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琴
湘琴

写写

地铁


她今年二十二岁了。

这个数字不可怕,又或许,没有一个数字是可怕的。

妈妈今年几岁了啊,她还要埋头想一想。她点进妈妈的朋友圈,加载的圆圈画到一半,地铁的门就关上了。

她索性把手机收起来。

四十?四十五?

地铁骤然加速的那一瞬间,她想起来了。

嗯,是四十六。妈妈比她大整整两轮,和她一个属相。都是牛。

“牛魔王的牛。”她喃喃,似乎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在脑海里落下。她们的声音很像,小时候她热衷假装大人,冒充妈妈给姥姥打电话。

姥姥也听不出来。

只说,卉啊你别跟那些男人混了,早点定下来吧。

嗯嗯。她那时候听不懂,学着平时妈妈的样子应付了两句。

听见咚的一声挂掉,她心情也特别好。

妈妈也催她,你快点儿定下来吧,

她总推脱,妈我进地铁了啊没信号了,然后等着妈妈挂掉。她总是舍不得挂电话的那一方。

妈妈挂的干净利落。

她想起妈妈的第一个男朋友。

总是和妈妈绕着电话你一句我一句,软绵绵地争斗着,你先挂嘛,你先挂。

她在一旁写作业,竖着耳朵仔细偷听,等着妈妈一挂电话就弹出一个笑脸跳起来说,妈妈我今天听到了一个笑话,你知不知道挂掉就是死掉的意思啊,我先挂了噢。然后捏住自己的脖子,翻个白眼,吐出舌头。

妈妈笑得很大声,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背上,不学好!

她得意洋洋地继续坐下来写作业,好无聊。

不就是把古诗拆开了填上一句又填下一句。他们天生一对怎么可能会有人填错啊。

她同桌就总是填错,早自习上互查背书,问他离离原上草,他都睁着一双大眼睛只看着她,不说话。

一岁一枯荣,她替他说出来,装作大人的样子说,你是不是傻啊。

他当然不傻,他故意把“停车坐爱枫林晚”写成“停车做爱枫林晚”。

你疯了吧,她帮他批的时候用钢笔重重地圈了起来,红色墨水几乎要洇到她脸上去。

做爱。她也知道的。妈妈有时候晚上会像猫儿一样呜呜咽咽的叫,她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去听。

妈妈在受苦吗,但是第二天她总是很开心。

早上她问妈妈,妈妈你昨天晚上怎么一直哭啊,哪里不舒服嘛,妈妈给她扎头发的手一紧,勒住她的头皮,没有,妈妈肚子疼呢。

噢,她点点头。

于是她就想,原来爱的痛苦是这样让人欢欣。


她在地铁上很容易睡着。人们涌上又涌下,那声音很像一条河流,闭上眼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心事被稀释被冲走,难得的安详。

他是不记得第一次在哪里看见她的,好像不知不觉中有只小鸟总是飞过他的眼前,在他肩头假装落下又扑扑飞走。

但是她记得很清楚。第五次被他看见的时候,他很开心地笑着说,你这么容易睡着哪天被别人捡走了怎么办。

一二三四五。太久了,她想。都能做一个绮丽大梦,乘着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呼啦啦地飞翔,流向未知的黑暗。

但是她还是笑嘻嘻地回答,不知道啊,要不你把我捡走吧。

他光笑不说话,贴过来低头吻了她的头发。像小动物一般的触感,粗粗的,热气哈在她的脖颈,哪怕下一秒就张开血盆大口。被吃掉也没关系,这就是她做的决定。

她也开始,挽着他的手臂走在路上,拐弯的时候他把她放在里面,这样她只需迈一小步,就能跳过那个爱情的街角。

她的恋爱是在心里给自己的答卷填空,一起去看电影,收到了几件礼物,无聊时玩他的手指,在电梯上踮脚亲亲,躺在他的身下,透过他的肩膀看天花板,再看向他的眼睛,她忍不住问,你爱我吗。他不说话,他的眼睛也不说话,像一方沉寂的湖面,而她隔着重重山,无论她怎么嚷闹呼喊,他也不会泛起一点涟漪。她忘了这是一张答卷,除了红红的对勾和叉号,问号是无人问津的。

答卷翻过去,还是一片大好的雪白。


老师在黑板上写作文的题目,长大的梦想。长长的两个45分钟划过去了,她的笔尖在纸上颠簸,颠出一句老掉牙的话,王子和公主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无趣。老师点她起来读自己的作文,转头将热切的目光投向那些小小科学家们、宇航员们。

