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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網名叫一朵。CU新傳畢業生,到東京兩年啦,寫寫生活隨筆,偶爾發表一點社會觀點,更新爺爺和大伯公的家族小說。

大伯公的书 | 台湾老兵 第七章

生当乱世的男女青年,他们的美梦总是遭到残酷的社会现实击碎,时局的变化比人们想象的迅猛……学校听到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紧,盛传共军正向北海迅猛推进,何时来到也越传越神,说共军是“铁脚夜眼神仙肚”、“如神兵天降”。受命驻防北海的国军,正引颈期盼接运他们渡海的轮船能先于共军进攻之前到来,对等船过海已不存希望的许多败残部队,为了保住一点残存的实力,匆匆向钦州一防城一东兴方向开进以图越境逃过越南……

七、故居风貌依稀在 旧主归魂不得回

赵信夫妇在众亲“常回家乡看看”的期望和嘱咐声中,坐进了北海的老同学派来的轿车。张少华看到车旁的小姑和妹妹眼眶红红,摇下窗玻璃紧紧握着两个老姐妹的双手,说“我以后常回来的!”话音未落,泪已先下。

汽车直接送赵信夫妇到“北海迎宾馆”入住。他们此前得知,大陆地区目前只有少数“涉外”宾馆,特许接待港澳台侨及外国宾客,据说是出于对这些稀客的安全考虑。刚名列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之一的北海,“涉外”宾馆很少,是老同学们为他们预先安排的住处。他们的住房配置有卫生间等较齐备整洁的用具。对这个他们生活过的祖国南疆沿海一隅的小城市,他们记得很清楚,在故乡这一地区,北海虽然是个城市,但当年的闹市不外是靠海边的珠海路、中山路两条街道,信步个把小时便一览无余。当年的富商大贾入住的旅店,绝无今日“涉外”宾馆的优雅环境和清洁方便的生活设施。

赵信夫妇初次回家探亲之所以一定要到北海,不仅因为怀念北海是他们背井离乡几十年的地方,他们还要了却一桩心事:把在台不幸亡故的友人赵凤麟的骨灰,送还给他的亲人。

赵信在北海的几位老同学虽然都有公务在身,但都很看重同窗的友情,了解到他此行回乡探亲的时间短暂,当他们夫妇俩到宾馆,便依约前往聚会。曾到常乐赵信老家见过面的张贯俊同学,首先代表姚克鲁表示歉意,说姚有个会议必需参加,无暇陪赵信夫妇游览,请二位见谅。赵信赶快说“哪里,哪里!我们此行回乡,烦扰诸位老同学了!”

老同学落座后,多已相见难相认了,各自报过姓名,才忆起当年的某些印象。有位同学正欲自报姓名,赵信叫停“且慢,等我想想——庞清甫!甫哥!”原来这位乡里自小学到高中同一起读书,稍显矮胖的体态还未改变。老同学聚会,交谈无拘无束,气氛活跃。庞清甫告诉赵信夫妇,说他高中毕业后便参加解放军,后转业到地方工作,今与姚同在市政协。赵信夫妇讲述他们夫妇和凤麟兄妹俩被骗被逼当兵的经过,其他同学也简述各自的经历,有些还被打成右派分子十几二十年才平反复职……离散几十年后重聚,哪能一下子尽叙别后各自的境遇?张贯俊提议先去浏览市容,看看新港“银滩”,说姚克鲁已在宾馆订了晚餐,畅饮时再欢叙。

面包车沿北部湾路从东向西缓缓行驶,一路上的风光、建筑物只有赵信夫妇感到陌生,老同学们都可堪当导游。这条北海列为开放城市前始建的大街,开放后建起许多高楼大厦,还有不少在建,并迅速向东西两头延伸,20多里长街雏型已成。从市区北岸向南伸展的政法路(今为广东路)、四川路、贵州路、云南路等,与北部湾路交叉的路段连同北部湾路一起,已成繁华的商业街区。

在位于北部湾路西端的北海新港,赵信夫妇看到汽车排着长队正从港区向外运货,码头区大型装卸机械正从万顿巨轮将货物卸到宽广的货场,各种搬运车辆、吊装机具,外运车辆穿梭于港区堆场仓库,一派繁忙景象。陪坐赵信身旁的庞清甫介绍说,新港今已建成4个万吨级以上泊位,几万吨的巨轮可停泊装卸。大港口的建设,跟赵信夫妇离开北海时要乘坐小艇到大海中登船,形成巨大的反差,令他们赞叹。赵信感到纳闷的是,那么大的港口却不见有铁路进入港区,他请教甫哥方知,“北海还未通火车!”赵信夫妇闻说,相视无语。

