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
鐘意

之前的網名叫一朵。CU新傳畢業生,到東京兩年啦,寫寫生活隨筆,偶爾發表一點社會觀點,更新爺爺和大伯公的家族小說。

大伯公的书 | 台湾老兵 第三章

事实很明显,是两岸经济发展的差距,造成了台湾老兵在家乡人眼中“富有”假象,也给孤苦伶仃已临风烛残年的台湾老兵,创造了娶妻成家的大好机会,了却老兵们几十年来渴望有个归宿的愿望。

三、思亲心切两岸同

 赵信夫妇此行回乡探亲,很想在跟两家的弟妹们细叙时,表达与亲人离散后思乡念亲心切之情,泄一泄漂泊异乡游子举目无亲的苦闷,不料一踏入家门,先得急需处理的却是旧居改造等等的相关事务。一事未了,台湾亲朋好友的亲属早已登门久候,急着要询问离散亲人在台湾生活、工作,健康等诸多情况。原来,台属的在台亲人早有信回说,与帮带钱款回乡的赵信夫妇有密切交往,台属想到他们定必了解其在台亲人的实情,于是都要详细询问。对台属的询问,他们哪能不一一详尽讲述呢?这样一来,赵信夫妇便连跟自己弟妹多讲几句话的时间也没有了,哪能详叙离别情呢?回乡的第二天晚上接访街坊到深夜,睡起未待早餐,台属、亲人离散全无音信的乡里,一拨人去一拨人又来,他们夫妇俩几乎应接不暇。张少华有时一送走客人便急着叫“二姑,累死我了,快煲点糖水给我润润喉咙!”但是,在来客面前,他们无论怎样疲倦,总是看到他们精神弈弈的跟客人们交谈。这不仅仅是待客应有的礼貌,他们还想到,他们能回乡探亲,能与离散的亲人团聚互叙亲情了,而来访的乡亲们的亲人未归或还下落不明,想了解自己亲人的情况或亲人下落的心情,是何等的急切,难得有个探听的机会啊!如果他们不聚精会神尽量详细将所知情况告知,乡亲们一定会感到失落和失望。还有些探问亲人下落不明的乡里,常会提到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就本着实事求是对人负责的态度,将所知的情况如实告知,即便是这些乡里所探问的亲人已经亡故,也不隐瞒。将这类坏消息告知这些乡里,实在于心难忍,闻知亲人已故的乡里无不悲泪夺眶,只是碍于在他人家中才未放声嚎啕。但一次“短痛”,总比这些乡里长期为寻亲枉费心力,遭受精神上的折磨,恐怕稍为好些。至于街坊亲友,是满怀友善、情谊和关怀来看望他们的,怎能不热诚接待呢?……对所有的来访客人,赵信夫妇俩从不敷衍应付,总是竭诚以饱满的热情接待叙谈,即使筋疲力尽也不稍显怠慢。

地处天涯海角的北海,是国民党兵败从大陆沿海最后出逃之地。当年不但有“海南特区”大量招兵买马,还有许多残部败退到此地,招募社会上生活无着落各种各样的人来补充缺员。在学校进行欺骗恐吓宣传,胁迫青年学生加入国民党军队,撤退时还强行拉夫挑运弹药军需品,因此,北海这带地方随军过海南岛去台湾的人很多,于是有亲人离散的家庭也特别多。两岸同胞获准通信后,被多年压抑得急不可耐的赵信夫妇,较早与家乡的亲人取得了联系。许多有亲人离散的家庭闻知便到赵家张家询问,希望能帮助查问其亲人是否也在台湾。由于赵信夫妇长期在苗栗做蔬菜买卖和汽车货运谋生,又都是苗栗县广东钦廉同乡会的监事、理事,认识落户安家苗栗和周边地区的乡里也多,赵家张家兄弟写信时提到的名字,他们都尽力帮助寻找告知。不少人因此得与家人通信。家乡人闻知赵信夫妇在台湾曾为托话寻亲的人,联系到了在台的亲人,一时间赵家和张家,便成了常乐和周边村镇探寻离散亲人的站头。

