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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網名叫一朵。CU新傳畢業生,到東京兩年啦,寫寫生活隨筆,偶爾發表一點社會觀點,更新爺爺和大伯公的家族小說。

大伯公的书:台湾老兵 第一章

继爷爷的自传之后,我决定在matters上也连载爷爷的哥哥,也就是我大伯公的书。他写的是我爷爷的姐姐,大姑妈和她丈夫(文中的赵信和张少华)的经历,加上了一些小说的描写。他们在1949年之前坐上了一艘船,就在船上糊糊涂涂加入了国民党,到了台湾,一开始。家族的历史也算是历史的小小注脚。(悄咪咪说,我觉得文字比我爷爷写的更好看,更优美 逃)但这本书比较慢热,老人家写的,多多担待文字风格😢。欢迎评论!

一、少小离家老大回

1988年清明节前夕,一个“台湾老兵”探亲团回老家常乐探亲,探亲团中较年轻的赵信夫妇被推举为领队。这二十几位上了年纪、沾亲带故的亲戚、同乡,乘机经香港到广州后,转乘旅游包车回乡。从广州经湛江往合浦的公路虽然是国道,但道路却不怎么平坦,横渡珠江,汽车还得搭船渡过。经两天的颠簸,老兵们已是晕晕盹盹,昏昏欲睡。太阳架山时分,汽车驶进两广交界合浦境内的山口车站,司机告诉乘客,这里已是合浦境地了,“半小时用餐,请抓紧时间”。听闻已进入合浦县境,老兵们在迷迷糊糊中都为之一震,许多人一边搓搓惺忪的眼睛,一边说“不吃饭了,都快到家了,还在这里阻时间!”司机笑笑说,“朋友呀,这里离你们家乡还有70多公里,汽车还得足足跑两个钟头呢!”

山口车站饭店准备得很充分,乘客落座,饭菜立即端到,而且经济实惠得令台湾老兵们感到意外。只是老兵们心急着回乡,无心细细品尝,草草用餐包上厕所,不过20分钟便回到车上,查点人已到齐,还敦促赵信去催司机“快点!”若是在广州启程、湛江休息购物呀,便是超过约定时间个把钟头,也还有人“漏鸡”,得四处派人去催促寻找,像是散落满坡的鸭子,要费好大工夫才赶得齐全。可一到了临近家乡,老兵们倒反着急起来,巴不得眼下就见到亲人!

汽车在落日的余晖中平稳前行,本已困倦的老兵们提起精神,都目不转睛地朝车窗外观景。眼前的景象,似乎跟他们四十年前离开乡土时没多大变样。正是春耕时节,水田都已翻犁过,有不少已插了秧苗。村庄看不到多少新的房舍,古时的土瓦屋顶上,照旧冒出袅袅炊烟。远处的山岭依旧青青……看到的都是当年见惯了的图景。老兵们都只是各自静静地观看,没有交谈议论,都似乎在默默地思量:村舍、田野、青山未改,但获准通信这几年间,看到亲人们的照片,个个的面孔都是那么陌生,眼下就要会面的亲人,哪里还能相认?

灰暗的夜幕刚刚模糊了车窗外的景色,十五的满月在晴朗的春夜东升,明月的光辉虽然不如白天明亮,桑园、菜地、稻田却还清晰可辨。当汽车行驶到没有坡岭、没有弯道、开阔平坦的田野公路上,几乎一个接着一个村落急速向后退去,老兵们凭记忆和感觉,便知道快到家乡了,于是,都噪动起来,“到了,快到家了!”

汽车放慢了速度,缓缓通过两边新建了许多二、三层楼的穿镇公路,越近市场中心区,街边夜市的小食摊档和行人越多,车速更慢。汽车到一座百货大楼的交叉路口,按响几声喇叭,慢慢的转向南流江沿岸边的老街区开去,车到一处三条街道交汇的开阔地停下,已是晚上的九点。

台湾老兵乘坐的汽车刚一停稳,苦候一整天的台属男女老少便一拥而上,把汽车围了几圈,紧随客车后面的行李车被阻隔在10米以外,任司机怎么按喇叭、不断呼叫“请让让”也寸步难进。

探亲团的领队赵信打开驾驶室右门跳下车,便听到有人说“这不是阿聪哥吗?”他听闻叫他在家乡的原名,便不由自主的“啊!”地一声,却顾不得打招呼,只朝发话方向挥一挥手,便客气地请挤在车旁的人们让开,走到客车后头用拗口的本地方言说,“请各位让开一点,等行李车靠近。”再去交带押运行李车的老兵,要等大家认亲后才开行李车门,一个个唱名认领各人的行李。

未待客车门打开,台属们呼唤亲人的名字已响成一片。呼唤亲人的名字确实是辨认亲人的好办法,离别四十年的亲人,别说是在夜间暗淡的路灯和月光下,便是在光天化日的白天,也已是“相见不相识”了!