闻说要去“银滩”浏览,赵信也颇感讶异,他在北海读书两年多,又是个常喜欢结友郊游的活动分子,却想不起有个好玩去处叫“银滩”的,问“甫哥,哪里是‘银滩’?”回说“就是白虎头村旁那大片沙滩呀!”赵信“啊,啊”连连点头,表示认得那个地方,只是内心想着,他曾跟凤麟等同学骑自行车到过白虎头村一带海边,记得不过是望不到头的细白沙滩而已,并不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北海人想游泳,市区旁边便是海水沙滩,去游泳场一带海边多方便,谁会到十几里远的白虎头海边去呢?或许是经济社会的发展,普通百姓用不着一日到晚为两餐奔波、物质生活渐富足了吧,人们有了余暇,便渐渐兴起到各地旅游观光,尤其崇尚回归大自然,游名山大川,享受海水沙滩阳光的乐趣。于是,许多人迹罕至的、偏远原始的深山野岭,民风特异的边寨,海角天涯的海滩,便成了世人趋之若鹜的旅游休闲胜地。

庞清甫告诉赵信夫妇,北海在名列沿海十四个开放城市中,是最小也是经济基础最薄弱的城市,没有像样的现代工业,只具备优势的地理位置,空气清新、海水洁净、四季如春的宜人环境,丰富的海洋资源,但这仅是天赋的自然优势,利用这些资源造福人民还刚刚开始,比如“银滩”旅游区便是近年才开发的。白虎头村旁的沙滩东西延绵50里,据勘测考证,“银滩”的面积超过北戴河、青岛、大连、烟台、厦门浴场面积的总和,而且独具滩平长、沙细白、水温静、浪柔软、无鲨鱼的特点,被誉为“中国第一滩”。

赵信夫妇跟随老同学们,赤足步入如绒毡毛毯的沙滩上,轻浪温柔的抚摩,令人心神舒坦。眼前万里碧波浪逐浪,时时刻刻地将沙滩洗刷得一尘不染,万千游人留下的足迹,随潮涨潮落梳理得平平整整……世间能见几处如此自然天成的沙滩,如此开阔宽广又柔软洁净的天然泳场?游客称她为“天下第一滩”其实也当之无愧!无怪刚开放迎客便美名传扬天下。赵信夫妇惊叹,尚无多少旅游设施的“银滩”,沙滩上便熙熙攘攘、浅海里游人如鲫。日后大力开发,增加旅游设施,真难估量是何等的盛况!

在返回老街区途中,赵信夫妇的感觉就像穿行于一个庞大的建筑工地,几乎无处不在建设。站在外沙桥头北望外沙岛,已看不到凌乱低矮的竹棚板房,也再看不到头戴海笠蛋家女成群结队站在小艇上揽货招客。令他们惊疑的是,载运建筑垃圾的车辆接连不断的驶过横跨外沙岛的大桥,将废弃的建筑垃圾顷倒入海。庞清甫觉察到赵信夫妇的惊讶,笑说,那是一项填海造地工程,是利用大量的建筑废料和浚深内港、航道抽挖的海沙,加宽扩大外沙岛,要在城市的北岸线,将外沙岛建成供人观赏海景、休闲娱乐的场所。

外沙岛内侧的海槽已浚深建成内港,珠海路不再是临海街道,当年的海岸线已填筑成海堤街,伸向海岸的坡道,再也不是客货上落码头。珠海路、中山路相形于新兴的商业街区,已成了“偏街窄巷”,只有昔日的繁华还留在老一代北海人的记忆里……步入珠海路,街道两边商铺中西合璧的骑楼、牌面的窗饰雕塑尚存,只是已破损残旧。许多商铺铺名还在,但已不再是昔日的庄口、商行,多已成了家居房舍,只剩些渔具小店还在经营,显得很是冷清。中山路西段的商店虽然还继续营业,但明显可见,商品品种、档次、顾客都大为减少,商业中心的地位已被新兴商业街区取代。

北海的老同学为赵信夫妇备办了海鲜晚餐,畅饮欢叙至夜深方散。赵信夫妇十分感谢老同学的热情款待,尤其引领他们见识了新的北海,让他们了解故乡几十年来的变化,虽然建设刚刚起步,但已清晰看到大陆家乡经济社会发展的美好前景。赵信说他们夫妇俩初次回乡探望时间虽短,但不论在老家的村镇、在开放的城市北海,所看到的都是充满活力的情景,让他们深感欣喜和振奋。同学们说欢迎他们常回家乡走走看看,赵信说“一定!”还告知北海的老同学,从北海去台的同学,除了凤麟不幸惨死,其他同学都还安好,也都很思念家乡、亲友,一定会回家乡探望。同学们都为凤麟的不幸遭遇惋叹。赵信说他此行要了却缠绕他多年的一桩心事,把凤麟的骨灰带回交还他的老母亲,好让他的魂归故里!