赵信夫妇是漂泊异乡的游子,深知游子思乡念亲之苦,也知道亲人离散家庭寻亲的急切心情。在他们能与家人联系之前,也曾为带一纸家书给自己的亲人,想方设法、多方拜托别的亲友乡里。因此,他们把助人寻亲视为一件好事、乐事、要事,每当他们闻知相助过的亲友与骨肉同胞联系上了,便感到十分的欢欣。此行回乡探亲,有不少未能回乡的亲友托他们带回钱款和对亲人的问候。这些亲友其实也极想回乡与亲人团聚,只是还有别的原因未能如愿,有些尚有公职在身,有些曾在家乡做过些对不起乡亲的事,怕得不到原谅而心怀恐惧,还有些无退休金又长期无业,生活困窘……因此,赵信夫妇在会见这些在台亲友的亲人时,还得代为看望和抚慰其家乡亲人。但是,对那些不知亲人下落、来探问他们又一无所知的乡里,他们实在无法用什么话语安慰,看到这些乡里怏怏离去的失望神态,实感同情和深感不安。

赵信夫妇初回乡探亲的头几天,都是在连续不断的接访探问亲人的乡里中度过,只有晚上有时街邻不来探问,才得与弟妹等亲人叙一叙离别情。但亲人们都知道他们整日里接访来客,不忍让他们过于疲劳,总是催大家早点休息。与亲人相叙的欢乐和兴奋抗不过疲乏,他们一就寝便进入甜甜的梦乡,每每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正当赵信夫妇在张家的前厅开始新的一天接访,赵光弟的妻子匆匆赶来报信,说两位北海市的老同学来访。一边是急切想了解在台亲人的乡里,一边是远道而来的老同学,两边都不该轻慢。探问亲人情况的乡里却很机灵,为赵信夫妇消解左右为难的窘境,说请赵先生夫妇先会见老同学,他们无甚急事,先到市场走走然后再来不妨。乡里们的谦让既是识事理的体现,也是能随机应对的智慧,因为匆忙交谈,便会错失更多地了解在台亲人的机会。得到乡里们体谅的赵信夫妇表示歉意后,便速往赵光弟家去会见久讳的同窗。

见赵光家门前停着一辆轿车,赵信夫妇快步进赵光家的厨房兼客厅,正同客人饮茶交谈的赵光弟即站起身说,“哥哥,还认得你的老同学姚克鲁先生吗?”赵信趋前紧握对方双手,左相右相后抱歉说,“姚克鲁同学,你好,说老实话,大家都少年变老头了,只能记得,却认不得了!”姚克鲁拍拍赵信的肩膀,很高兴的笑着说,“彼此彼此,时光把大家都磨得面目全非了!还互相记得,就表明老同学间的友谊还在呀!”说罢大家都哈哈大笑。姚克鲁拉过身边的同事问赵信,“还记得吗,这位是你同班同学张贯俊,那时我被逼上梁山去打游击,后来听说你去了海南岛过了台湾,他继续读书到高中毕业。”在赵张两位同窗热情相握同时,姚克鲁转过身伸手与张少华相握,仰头一看,“这位一定是张少华小姐!哇,张小姐还像四十年前那样年轻漂亮!”张少华从容笑说,“大家都是花甲老人了,姚先生这么一夸耀,倒叫我无地自容了!”

老同学相聚,尽谈些同学少年时代的往事回忆,气氛活跃,热情融洽。姚克鲁问赵信夫妇有无重返北海看看的安排。赵信说一定要到北海,赵凤麟同学惨死台湾,他们夫妇俩肯定要去看望他的母亲,送回他的骨灰。姚说欢迎他们夫妇俩到北海,到时他和张贯俊将邀集几位在北海工作、生活的老同学,一起重返母校看看,回顾当年的学生生活,看看开放后北海的变化,到银滩玩水,重登冠头岭欣赏壮丽的海上风光……赵信提议到饭店边饮边叙,姚克鲁说知道他初次回乡有许多事要急办,要会见许多台属亲友,相约北海聚会时再畅饮欢叙。