“李奎老弟,哥哥和母亲在这里等你!”

“赵建义,建义三哥,兄弟们在这边!”

……

正欲下车的台湾老兵们,听闻高声呼唤自己的名字,都“啊啊”地回应。这应答声虽然几乎被呼唤声盖过,但那饱含激动带点急切的声调尚隐约可闻。赵信站在客车门边,请大家别着急,下车后自报姓名,好让亲人知道接待。

先下车的赵信的妻子张少华和她的小妹母女、大妹的女儿。少华的几位女亲人是专程到广州接亲并充当向导的。几位女士一下车,便搀扶着手持拐杖的“阿舅”,挤出围住车门的人群,跟随赵家和张家的亲人,走向众多亲人聚集等候的地方。随后是一个个鬓发斑驳或白发苍苍的台湾老兵,一到车门口便自报姓名,脚一着地便听到“××哥”、“××叔”,即刻被亲人们簇拥着、搀扶着带领去各自的亲人群……

探亲团停车的场地,是常乐圩镇旧街豆行(今名二街)、米行(三街)、横头铺(五街)三条小街的交汇处,当年叫“三角铺”。此地原来十分狭窄,“大跃进”年代,南北向的米行和东西向的横头铺拓宽后,这交叉路口便变成了开阔地带、正合作为回乡探亲台湾老兵认亲的场所。每位老兵都围拢着各自的众多亲属,一群群、一簇簇布满了整个场地,阻断了交通来往。闻知“台湾佬”回乡,许多街坊邻里便赶来看热闹,又有不少过往路人顺便驻足围观,一时间,这三条小街的交叉路口,便形成聚集好几百人的闹哄哄场面。

“阿舅”刚来到亲人聚集处,只闻“阿舅”一声,便被一个中年人一把亲切地抱住,未待这耄耋老人反应过来,正愣愣地看着对方之时,便听到“阿舅,我是三弟呀!”“三弟?你是三弟!”老人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白发汉子,就是他离家时才十三、四岁的小兄弟!

赵信和妻子张少华围在赵张两家的亲人中间,称呼他和妻子哥哥、伯伯、长嫂、伯母、姐夫、大姐、姨丈、姨妈的都有,这些都是他们骨肉同胞弟妹及其妻子儿女。然而,他们离家时弟妹们都还是少年、幼儿,如今已当妈做祖了!40年离散,同辈弟妹都已变得面目全非,哪里尚存别离时的丝毫痕迹!

赵信在亲人圈里几番环视,觉着有位稍显矮胖、头发斑白的中年妇女似很面熟,细细端详,发现她左眼角上的小疙瘩,颇为惊疑的叫声“你是素芬二姑!你——”后半句话并未出口,心里本想说“怎么变得如此苍老了!”却欲说还休。只见一直仰着头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哥哥的素芬,双眼眨几下便泪水涔涔,哽咽应说,“哥哥,我是二姑。”当张少华闻知眼前的妇人,便是当年日夜相依相伴、别后日思夜念着的小姑,即从丈夫身后叫声“二姑!”把丈夫推开,二姑趋前扑到她的身上,“长嫂!——”一声,便哀哀的哭出声来。“长嫂,你可回来了!”张少华轻柔地抚摸着小姑的肩背,“别哭,别哭,我们能再见面,该高兴才是。”可她也已泪流满面,话语哽咽了。二姑触景伤情一哭,便把个亲人久别重逢的欢聚,变成了伤感的会面,亲属们都陪着落泪。

赵信夫妇少小离家老大回,几年来在通信来往中,亲人们都只是概略讲讲家庭生活的一般情况而已,寄的照片既稀少又不清晰,且未必是近照,难以看到实情,未曾想到一个个都已“鬓毛衰了。”目睹自己的弟妹们的容貌再无法辨认,怎不感慨万千!只是眼下还不是相叙离情别愫的时候,作为领队的赵信,还要安排老兵们认亲后领回行李,询问是不是都有亲人接待,能保平平安安回到家。离散后的几十年漫漫历程,只能待回到家里才细叙了。