赵信夫妇到北海与老同学们聚会后,第二天早上便去拜访凤麟的母亲阿昌婶。虽然在此前的通信中,他们已将凤麟兄弟因精神病亡故的事告知阿昌婶和他北海的亲人,也已略知凤麟的家庭几十年来的变故,知道老人如今住在小女儿阿珍的家。赵信夫妇想到,阿昌婶见到他们便会联想儿子而伤痛,内心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已丧子的耄耋老人。

赵信夫妇到了阿昌婶住处,凤麟的小妹阿珍在前厅迎候他们。若不是阿珍朝内厅叫声“阿妈,信哥和嫂嫂来看望你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内厅里危坐那位瘦骨嶙峋的老妇,便是当年送他们登船离乡时那位丰满壮实的阿昌婶!他们虽然感到悲凉辛酸,却又不能显露声色。当他们上前躬身问候她时,那老妇用颤抖的双手去摸身旁的拐杖,想撑着站起身来,看看跟她儿子一起离开家乡的两位亲人,如今是何模样,可是她试了几下却站不起来。赵信夫妇赶快上前一人一边扶着她的手臂,说她站立不便,就坐着跟他们说话好了。阿昌婶无奈地叹一声“老了,无中用了!”眯缝着眼时左时右的细看赵信夫妇好一会,叹说,“你们两个孩子,也都头发花白了!”赵信说“都四十年了,能不老吗?”张少华问她饮食还正常不?她说一餐吃半碗饭半碗汤,“唉,我有命一日,就难为阿珍夫妻俩了!”赵信夫妇安慰她,说儿女孝敬父母是本份,请她放宽心养好身体,他们以后常回来看望她。

闲话一会家常后,赵信从提包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来。当他惴惴不安地将凤麟的骨灰盒送到阿昌婶的手上,夫妇俩都屏息无声地静观老人的反应。

阿昌婶用颤抖的双手,温柔地抚摸搁在双膝上的骨灰盒,像所有世上的母亲疼爱地抚摸自己的婴儿一样,只是全无跟婴儿逗乐那种欢颜,抚摸好一会后才叹息一声,“唉!这可怜的孩子真不幸!”然而老人没有声泪俱下,双眼湿润却无泪水滴落。

阿昌婶平和的反应令赵信夫妇颇感意外,他们原先准备安慰老人的话语,此刻已无必要多说,只满怀同情地轻轻对老人说声“保重!”

拜望阿昌婶虽然没有多少欢欣,相叙却还心平气顺。赵信夫妇将侥幸过了台湾,在台湾艰难谋生的情节告诉了老人,不过凤麟兄弟长期遭受精神折磨的细节却略去不谈,他们实在不忍心将儿子经受的痛苦再去折磨不幸的母亲……阿昌婶也把凤珠偷渡回北海后的情况告诉他们,说政府没有为难凤珠,她回北海后很快便参加了工作,现在一家人在广州生活得很好。阿玉妹妹和小弟阿康都在海口工作,也常回北海看望她。老人叹说,几个儿女除了可怜的阿麟外个个都有了着落,她也心安了。赵信夫妇问及阿昌叔和咖啡晚公两位长辈,阿昌婶也很坦然的讲述说,阿昌叔在大陆解放不几年,说他犯了“组织偷渡出境”罪,被抓去正法了。至于在北海赫赫有名的咖啡晚公,解放后一直都未受过什么磨难,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才被“下放”回老家的农村劳动。听说老家的村民对已风独残年的长者还很敬重,没有把他当“地富反坏右”分子看待。后来,村里人发现他淹死在池塘里。

阿昌婶讲述自己的丈夫和名声显赫的家公之死,也如手捧自己儿子阿麟的骨灰盒时那样,只不过显露点淡淡的伤感,已无多大的哀怨。或许这些都已是久远的往事了吧,岁月的流逝已渐渐的将伤痛抚平!

赵信夫妇闻知他们曾寄居的赵公馆还在,告辞了阿昌婶和阿珍小妹后便去重访。沿着尚无多少变化的老街窄巷走到赵公馆,他们看到那幢雅致的二层楼风貌尚存但很残旧,显然已年久失修。问知赵公馆已经易主,今已成了一家国营公司的职工宿舍。故居虽在,只是已物是人非,当年跟他们曾同欢乐共患难的少主人凤麟兄弟,还有关爱他们的两位长辈,都早已不在人世……

赵信夫妇看到故居,便怀念起故居旧时的主人,也油然想起他们当年从老家常乐到北海来的生活往事:他们夫妻俩惜别了亲人,登上开往北海的机帆客船,虽然顺水行舟,但沿途上落客货、向“土共”在沿江设置的关卡纳税,不过百几里水程,却行驶了一天一晚,第二天已近黎明才到达珠海路码头。疲乏的乘客都浓睡未醒,船家体谅乘客,等到天麻麻亮才唤醒乘客上岸。

赵信摇醒靠着他肩膀酣睡的妻子,两人从水壶里倒点水擦擦双眼便收拾行李,钻出船舱。晨曦中的码头上早已人来人往,嘈嘈杂杂、熙熙攘攘。船工帮着将行李搬上码头,赵信侧着身子牵带妻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搭到岸上的登岸桥板。