送走两位老同学后,赵光告诉哥嫂说,姚克鲁是广西政治协商会议副主席,也是北海的政协主席,张贯俊是市政府秘书长。两位北海地方领导干部请他转告赵信夫妇和回乡探亲的台湾同胞,大陆地区各级政府部门都设置有台湾事务办公室,台胞如果对内地的法规有不明白之处,或者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到“台办”询问和帮助解决。赵光弟虽然只是简单地转述地方官员的话语,但赵信夫妇听了,却似流过心头的暖流,表明大陆各级政府对台胞,即便是曾与共军枪炮相向的国军官兵,非但没有歧视,还真诚地释出善意,遍设办事机构处理相关事务,其中,帮助回乡探亲人员可能遇到困难也考虑到了。在台湾有些亲友对回乡探亲存在某种顾虑,在赵信夫妇看来,那大可不必。

几天几晚,赵信夫妇几无休歇的接访交谈、与亲人叙情,虽然感到十分疲倦,但是,通过与众多台属、乡亲一次次交谈,跟自家亲人坦诚相叙,他们能深深感受到,家乡亲人对离散亲人的思念和关怀,也像背井离乡的游子一样的深切真诚,他们为此感到无比的欣慰,他们终于能够享受到几十年来可望不可及的浓浓亲情。尤其脚踏故乡故土的那天晚上,两岸亲人洒泪认亲会亲的情景,还时时在甜睡的美梦中重现!

赵信夫妇回乡头几天,其亲人未回乡探亲的台属和询问亲人下落的乡里,大多已来见面交谈过,张少华可以抽身去看望村族中的长辈了。少华的老村东头村,是曾祖父传下的儿孙辈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临解放时堂十叔回本地招兵,许多生活无着、家庭人多地少的堂兄堂表,跟随他去当了国民党兵,海南岛解放时,他的部队未与共军正面遭遇,多能有幸过了台湾,成了“台湾老兵”。此次大多数堂兄堂表都回乡探亲,与赵信夫妇相约同行。少华要去探望的八婶母和九婶母,便是同回乡的堂哥芝盛的两位母亲。两位老婶母都跟芝盛胞弟芝盈一起生活,芝盛回乡也住芝盈家里。

东头村在常乐圩镇南流江对岸,县级公路经过村边,离江岸不足二里地,已建有跨江大桥,交通十分方便。赵信夫妇在弟妹的陪同下步行回老村,一到村边,便感到农村有了很大的变化。进入芝盈家半新半旧的农家院落,赵信夫妇颇为惊讶。在挺宽阔的院子里,建有面朝东南一排五开间二层新楼房住宅,两侧两排原有旧平房是仓库、杂物房、柴房、厨房、猪栏,院子里有水井和简易储水塔,房前和围墙边有果树,还建有当下圩镇民居也还不多见的洁净卫生间、冲凉房……显然,这是个大陆改革开放后先富起来的农家。

农庄主人芝盈和初回乡的哥哥正和两位母亲闲聊,见亲人到访便热情迎进客厅。芝盈家的客厅设在新楼一层一整个开间,台湾老兵芝盛回乡探亲常有亲友来访,除原有木沙发茶几外又增加许多靠背椅、折椅备用。在主客相互问候后的叙谈中,芝盈告诉赵信夫妇,他在六十年代高中毕业后到“十万山大学”读过书,“大学”是地方政府培训农村人员的学校,“文化大革命”时学校解散,他回家做了农民。得益于学过一年农技基础知识,他回家后专心学会了配种猪的技术。大陆改革开放后,农民可以自由种养了,家家户户养猪,对种猪的需求便急剧增长。他说他这点“雕虫小技”就大有作为了,他现有两头良种公猪,一日到晚采精配种忙得不可开交!原来如此,政府实施开放政策,芝盈凭籍一技之长走上了致富路。

八十多岁的八婶母已老态聋钟,坐一会儿便显倦态,芝盛要扶她回房休息,她只是“呃呃”的点头回应。七十多岁的九婶母身体硬朗,步履稳健敏捷,听说至今仍是芝盈家里的好管家。少华自小便知道,堂八叔原配的八婶母是芝盛芝盈的生母,作妾的九婶母无生育,但对“正室”的两个儿子都很爱护,如同已出。九婶母是位很会做人又很会管家的女人,一进张家便成了家庭的主管,八叔农耕和做生意的收支一概由她掌管。虽然有些人议论她偏爱芝盈,不过平心而论,她对芝盛也不苛待,不但供他读完初中,他随堂十叔去当兵后妻子改嫁,留下的一对孤寒儿女,还是九婶母亲自带大并一手操办他们婚嫁的。九婶母一直扶持芝盈成家立业,为他看管护理大五个儿女还兼做家务,为芝盈发家致富助了一臂之力。正因如此,芝盛芝盈兄弟俩都识感恩,都敬重这位非亲生的母亲。

