不怎么赞许,她回娘家辞行听到母亲叹说,难得公婆对她如此器重,她应该尽心尽意守在家里管理商铺……

张少华也自然想到芝秀妹妹,她的运气似乎比自己和小姑好些,能读到高小毕业。但是小学毕业,也就是她学业的终结,终归还是困在家里做家务待嫁!在那个时代,妇女,尤其是村镇里的妇女,在人们的思想意识还被传统的社会观念支配之时,若能有幸平安度过,最好的结果恐怕便是生男育女、做妈做祖,在灶台边日过一日的耗尽此生了。

在张少华为离家别亲而难过和烦恼之时,赵信却为客船久久不来弄得焦灼不安,就在他和妻子等待启程往北海的这些天,“土共”部队攻陷了相邻十公里的旧州乡,乡长当了俘虏。他生怕“土共”又进攻常乐圩镇,那样的话,他和少华去北海的谋划便可能落空。他巴望着客船快点开来,着急得跳出跳入,不时到南流江边眺望,漫无目的地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的住房走到楼下的商铺门口……那不定期的机帆客船不但要看南流江的水情,还得小心谨慎去探明,已处于割据状态下的南流江两岸,近日有无可能发生战事。船老板决不会为跑一趟客运,拿自己和百把客商的身家性命去冒险的,想搭船的客人,任你怎样去干着急也无可奈何。

在等船等得不耐烦时,赵信曾有过从陆路上前往北海的念头。这是仅有60公里大路的一条捷径,搭客的自行车用不到半天便可到达,在“太平世界”的往日,两地来往客人多走陆路。但如今是何世道,谁敢“拿鸡毛去试火”!在这不外百里的路途上,处处兵匪横行霸道,在那个无法无天的混乱社会,只有那些脱下扁担便可当作武器,敢与兵匪拼命的肩挑小贩,成群结队才有胆量在这段路上来往。赵信如果急不择路,冒险偕妻子带着行李细软取道陆路去北海,无异于“送羊入虎口”,白白的给兵匪们送货上门!

赵信之所以取道水路去北海,又如此急得坐立不安也要等候机帆客船,显然是出于出行安全的考虑。当然啰,在那乱纷纷的社会里生活,处处时时都可能遭遇不测,从水路去北海也并不“保险”。但近日有不少客商搭船在这江段上来往过,都说“平安”,客商们说,现今沿江两岸都已成了“土共”的天下,“土共”在沿江设卡收税,不过只叫船家自报客货,按“规矩”纳了税便可放行,并无搔扰客商。还说此前不久,还是国民党势力范围之时,还有散匪冒充“土共”抢船,近来沿江都属“土共”势力管治了,若有散匪敢冒名抢劫,“土共”就派武工队去严惩散匪,沿江过往船只反而可保平安。

几天的苦候终于盼到了机帆客船。赵信夫妻俩告别了赵家父母,又匆匆赶去向张家的父母辞行。两家的小弟妹们未解离别情,在家里说声“再见”便去玩了。张家的小弟好奇,他听老师说过北海有“蔚蓝的大海”,要大姐放假时带一玻璃瓶海水回来,看看跟南流江水有什么两样。大姐少华应承了,只是终未能践诺!

素芬小姑和芝秀妹妹依依不舍,帮着少华带行李送过宽阔的沙滩,直到船边。几个姐妹平时在一起总是絮絮叨叨,万语千言,一到离别时却都各含一泡辛酸眼泪依偎着,话语一到喉头便哽住了。过往的客船没有给依依惜别的亲人留下多少时间,船家已是三催四促了,三个依偎着的姑嫂、姐妹才极不情愿的分手离开。此刻三对泪眼相顾,泪泉纷纷撒落沙滩,撒落江上……

机帆船调头下行,把面朝沙岸的张少华转到相反方向,随着隆隆的机器声响,客船顺流而下越来越快、越去越远。兀立沙滩边的小姑素芬、妹妹芝秀,望断行舟,惟剩缓缓的南流江水静静地静静地向南流去。

船舱里的张少华,心潮却不像江水那么平静顺畅,她一直趴在船边的小窗口,眼泪汪汪回望着沙岸浅水里的小姑和妹妹。当客船掉头南下,她又爬到船舱的另一侧窗口,满舱的乘客都注视着这位初次出门的少妇,为她惜别小姐妹时依依难舍的深情所打动。挨着窗边客人给她让个位置,好让她向送别的小姐妹道声“再见”,挥一挥手。可是客船已经远去,送别她的小姐妹既听不见也看不到,江面上只留下“突突突”的机器声响。机帆船急速南去,小姐妹的身影在少华的泪眼里渐渐消失,宽大的沙滩,沙滩边上张家屋后的大龙眼树、生养她的故居、小圩镇也都在她的视野里消失……她无奈地闭目依偎在丈夫的怀里,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惟一感觉得到的,只有身边用体温温暖着她的丈夫。

赵信和张少华夫妻俩回忆起在家乡的生活往事,或许是看到故乡的许多故人故物还在吧,一经提起某一件事,记忆的泉流便源源而来,以至欲罢不能,已近拂晓才迷迷糊糊入睡,醒来已朝阳入窗。夫妻俩起床梳洗罢,用过早餐,小姑素芬、妹妹芝秀、弟妇清琼等便帮着收拾行李送行。

送别途中,素芬小姑眼泪汪汪说“长嫂,你和哥哥这次一别,又不知何日何时才能相见了!”少华安慰说,“别难过,我们夫妻俩在台湾已不做生意,没有什么事缠身了,一定常回家探望!”她说的是真诚的内心话,并非为安慰亲人的应酬客套。她跟几位亲人说,回想流落台湾几十年,虽然艰苦拼搏挣得碗饭吃,只是长期与骨肉同胞离散,举目无亲,也食不甘味。这次回乡能跟众多亲人聚会相叙,深深体会到亲情的珍贵。青壮岁月为生活奔波又身处两岸敌对环境,思乡念亲再心切也不可能团聚,如今到了晚年才有机会与众亲聚会,他们能不珍惜吗?他们初次探亲时间虽短,但故乡和亲人都给他们留下难忘的良好印象。他们意识到岁月不饶人,夫妻俩已经商量好,日后只要身体还安康、行动还方便,就常回故乡看看,与众多亲人聚会。但愿苍天不负有心人,让他们这些已痛失亲情几十年的游子,晚年获得一点补偿的心愿得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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