赵信向守候码头上的黄包车夫招手,便有两位速速前来,装上行李便请“少爷”“太太”坐到车上。张少华见车夫要向很陡的坡道拉上,急急的叫了声“停下!”车夫停车,愕然地问“太太遗漏了什么?”赵信不知何故,也急从另一辆黄包车上跳下,张少华招手叫他过去,小声说,“信,让车夫上了陡坡再坐。”赵信会意了,挥手叫车夫前行,他们夫妻俩跟随车后直走到中山路上。黄包车夫已经意识到他们的用意,到中山路上便停下车,用带点讶异又感激的目光打量着这对年轻夫妻,等他们走到车边,便说前面的街道平坦了,请他们坐车——从村镇里初到城市的张少华,除了出嫁那天坐着花轿让轿夫抬着走那一次,就未曾想过需要这样的享受。她坐在车上颇感不安,她想,一个身健力壮的年轻人,怎么要端坐车上让年岁大得多的长者拉着走呢?村镇里没有这种卖苦力谋生的行当,这种服务她实在不习惯。

黄包车夫在中山路上小跑,张少华看到街道两旁都是百货、布匹之类的商号,店门都还关着,街上只见赶路去做工的男男女女,或是拉着双轮木板车运货的搬运工、肩挑的小贩、手提菜篮的妇女,都显得行色匆匆,但不像码头路段那样拥挤吵嚷。黄包车折入一条叫担水巷的幽静小巷,停在一座大宅院门前。赵信下车敲敲大门,报称“我是阿信哥”,一位家人即来开门。两位黄包车夫各挑一二件大件行李,帮他们送上二楼的居室门口。

朝阳斜射入窗,赵信夫妇还未搬摆妥带来的行李,他们寄居家的少主人兄妹便来到居室门前,只闻“阿嫂来了!”一声便拥入住房,到张少华面前一齐伸手与她相握。“欢迎,欢迎!”两位少主人欢天喜地自我介绍,“我是阿麟”,“我是阿珠!”赵信在旁笑逐颜开,正介绍“她就是……”却被阿珠抢先说了,“用不着信哥介绍了,是嫂子张少华——你早告诉我们了!”张少华一踏进寄居的赵公馆,活跃轻松的气氛便充满住房,她原来想象的“人生地不熟”的顾虑便消除了大半。

赵公馆家的男主人到外地经商去了,体态丰满、待人平和的女主人阿昌婶很是热情,为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海鲜午餐。主人家除了阿麟阿珠兄妹,还有十岁到几岁的小弟阿康,小妹阿玉、阿珍。饭后阿昌婶吩咐说,信哥和嫂子一夜坐船辛苦,大家不必去搅扰,让哥哥嫂嫂好好休息。阿昌婶的体贴,令初出门作客的张少华很是感动。

下午,赵信趁妻子酣睡时去为她办妥了进廉阳补习班手续,领回课本和腊纸刻印的讲义,少华醒来,便兴高采烈告诉她,下星期一可以去上课了!第二天是星期六,赵信趁开课前想带她去识识北海的街道,顺便买些生活用品。赵信问阿麟阿珠是否同去走走,阿麟正迟疑间,阿珠便揶揄说,“麟哥恐怕都约好阿贞了!信哥,你就跟嫂子两个上街拍拍拖吧!”赵信回敬说,“阿珠妹妹真会说话,怕你自己要去会男朋友,拿阿麟哥做挡箭牌吧?那好,各自听便!”

信步昨天一早路过的中山路,两边商铺已店门大开。张少华看到,一间间商店的商品各不相同,“苏杭铺”的货架上摆满绸缎棉毛匹头,花色颜色看得人眼花缭乱;百货商行的玻璃柜里、柜台上空吊挂着品种繁多的商品;日常生活用品应有尽有;衣帽店里唐装西服、长衫短褂、布衣旗袍样样齐备;鞋店里的皮鞋胶鞋、拖鞋凉鞋、运动鞋,平底的、尖头的、园头的,黄的黑的白的,款式尺寸任君选择;金玉珠宝行更是典雅高贵,玻璃柜里红绒布垫底;各式各样的戒指、耳环、手镯、项练,款款件件包装精致……少华小声说,城市到底是城市,跟他们老家小圩镇的气派就大不一样。

中山路有几条斜坡道通珠海路直达海边码头,各个码头分别专门装卸某类货物。赵信夫妇来到昨天离船上岸的码头,看到那里依旧一派繁忙,搬运工肩扛大麻包米袋,咬着牙从船上走过窄窄的桥板上岸,卸到木板车上由拉车工人拉着推着爬上坡道,运到邻近的货站。在另外的码头,大大小小渔船上运来鱼虾蟹螺。渔人、搬运工肩挑着或扛抬着一筐筐、一箩箩水流水滴的海产品,扎稳马步走过湿渍渍的木桥板,再走向滑溜溜的斜坡道运往市场。