芝盛此次回乡探亲,讲到他在台湾跟一个女人“合煲”,生下一个儿子后便一走了之,他“公鸡带仔”养大的儿子又当兵当警察去了,剩他孤身一人生活。九婶母很体惜他,要在家乡为她找个伴,说他年届花甲,身边无人照顾,有个发烧头痛,谁给端碗水喝呀?只是芝盛不从,说台湾有儿子,家乡又有儿有女有孙,要资助儿孙改建住房,哪里还有能力娶个女人?芝盛不答应带女人来相看,九婶正为此着急。正好住邻村的两位老姑姐回探亲的儿子也是单身,家里的亲人也劝不着他们在家乡娶妻成家,几个老亲戚曾坐近斟酌,想找赵信夫妇帮帮劝说。于是九婶母趁他们来看望之机,叫人去通知两位老姑姐和她们的老兵儿子来“聚会”。

闻知少华等亲人回到村里,此次回乡探亲的老兵芝汉带妻儿,未回探亲的玉保十叔的儿子媳妇都到芝盈家来相聚,邻村的两位老姑母,在老兵儿子人等陪伴下也很快来到,几家亲人济济一堂,互致问候,庆幸几十年音讯断绝后还得欢聚。老姑姐说玉保带去的亲人都齐齐全全,真是祖宗保佑!大家欢声笑语,再不是老兵们刚到家乡时母子相认、夫妻团圆时那种悲喜交集、涕零泪落的场面。

家乡亲人们议论“土地承包”,说其实就是分田到户各自耕种,不再搞什么的集体化了,如今只要努力生产就不愁无饭吃无衣穿,说可以自由搞副业、到圩镇做生意,大家都在想法子改善生活,勤劳有本事的可以发家致富,没有人再挨割“资本主义尾巴”了。老兵们讲的是在家乡的见闻、某些生活习惯上的不适应。李奎说初回村里时要去出恭,走进茅坑一看,那大粪池上搁几根木条,粪池里的蛆虫乱爬,木条上残留的粪便趴满大头苍蝇,一闻响动,天哪,像触发黄蜂窝一样到处嗡嗡乱飞……这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他吓得跑到几百米外的甘蔗地去方便——后来他发现芝盈表弟家有个干净厕所,内急了就强忍着骑单车跑两里路来解急。李奎的直率引得满堂一阵哄笑,听了这类家乡人还很少关注的讲述,有些家乡亲人颇为自己的卫生意识谈薄、见识少短而愧疚,有人说现在大家还只是忙于顾“吃”,还没来得及顾“疴”,不就是个小小的卫生间嘛,成排的新房、楼房都建得起,偏就想不到建个干净厕所!九婶母笑笑说,芝盈家的这个厕所呀,也是去看到张山哥家改建旧居时有这种卫生间,回来后就赶快建造的,要不芝盛芝汉回到村里,也不知要跑到哪里去方便呢!

众亲齐聚,谈论无拘无束,挺是快乐,可是几位老亲人不是想来跟大家闲话这类家常的,她们有儿子的终身大事要商量。她们闻知儿子在台湾遇到什么烦难事,都愿意跟赵信夫妇俩商量,寄望他们能劝说儿子改变不肯娶个家乡女人的主意。四姑妈急不及待的扯了扯少华说,“侄女呀,你说你李奎表弟都五十几岁了,还不思成家,生个一男半女来传宗接代!在台湾说无人肯嫁也罢啦,回到家乡,肯嫁的女人多的是,半夜放出声气,恐怕鸡啼就有人找上门来!可是他尽讲些呆话,不是说留钱养我,就是讲怕娶着个恶女人跟我合不来——侄女呀,他几十年不养我我也饿不死,我只求他娶妻生子心就足了!若是他娶的老婆嫌弃我,不让他近我,我也心甘情愿,看不到他成家,我便是死眼也不闭!”