赵信正欲举步去了解认领行李的情况,却想起去看望老父亲的事。询问一直跟老父母一起生活的小弟赵瑞,“父亲能不能走动,”小弟说“父亲早已睡了,况且这里离家有一里多路,还是明天早上去吧。——今晚见了你们,恐怕他就一夜都睡不着了。”

在赵信夫妇与亲人相认的同时,老兵李奎在自己的亲人圈里跪倒在母亲跟前,只说声“母亲我回来了!”便哽咽着再不能多说一句安慰的话。已80多岁的老母亲,双手颤抖着托起他的脸便伏靠于儿子的头上,“小鸡弟呀小鸡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右手挺用力拍着儿子的肩背,边哭边诉,“你都变成老大人了!”抽噎几下又说,“你命好苦呀,三岁便没了父亲,十四岁就跟着舅父去当差,你——”李奎的哥哥一直守在母亲身边,他知道母亲有诉不尽的苦楚,劝老母回家后慢慢再说。他转身吩咐大儿子用自行车先载阿婆回家,等他和李奎叔叔领取了行李就回。

尽职尽责的老兵张芝汉守住行李寸步不离,听闻有人高声呼叫“三叔,三叔!”却未见有人回应。想必就是呼唤他了。但他像当兵时那样严守纪律,只向呼叫方向望去,却不离开行李车去跟亲人会见,用夹杂着国语、粤语的本土方言问“系绍初儿吗?三叔在行李车边!”不一会,一位壮年农民拨开人群,领着一个老农妇和一群男女朝他走近。这位年过古稀、身材魁梧壮实的老兵先问“是绍初儿吧?”“是,三叔,我和阿妈来接你!”老兵正想拉近他离家时只有三岁的儿子认一认,却闻老农妇“芝汉!”一声,他即时跨前一步跟老农妇打了个照面,却相对无语。老农妇只看了看老兵一下,仰着的头便垂下,双手掩面啜泣起来。那七尺大汉见老妻如此悲凉,眼睛也湿润了,他对老妻说“维英,你,你这几十年拖儿带女受苦了!”老农妇只顾着哭泣,再不发一言。老兵呆呆地看着伤感至极的老妻哭泣,却不知用什么话语宽慰,苦涩的泪水顺着老脸的雏纹簌簌的流下。那老兵木然地站在老妻面前好一阵子,才指指站在儿子身边的农妇,“她是——”儿子说“是小妹绍珍呀!”那农妇一声“三叔!”又哭了起来……这老兵哪能认得小女儿啊,他离家时小女儿还在老娘肚里!

赵信看到停车场地里一群群至亲相认的情景,尽皆悲酸的诉泣、伤感的慨叹。前些日子,老兵们闻知获准回乡探亲激发起来的兴奋和欢欣,在会见亲人时已荡然无存。这些漂泊异乡时四顾无亲的游子,长年累月只顾得为生存挣扎,为活命奔波,在日常生活里没有得到过一点儿亲情,人性中固有的思乡念亲的本性,被强行禁锢、压抑于内心,如今回到自己的乡土,与日夜思念的亲人一旦见面,日久深埋的亲情骤然引发,便如水库中的止水打开闸门般奔泻。此刻,慨叹、落泪、悲泣,便是庆幸劫后余生重得团聚的自然表达。台湾老兵初会亲人未闻欢声笑语,喜悦却隐藏在泪眼深处。

短暂的闹哄哄现场会亲、认亲过后,首批回乡探亲的台湾老兵,由各自的亲属簇拥着或用自行车搭载回家去了,无关自身痛痒来看热闹的街坊、路人也随之散去。这些局外人看到台湾老兵会亲时落泪、慨叹,免不了交头接耳从旁议论,有人为老兵与骨肉亲属离散几十年而唏嘘,甚至赔点同情的泪水;有的说“哪家人有台湾佬回来就发了!”有的说,那些家无父母妻儿又无同胞兄弟姐妹的“台湾佬”,不知还回来做什么……人多嘴杂,各抒己见,不必见真。但是,正是这些局外人,还有常乐这一方土地,这三条小街交汇地带,见证了台湾老兵初回乡探亲时与亲人团聚的真实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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