濒海的珠海路商铺与中山路商铺经营的商品大不一样,都是卖船锚船缆、渔网渔钩一类的船上用具或渔具,有些经营海味干、有些专门用作各种货物营销的货栈。

赵信夫妇从一条不做装卸货码头的坡道走到海岸边,眼前便是无边的蓝海,一排排白浪向海岸边的屋脚扑来,反弹起纷飞的水花。珠海路靠海边的那排房屋,前门是街道,屋后的基础建在海里,日夜时刻都要经受海浪的冲击……赵信告诉妻子,对面近处那一带长长窄窄的沙洲便叫外沙岛,沙滩上那些凌乱拥挤棚屋,人们叫它“疍家棚”。“疍家棚”的男主人出大海捕鱼,妇女们摇着扁舟在海岸码头招揽客货,驳运到停泊海中的客货轮船,或从轮船上驳运客货到码头。这些海上谋生的人们,当地人称他们“疍家”。“疍家棚”便是这些在滚滚的海浪中,风里来雨里去谋生者的住宿处。那些头戴海笠或凉笠划着如瓢般的扁舟的妇女,就是人们常说的“疍家婆”,“疍家妹”。张少华看见妇女们划的扁舟在海浪里颠筛飘摇,一忽儿沉没于浪窝,一忽儿又被涌上浪尖,晃晃悠悠的,十分惊讶,小声说,“这小艇谁敢坐呀!”赵信笑笑说,“那些划艇妇女十分熟悉海浪的规律,善于轻巧自如地驾驭,小艇是不会沉没的,到需要搭乘的时候,你就不怕了!”

初到北海的张少华,看到样样事物都觉得新鲜,随走随看随问,但也用不了半天,北海两条主要繁华街道都走完,也已觉得很疲倦。在小吃店用过午餐,赵信欲雇黄包车返回赵公馆,张少华说离住地不远,又不是走不动了,何必坐车?再说,两个后生人上街也要坐车回家,别人看见恐怕也会议论的!

初秋的南国滨海城市,虽然有海风吹拂仍觉热气逼人,赵信夫妇回到住处已汗湿衣衫,冲过凉坐下来一边拨扇便一边阿欠连连,躺到床上便不知不觉的进了梦乡。

星期天上午,赵信领着张少华到补习班认识课室,又到他上学的一中校园转了一圈,便回住处作好张少华明天上学的准备。因为他们是在寄居的赵公馆家“搭伙”,张少华已不必为柴米油盐忧心,完全摆脱了家务工的缠绕。现在她惟一要做的事,就只有专心学习,提高文化知识了。

张少华重进课堂的美梦将成现实,她此刻甚感激动,虽未表露,内心里却顿生许多联想。她庆幸自己能逢此人生难遇的好机会,村镇里的同龄姐妹中,谁能像她婚后重进课堂的呢?她很清楚,这个机会完全是丈夫为她争取来的,若不是幸遇真情爱她的丈夫,若不是丈夫坚持不懈的鼓励、诱导,她根本就不会做这个犹如异想天开的美梦!若不是丈夫那样的执着坚韧,想尽千方百计为她四处奔走、游说、求助,她的美梦也绝不可能成真。婚后一年多来,丈夫对她的关爱、倾注的心力她亲见亲历,令她深为感动。她嫁到赵家,原本也像村镇里别的女子一样,心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种无可奈何的想法,丈夫待她如何只能听天由命。她是幸运者,丈夫对她的爱竟是如此的真诚!于是,她本来打算对丈夫逆来顺受的心理,在共同生活的过程中,便油然地渐渐演化为对丈夫的真挚的爱情。

张少华在丈夫的陪同下到补习班上学,她本就喜忧参半的心,不知怎的忽然卜卜的跳。赵信敏锐地觉察出她的不安,轻声对她说不必紧张,补习班的老师都平易近人。受到鼓励的张少华渐渐恢复了镇静,大方淡定地自己走进教务处报到。接待她的中年女老师对她说“啊,你是张少华同学。你先生已向我们介绍过你的情况,你有强烈的求知欲望,一定能学习得好!”

在丈夫关怀和鼓励下重进课堂的张少华,自知珍惜,认真学习。赵信则为了让妻子有更多时间学习,改变了此前生活散漫的坏习惯,自觉地包揽所有的家务,课余时间也不再到处闲逛,常常拿出自己的课本、作业,“陪读”在她身边,她有不明白的地方给她讲解,有不认识的字,讲了读音又释义。不过老师给她布置的作业,却只解题,不给答案,诱导她去独立思考……张少华在课堂听不懂的许多内容,是在丈夫耐心的辅导下才弄明白的,丈夫成了她诲人不倦的辅导老师。

赵信寄居赵公馆是一种缘分,他与凤麟及其女友阿贞是同班同学,父辈间又早有交情。赵公馆的主人阿昌叔夫妇闻知他到北海读书,正合跟自己的儿女作伴,便邀来同住。由于有父交子往这层关系,赵信与同辈同龄的凤麟、凤珠和阿贞情同手足,亲密无间,大家常聚集到赵信的居室一起读书、谈论世事人生,海阔天空的闲聊。张少华来到北海,与大家相处也十分融洽,相互间的言谈无拘无束,同欢共乐。

年岁较小的凤珠性格开朗又恢谐坦率、口没遮拦,当她觉察赵信的房间变了模样,就揭赵信的短处,说“嫂嫂来了,信哥的房间便变得窗明椅净了!”阿珠的风趣挖苦,张少华自然想到丈夫独居一室时的脏乱,笑笑对阿珠说,“是你信哥这两天才整理好的。”阿珠说,“是嫂嫂帮信哥说好话吧?”她不太相信这房间是赵信整理的。两年来,阿珠兄妹和阿贞常到他的居室,总是见到处脏脏乱乱,他也总是说,“还来不及收拾”,装模作样的草草去拾掇一下。常常是阿珠、阿贞一边说他耍滑头,却一边帮他扫刷整理。凭赵信向来的懒散表现判断,阿珠认定居室的整洁肯定是张少华的功劳。她还“教唆”说,“嫂嫂,男女平等,以后做家务就要信哥一齐动手,别让他游手好闲、坐享其成惯了!”