这个李奎,少小漂泊他乡,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做母亲的哪能不着急揪心!他生性懦怯,不善于言谈交往又过于忠厚老实,不识灵变,在社会上属于“受人欺”一类“善”人,单为婚事,他在台湾也不知受骗过多少回。看中他近30万台币的退休年俸,不乏后生女人跟他“亲近”,几番甜言蜜语,他就会信以为真,极易“拳头递过壁”,那些不诚实女人一拿到手几万,不是不见踪影便是借故“拜拜!”他被一次次艳遇骗怕了。在台湾每每提及娶妻成家他就惧怕三分,所以,回到家乡母亲兄长要他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他又恐怕上当受骗,却不肯直说,就东拉西扯说些“呆话”应付。既理解老姑妈的心结又知李奎并非不想成家的少华,估计李奎回乡没有娶个家乡女人的心理准备,身边的钱不够使用又不愿坦率明说,于是建议他先相亲,返回后托人带钱回买屋地建房在圩镇上,明年回乡成亲。少华这一“折衷方案”得到众亲赞同,李奎唯唯喏喏听从,四姑妈也因儿子应承成家而满心欢喜。

二姑妈见李奎听劝,深受鼓舞,内心欢喜,以为少华侄女也能帮助劝动自己的儿子。但她一提到儿子的婚事,那台湾老兵赵建义便哈哈的一阵笑过后说,“老妈呀老妈,我不是跟你和兄弟们都讲清楚了吗,不再提为我找老婆的事了,我明年都七十岁了,还提这些事做什么!若果我自己认为有必要娶妻成家的,还会等到如今吗?”

在台湾,赵信夫妇跟这位表亲多有来往,了解他是个雷打不动的“独身主义者”,他但求快活过日子,平生最怕烦心事。不过他也从不声言为何那么坚持独身,只是身体力行去实践。他从不跟同行伍的兵哥们邀邀恿恿上妓院、饮花酒,于是有人议论他像个“太监”,却也没有哪个女人去逗惹过他验证,或说他想“修行成仙”,却未见他念过经、拜过佛。他也不求升官发财,一生行伍几十年,有机会去培训当军官也不去,心甘情愿当自由自在的士官。至于他的婚事,他被征兵去打了6年日本鬼子,抗战胜利后回乡看望过父母,父母要他娶妻,他说还在当兵,娶妻何用?第二次是退往海南岛前回乡,说在这个乱世,别说成家,自身难保,此番回乡又说老了……

台湾与大陆断绝交往几十年,国军官兵觉着回大陆故乡无望,都不得不“随遇而安”,尽力找个归宿。青年有为的跟台湾女子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年岁较大或大陆有妻室儿女又无甚本事者,也会跟拖儿带女的女人共同生活,宁愿帮人家养儿育女也在所不惜,免致孤苦伶仃过日子。赵建义的几位表亲和不少乡里,便多是有了个“母鸡带子”的家,而他却不肯“被绳索捆住”生活,奔波劳碌,被人拖累。他独个儿住一间眷村的安置房,小厨房里只有一只小镬、一个瓦煲、一个小铝煲、一张小饭桌,桌上一个汤碗、两个菜碟、一副碗筷,餐具炊具都洗抹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小厨柜里备用的碗筷,只有客人来才有机会洗一次,而且按客人多少取用多少。这个孤老头就以此生活为乐,别无他求,悠然自得。他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嗜好是肉食,他的瓦煲利用率最高,几乎没有空闲时,不是炖得烂烂的猪脚便是五花腩肉,因为他有口福,吃得肥头大脑红光满面。他有退休薪饷,钱粮无忧,又没有家务连累,没有妻子儿女的纠缠、吵闹的烦恼……什么忧虑都没有。因此,他笑口常开,饱餐后,就摸摸肚皮、剔剔牙齿,不管跟谁说话,是问是答,总是哈哈的一阵笑过后才说正话。有亲朋好友劝他娶个老婆做伴,说有好有丑得个人照顾,他除了哈哈的一阵笑便是摇头,说病了去荣民医院,老了动不得了进荣民之家,得一日快活且快活一日,往后的事管他做什么!