而她在心里孜孜不倦,给王子和公主的爱情城堡种上重重保护的藩篱。

比如说,厨艺。

厨艺是必须的。她看过妈妈精心做菜的样子,男人就在一旁抱着手观看。偶尔凑近尝一点味道,多数都被油烟味呛出来。剩一个汗涔涔身上挂满葱姜蒜爆香和酱油醋味道的公主。

不行,厨艺不行。

他也看过她做菜,她用少量的油和温和的火,还问为什么。她懒洋洋地把围裙脱下来,说,我不喜欢做饭。他笑着说,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嘛,她也不会天真地去问。

只是她没法思考,那些用过家里餐具的男人,都是因为什么原因消失的呢。她读过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无法解释。她知道她妈妈的美,是从那些光洁的餐具,没有异味的水槽口,没有油烟黄渍的瓷砖墙里开出的一朵花。

再比如说,谈话。

妈妈多数是听的那一个,像萌芽的小树一样懵懂又安静,被哗啦啦的浇灌着,他们说的开心了,就摸摸她的枝条。她就顺从地打开,打开一条通往春夜的路。

可是跟谁不能说呢,跟自己就可以,天上的云也可以,点支烟也可以,还有那么多女人摇着她们的枝条,和蝴蝶一起招摇。

那还有什么呢?

藩篱种了一层又一层,城堡被人遗忘了,现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啦。


第一次听妈妈哭是小时候过年的晚上,姨婆姐妹围在一起聊天,她在旁边饶有兴致的听。小孩,男人,老人。叽里呱啦地吐出一大堆令人眩晕的甜蜜。她很快就睡着了,妈妈把她揽在臂弯里,隔着妈妈的胃妈妈的肋骨,那哭声很像一座城堡流沙一样坍塌,泪水冰冰凉凉,洒了一点在她脸颊上。她假装熟睡,想让那滴泪自己风干,可是没有。那滴泪打湿的面积一圈一圈变大,连同她的脸她的心她的身体一起泡胀。隔天起来还是美好的新年。妈妈陪她去上学,大步小步的又跳又笑,书包肚里的铅笔盒哗啦哗啦响。

再后来她有了很多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看电视的时间。

她知道不给找上门来的男人开门,声音猫一样细的说,我妈妈不在家。有时候她点着灯查字典读完一整本小说,妈妈还不回来,她就去把妈妈的拖鞋摆成朝门的位置,早上出门的时候再去把那双没人穿的拖鞋摆正。

再大一点儿呢,她穿着校服骑车上学,胸部鼓起疼痛的包。妈妈有时候会穿的特别隆重带她去吃饭,连裙摆摇曳在脚背上都觉得一丝不苟。她会故意把马尾抓乱,这样妈妈就会用同样甜蜜的眼神看着她,一边嗔怪一边帮她重新梳一遍马尾。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想开口问,妈妈你爱他吗?

爱呀,她能想象妈妈的声音,像从她自己的喉咙里冒出来的一样,滚烫,不知真假。

可是她问不出口,妈妈怜爱地摸摸她的头顶,说,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她其实不懂。

爱是由许多动词组成的,比如说,见很多面,第一次见面时看你背后的风景,偶尔看一看你的眼睛。然后呢,然后去吃饭,挑喜欢的餐馆,合一下两个人的口味,吃不吃辣,喜欢吃蔬菜还是肉,牛肉猪肉还是鸡肉,内脏吃吗,海鲜喜欢吗,主食喜欢吃哪种,米饭还是面条。吃饭的时候也要看一看对方的眼睛,动荡地从杯杯盏盏里看过去,抿一点酒,然后正式地脸红。等到可以放心地大醉的时候,就让他流过来,从四肢到血液,从眼波到吻。还得一起度过很多无聊的清晨、午后、傍晚。下雨时他头发的味道,得知道吧。睡不着的深夜,要起来看看黑暗里他的脸吧。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而不是一个男人走进家门,又走出家门。像一趟地铁开进站,再开出去。

他跟她说分手。信息在到站的那一刻跳进来。她想说好,又觉得也没什么必要,写了几句祝福的话,祝工作顺利,删去又写了,祝三餐愉快睡眠优质。后来又补上,祝天天开心。

原来开口说祝语比开口说爱你要简单轻松得多,反正都是不会落地的话。这个人这朵花这趟车,以后都不会再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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