张少华解释说“真的,珠妹,为了让我有多点时间补习文化,不用为琐事分心,这些日子的家务工,确实是你信哥包揽了!”张少华的态度诚恳肯定,不容置疑,这实在令阿珠“大跌眼镜!”看到赵信带着几分得意地傻笑,阿珠对他审视似的上下打量起来,似赞似疑的说“信哥,你简直变得让人家都不敢认了!”一直插不上嘴的凤麟说,“这正是信哥疼爱嫂嫂的真情表现!大家都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那些青年为了博得心爱姑娘的欢心,会不惜赴汤蹈火作出任何牺牲,高傲的男子汉也会心甘情愿的拜倒在石榴裙下……”阿麟绘声绘色的演说未完,居室里已是一片欢笑。阿贞正好来到门口,便听闻心爱的男友发表有关爱情的高论,在满室欢笑声中款款步入房门,未待招呼先开口,“好啊!听说嫂嫂到北海好几天了。”赵信高兴的上前招呼,“来,阿贞,我来介绍,这是我太太张少华——她是我同班同学,阿麟的女朋友陈素贞。”张少华见阿贞进门,早已站起来微笑迎客了。

“贞姐,以后到信哥的房间,再没有凌乱的床单被褥要我们费心整理,没有灰尘扑扑的门窗桌椅要我们去擦洗了!”经阿珠妹一提醒,阿贞才环顾居室,称赞“摆布得好有条理!——有嫂嫂在身边,这居室自然就用不着我们帮忙整理扫刷了。”

“贞姐呀,你也估计错了,这全是信哥的杰作!”阿贞听珠妹这么一说,好像也要重新认识赵信似的打量着他……

张少华进了补习班,自知珍惜,如饥如渴地学习,回到居室便专心做作业,消化老师讲解的课本内容。赵信则主动“陪读”,为她解疑。阿珠阿麟觉察他们很少离开住房,便说赵信“一天到晚逼着嫂子读书”,说这样会搞垮嫂子的身体,要他多陪嫂子到外面走走散散心。张少华替丈夫辩护,说是自己想多学点文化,不是赵信“逼”她的。但是,阿珠阿麟的提议正中赵信下怀,他还巴不得常到郊外游玩呢!于是趁机说“是我的不对,我接受批评,此后还像以前那样,课余有空暇就和嫂子跟大家去郊游!”

张少华自小就困在家里帮做生意、做家务,哪里知道郊游是什么滋味呢?她虽然很珍惜时间,但她想到,若果她不随众所好,便会使大家扫兴。于是便顺意的应答说“好”。

张少华首次参加郊游活动是冠头岭“登高”。这冠头岭位处一马平川的北海小半岛西端,不大也不高,惟其雄踞三面波涛汹涌的大海边上,便显得独特奇伟,历史上既是捍卫南海海疆的前沿哨所,又是最显著的北海地标,航行于茫茫沧海的船舶,看到冠头岭上的灯塔,便知北海已经在望。

张少华体质较弱,缓步登上冠头岭顶便坐在松荫下喘大气,而同伴们一登顶就昂首伸擘面海迎风,一个个兴高采烈、喜不自胜。站到“高高在上”的岭顶极目环顾、田野、市区、港湾……八方胜景一览无余,海上风光尽收眼底。感觉灵敏的凤麟兄弟像是有了新的发现,用诗一般的词语提醒伙伴们,“你们听听,苍山碧海都在为我们歌唱!”

从未享受过郊游乐趣的张少华,似乎已受到同伴们喜形于色的姿态感染,困倦稍解便站到同伴们中间,品尝那山海共生的美丽风光,分享大自然赐予人间的快乐。每当阵阵海风吹过,便如拨动了遍山苍松的万根丝弦,奏响悠悠的乐曲,在节奏起伏间又融进海浪的涛声,汇合成松涛海涛共鸣奏的美妙乐章。

“无边的碧海蓝天,海天间群鸥翱翔,清凉的海风送爽,这是我们美丽的家乡……”心情欢畅的凤麟兄弟诗情奔放,赞美家乡自然优美的风光,他的诗歌音韵和着松涛海涛的鸣奏,在山海的上空荡扬。

大伙游兴正浓,穿过遮天蔽日的松林,顺坡而下到西麓悬崖绝壁下的王龙岩。这个传说的龙王离宫,神龙已在惊涛拍岸中乘潮而去,遗下这“王龙岩”古迹名称,标注在山门的横额上,山门上方砖砌的横额还书写着“廉阳古洞,”那是它的别称。这个天然古洞口高数丈,深不可测,岩顶清泉滴落,清洌沁人,探头洞口,洞内怪石纷呈,千姿百态。王龙岩面海右边岭嘴之端,有一奇石叫“石龟头”,人称“冠头角”,此巨石状如龟头,如从海中伸出探视,高达十丈,兀立于岭嘴外两丈许处,偏有一长三丈余的大石块,如桥一般搭在岭嘴与龟头之上,构成奇特诡异的绝妙景观。这天公造物真乃无奇不有,令人叹为观止!