这个与众不同的台湾老兵,除了吃些肉类便别无消花,亲友们以为他吃剩的钱,日后只能拿去他墓碑前当冥纸焚化了,料不到还有今日两岸沟通得以回乡探亲,况且他年届九十的老母亲还健在!老母亲当然不愿看到儿子鳏居终老,家里人劝不着他娶妻还想借助亲戚帮劝说,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九婶母是老兵赵建义的亲舅母,听到外甥是担心自己年老无人肯嫁,于是便举本地眼前的实例相劝,说家乡人现在还穷,不会像台湾女人那样挑剔,年纪老点女人也不嫌。她说,李屋村的老兵李德都年过古稀了,他回乡不几天,亲戚介绍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相看,那女人一来就不肯回去了!女人带来一两个儿女有什么要紧的,拿台湾的薪饷回家乡来又不愁养不起!

九婶母见老外甥样子挺喜欢的留心听她讲话,还哈哈的笑,便再讲个实例为证,“别说是拖男带女的,恐怕红花闺女也肯嫁!”她说,西头村张六家的女儿才二十出头,有人给她讲个台湾老头,她见那老兵又老又丑,都做得她阿公有余了,起初就不愿嫁,奈何那张六听说人家准备在圩镇上建幢三层楼给女儿,又应承帮他解决家庭经济困难,况且又说那老兵家里已无亲人,一年有七八万人民币退休金,这些钱日后不是归他女儿还能给谁!张六听了眼都大亮,他哪里听说过谁家一年有好几万收入的呢?便是一年有一二万到她女儿手上,他家也好过“万元户”了!做了几十年生产队社员的张六心动了,对女儿说:你母亲有病半生不死的拖累着,两个哥哥三十出头还打光棍,弟妹无钱上学,一家人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你跟了台湾佬全家人都得救……不用说了,女儿全都知道,这个家若要改变家庭当前的困境,她只能委屈自己了!

老兵赵建义无意消受这等“艳福”,但他还是哈哈地笑笑说,“舅母呀,照你讲的情况,我也能娶个红花女啰?”九舅母很肯定的说“当然!我看呀,你比那个台湾佬有样多了!”赵建义仍旧哈哈的笑过后平和地说“若是我这个古稀老头讨到个后生老婆,亲人们大概都会欢天喜地的,但若果有哪位亲戚把个红花闺女嫁个老头,亲人们就未必高兴吧?恐怕还行前指后的骂他呢!”在场的亲人们都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赵建义哈哈的笑过后挺认真的说“那台湾佬跟张六家女儿的婚事与我们不相干,只是我多次同老妈讲过,叫她不用为我找老婆的事操心了!”赵建义全无听劝的意思,亲人们也只好作罢了。

少华安慰二姑妈说,人各有志,建义表哥既然有心帮助几个弟弟改善家庭生活,在圩镇上建楼过继一侄女做女儿,将来不是有人在身边照顾他了吗?既然这样作了安排,二姑妈也该放心了。可是,二姑妈哪能放心啊!只是知道儿子已决意不娶妻了,也只好无奈地点头默认了。

赵信夫妇很清楚,初回故乡便急着找伴成家的台湾老兵,在台湾生活饱受鳏寡孤独之苦,他们的青春年华先是被长期的军旅生涯强行剥夺,在老来退役的漫长岁月里,或许曾经苦苦寻觅,但因年纪大、处境不佳等种种缺失,即使甘愿替人家养儿育女,以辛苦奔波换取“有家可归”的晚年,也未必为当地妇女接纳,连“做妻奴”的机会也无缘。或许也有些人像李奎那样,经历过一次次受骗的“艳遇”……这些老兵在台湾孤苦伶仃地度过了青壮年代,至今已风烛残年还孑然一身,他们渴望暮年有个归宿,渴望得到有个家的些许温暖,除此别无他求。现在他们回到家乡,凭籍在发达地区台湾得到的退休薪金,拜托亲友帮助他们达成这一人生的起码愿望,不管是“母鸡带子”的妇女还是半老徐娘,但求有个女人愿意为伴,便算是了却了今生的心愿。至于像张六女儿委屈嫁个“阿公”的,其实也许并不多见,已知和老兵说合的几个妇女,不是寡妇或离异妇女便是年纪不小的老女。其实呢,老大成家,“老夫嫩妻”现象不足为奇,但说想娶红花闺女,却难说是这类老兵的刻意企求,老兵们其实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亲友们给他说合什么女人,大抵他都只能“言听计从”。