冠头岭南端,南迈岭尾湾的海景奇观也令人留连忘返。这个小海湾除三婆庙前仅有长三五十丈、宽五六丈的洁白沙滩外,礁石遍布、形状怪异、高矮参差、凌乱无序,或屹立海中拦潮遏浪,或因潮涨潮落隐现无常。涨潮时,礁群逼迫汹涌的巨浪高高跃起,破碎如遍撒雪花自海空中纷纷飘落,未能跃起的巨流击石咆哮、霹雳声如炸雷,在乱礁间奔突回漩,左冲右突,犹欲夺路逃窜,是恶浪与顽石混战搏杀的永恒疆场……潮落时,礁岩裸露真容,一墩墩一堆堆被海蚀得遍体鳞伤,通体疙疙瘩瘩、黑里透红,尽显坚韧刚强本色。但这相貌粗糙的顽石却柔情可亲,那凹凸洞穿,万千缝隙或洼洼坑坑积水里,有各式各样的贝螺微微蠕动,小虾小蟹小鱼小虫儿蹦跳攀爬或悠然游弋,礁体群便是它们赖以安身的家……顽石在狂浪冲击中屹立不动,躯体里却是一派生机,犹向世人诉说着万物和谐共生。大自然真是奇妙,分明是轰轰烈烈搏杀疆场的海湾,竟是无数生灵自由自在地生活、繁衍的乐园。

站在冠头岭南头岭上东望,洁白如银的沙滩绵延,望不到头,听城里人说,那一带是北海半岛南岸线偏僻的郊野渔村,村旁有避风的天然港湾,渔人们随潮划艇出海“捕海”,村妇趁退潮时去“攞海”,在刚露出水面的沙滩上扫沙蟹、挖沙虫、掘泥丁或在浅水里扒螺扒蚬,到露出海面的红树林里采摘海榄,捕捉小鱼虾……

阿珠妹和阿贞告诉张少华,到郊外的渔村海边野游也别有情趣,站在软绵绵的沙滩水边看大海,大海更显宽广,海天一色,排排白浪涌来,人便如浮在海面,心也随潮涌动……

张少华起初还真舍不得用课余自学时间郊游,以为不过是去玩玩而已,想不到在玩乐过程中,却让她开阔了视野,增长了许多知识。大自然的美妙绮丽,天公造物的奇异,万物的和谐共生,着实令她惊叹。她初识的壮丽景观,不过是北海许许多多天生胜景的点滴。她心里盘算着,此后不仅要努力学习提高文化,也要像别的青年男女那样,多到户外走走看看,增长见识,分享大自然赐与世人的乐趣。

但是,生当乱世的男女青年,他们的美梦总是遭到残酷的社会现实击碎,时局的变化比人们想象的迅猛,社会的动乱已使平民百姓不得安生。调防北海的国民党军队越来越多,走马灯似的“调防”——撤退……赵信在学校里天天都听闻令人心烦意乱的消息,真不知该如何应对!亲伯父之子阿祯堂兄,刚从廉中毕业即被招募进海南特区部队,成了拿7块大洋月薪的中尉军官,同他在北海正读高中三的堂弟阿祺、同庚好友王耀祖等同学,也已在北海“投笔从戎”,穿上军装便被送过了海南岛……这些“情同手足”的亲友都曾询问他有无从军的意向,可是他要和妻子继续求学,当此乱世,他更不可能抛下妻子远走高飞!

动乱不堪的社会不容赵信夫妇安心读书,老家的小镇又不断传来令人不安的信息。赵信的父母本不太乐意他携妻到北海上学,可如今小镇已变得十分混乱,父母就改变了态度,托人带来书信和足够学期结束的费用,叮嘱他们暂且不要回家。带信人告知赵信夫妇,说家乡小镇百姓已如惊弓之鸟,不论是盐警“缉私”遭担盐佬竖起扁担对抗,还是国军、保安队司务伙夫强买强卖、追捉扒手、醉汉赖账,只要有高喊“打呀!”“抓呀!”成千上万赶圩人便争先恐后夺路奔逃,互相推挤践踏,呼天抢地号哭“救命!”商店关门闭户……歹徒们趁乱抢人劫货,而保安部队却龟缩营房,如临大敌,加岗加哨,不敢出门——他们早已无力自保,哪能去保社会的平安!