赵信夫妇回到阔别的故乡,初闻“南风窗”之说不解其意,原来这是泛指港澳台侨同胞的亲属家庭有“外援”,生活比较好过。但是闻说“台湾佬”是“金山客”,他们便颇感愕然了。赵信夫妇流落台湾几十年,做蔬菜买卖、跑货运,有机会跟流落台湾各地的老兵广泛接触、交流,了解老兵们的生活状况。据他们所知,绝大部份随国军去台、九死一生幸存下来的所谓“台湾老兵”,当兵当到老的,退役了能领到退休金,有些人在台湾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生活安稳,得到家庭的温暖。有些人因年龄高或别的缘故,只能“低就”,跟拖儿带女的台湾妇女凑合着过日子,遇着子女多的或共同生活再生育一两个儿女,退休金不足以养家活口就更加辛苦奔波。少华的两位堂哥表哥,便是仅仅为了得个“有家”寄身处所,不得不再去打杂工、跑腿送餐、看工厂大门值夜,甚至已过花甲年岁,还得去建筑工地当小工,挑砖担沙扛水泥上几层楼……还有些人到台湾后,因年纪大或不适于行伍而被“编余”,多年自行谋生后有幸享受“荣民”待遇,领到可供个人起码生活的救济性费用,像少华的阿舅等,别说娶妻成家,若有烟酒嗜好者,便连自身生活也难保。至于有些“编余”军官,若果当年一次性领用了退伍金,又不善经营谋生,花完那笔退伍金后,连“荣民”的救济金也再得不到,沦落到生活无着的境地,变成无依无靠的“贱民”!

二十多年来,台湾实施开放政策、着力发展生产,经济得以高速发展,一跃成为世人瞩目的亚洲经济发达的“四小龙”,人民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台湾老兵也因之沾了光,退休金也随之水涨船高。一般老兵退休年金约三十五万元台币(约为七、八万元人民币)。这笔钱在目下大陆仍处于低收入、低物价、低生活水平的情况下,便是相当可观的“巨款”了,在家乡小圩镇上足可购地建一幢百多二百平方米的小楼房。但是,这些钱在高来高去的台湾,可能节衣缩食一辈子也买不起一套小小的套房,要在“眷村”的安置房里终其一生!事实很明显,是两岸经济发展的差距,造成了台湾老兵在家乡人眼中“富有”假象,也给孤苦伶仃已临风烛残年的台湾老兵,创造了娶妻成家的大好机会,了却老兵们几十年来渴望有个归宿的愿望。

赵信夫妇直陈台湾老兵的生活实情,是希望让家人了解,在台湾生活的老兵们,并非在天堂乐土过消遥自在的日子,同样要辛苦奔波,老兵们寄回或带回给亲人的一分一毫钱,都是节衣缩食积攒下来的血汗钱!

在坐的几位老兵肯定赵信夫妇讲的都是事实,只是他们不便自己对亲人直说。他们离家几十年,未能尽到为人父人子的责任,自感心中有愧,很想多给亲人一点补偿,但他们收入有限,许多人不得不节衣缩食,去做苦工、送餐、看门值夜多挣些钱,尽力资助家人早日摆脱贫困,只有这样做了,他们方觉心安。

老兵芝盛对真诚关心他的母亲说,“九婶,不是我不想找个伴照顾自己,只是当前确实顾此失彼啊,还是等资助儿子改建住房再考虑自己的事吧!”三年后,芝盛在这位非亲生母亲坚持不懈的帮助下,在家乡娶了个农村的寡妇,并生育一个儿子。共同生活十七年后,在他长病不起的一年多里,这位村妇精心护理他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这是后话。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