赵信夫妇虽然闻知两家人老小平安,但哪能不为家乡的混乱无序担忧呢?正当他们无可奈何的地干着急之际,小镇又从频频的骚乱变成真枪实弹的战场。

赵张两家父母急急托亲戚带来口信,千叮万嘱赵信夫妇切勿可回家!还向他们讲述了“土共”夜袭常乐的情景。在那个秋雨滂沱的漆黑深夜,驻扎豆行街民房的海南特区新兵连后门,两声地雷轰隆响过便枪声四起,乡公所前门的地雷也相随爆炸。正在邻近烟馆吸鸦片的新兵连连长速即赶回驻地,哨兵喝问“哪个!”只闻“连长!”一声,“哒哒哒!”机关枪响,连长跟值勤排长应声倒下。营房内号称“一连人”的二三十名新兵,在后门已炸开、前门被火力封锁的情况下,已无还手之力,听到“缴枪不杀!”的喊话,便高举步枪、卡宾枪当了俘虏。乡公所那边,地雷炸崩的骑楼水泥板正好闸住大门口,后门、左右是高高的围墙且相邻都是民房,“土共”部队无处“下牙”,未能攻陷,里面几十保安队官兵和乡丁乡长得以保命,只是都已魂飞魄散。但“土共”部队只是撤回周边农村的根据地,随时都可能再袭乡公所,镇上居民提心吊胆……

在这天涯海角一隅,城市村镇都已乱乱纷纷,赵信小夫妻俩哪里还能安得下心!父母并不知道,他们所寄身的城市已非可以偏安之地,但是,他们想回家又欲归不得,已面临无处安身的境地,心乱如麻,只能惴惴不安地度日。

张少华刚刚争取到的提高文化机会,连同她的欣喜和希望,通通被这乱世搅得荡然无存,她哀叹自己没有“读书命”,深感失落和苦闷。然而,赵信的心情比妻子更加沉重,忧虑和不安更甚,不仅痛惜妻子失掉安心学习的环境,还担心共军进攻北海时会打大仗!共军进取北海已是不可避免,眼前将要发生的事,在他的学校里早已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人说共军已势如破竹、所向彼靡,别说一马平川的小城北海,多少大城市共军所指,国军便闻风弃城。有人说国军要退守海南岛,还在大量招兵买马,败退南撤的大批国军麇集于廉州北海一带,必定要渡海过海南岛,怎肯坐以待毙、不战而降!困兽犹斗,国军即便不能固守,恐怕也要抵抗共军的进攻,争取时间让滞留的军队从海路撤退。北海必将有战事的估计,在赵信听来合乎情理,这就更增加他的不安。

置身战乱时期的学生们已无心向学,前途茫茫,不知何往。有些学生“投笔从戎”,大多数则“坐观其变”。赵信每天到学校已非为学业,只想听听时局的变化信息。学校里传递的信息,虽然不像街头巷尾的道听途说那么离谱,但消息来源不同,观点各异,也教人难判虚实,况且特务暗探的监视偷听明显可见,师生们传递消息就格外的谨慎。虽然如此,共产党在北平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消息,还是在师生中暗中传开。知新政宗旨者有人暗喜有人忧,不知其底里者茫茫然,不识是喜是愁。

赵信想得最多的是北海将会成为战火纷飞的战场,他正为自己和妻子的安危担忧。这些日子,他的居室再也听不到欢声笑语,阿麟、阿贞、阿珠到来,再不像以前那样心欢快乐的高谈阔论,都为可能在北海发生战事而忧心忡忡。然而,大家也都意识到,今已无路可去,只能无奈地坐以待变了!

赵信夫妇本已六神无主,又闻阿舅把自己的积攒和摆卖的摊档通通赌输,离家出逃到玉保十叔的新兵营当伙夫,并随部队过了海南岛。张少华闻知,既为阿舅不改赌博恶习、叹息,又为年老体弱父母的生意无人帮看顾忧心。

传话的乡亲还告诉赵信夫妇,新近败退下来的国军已遍驻合浦村镇,据说是等船前往海南岛。这些败兵比之匪盗更惨,光天化日之下,常乐圩镇邻近村庄的妇女去种地,被拉进甘蔗地里轮奸,当道抢劫已司空见惯,布匹百货商店已不敢开门,便是张家的柴栏,那些司务、伙夫光顾也是半买半抢……败兵所到之处便变得无法无天!

赵信到学校听到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的紧,盛传共军正向北海迅猛推进,何时来到也越传越神,说共军是“铁脚夜眼神仙肚”、“如神兵天降”的人,已不怎么躲躲闪闪。人们已经看到,驻扎北海的国军辎重装船待发已公然进行,政府官员、特务正在“驳长脚”逃命,已无暇多管百姓的议论,受命驻防北海的国军,正引颈期盼接运他们渡海的轮船能先于共军进攻之前快快到来,而那些对等船过海已不存希望的许多败残部队,为了保住一点残存的实力,匆匆向钦州一防城一东兴方向开进,以图越境逃过越南……地处天涯海角的廉北钦防地区,在共军进攻前夕,已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恐怖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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