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芸安
蕭芸安

台灣音樂創作人、聲音藝術家、旅行者、心理學實踐者。 芸安對亞洲傳統文化及東方哲學思想有著濃厚的興趣,計畫性地旅行亞洲多地,將聲音採集作為文化觀察的媒介,並結合音樂,創作出不同形式的展演作品。 2020年起,開始深化自身表演方法論,開展《循聲旅者》系列展演及工作坊活動。

《聲旅漂流:印度尼西亞》婆羅洲的記憶


「我們自身遠比我們猜測的更豐富。我們的心靈有自己的黑暗非洲、蠻荒婆羅洲、亞馬遜盆地。它們那巨大的幅員繼續等待著被探測。」------ Huston Smith 休士頓·史密斯《人的宗教:人類偉大的智慧傳統》
卡普阿斯河(Sungai Kapuas)

加里曼丹島(Kalimantan),是世界第三大島,婆羅洲(Borneo)上的印度尼西亞領土。這座和爪哇截然不同的大島,北邊是東馬來西亞與汶萊,傳說中會吃人的原住民達雅族(Dayak),就住在婆羅洲熱帶雨林的深處,也就是全世界最長的島嶼河流,卡普阿斯河(Sungai Kapuas)的上游。

結束在爪哇島上的長途跋涉,我坐上印尼的國內班機,來到了加里曼丹島的坤甸(Pontianak)。


加里曼丹島的公共建設發展遠不如爪哇島,印尼境內也不像東馬來西亞或汶萊,有著較完善的觀光資源與規劃,也因為整座島嶼相當地大,在這裡,獨自旅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我出發之前,透過研究所同學的協助,在台灣便已事先聯繫到位於坤甸的一所華人小教會。由於同學的丈夫是牧師,黃牧師,每隔幾年,黃牧師的教會都會與坤甸的這所教會交流,從台灣來到加里曼丹拜訪他們。

黃牧師協助我聯繫坤甸教會的牧師與師母,他們都是華人,牧師是客家人,師母則是潮州人,都能說流利的華語。黃牧師和他們說明我的來意,還有預計到訪坤甸的時間,在那段時間,我會住在教會的房舍裡,而師母也會協助我在加里曼丹島上的田野。

我記得當時黃牧師撥了通電話給我,除了告訴我聯絡的情形之外,黃牧師還對我說了些鼓舞打氣的話:

「芸安,我已經都聯繫好牧師他們了,師母到時會到機場去接你,你不用擔心,有任何問題,他們都會盡可能協助你。那你自己呢?已經準備好了嗎?」


這是我第一次要走出中文的世界,去到一個語言不通的國家,也是我第一次將會經歷到這麼長程的旅行,我記得,所有人聽到我會在印尼獨自旅行時,都向我說著他們對於這個國家的擔憂及恐懼,好像我即將前往一個很危險的地方似的。於是那段期間,我就帶著那份對未知的焦慮,準備著我的印尼之旅。

「其實有一點擔心,加上這次要完成的任務很多,所以心情有點緊張。」我回應黃牧師。


「別擔心,耶穌會與你同在的。」黃牧師最後在電話裡這麼說。

坤甸 Agape 教會

坤甸牧師的家,是一座手工搭建起來的大型聯貫木屋,牧師、師母和四十四位大部分是達雅族的孩子一同居住在那兒,木屋旁有一間小禮拜堂和一所小型的學校。這裡不是非常有錢的教會,甚至沒有什麼經費,生活簡樸純粹。師母告訴我這個區域是以前華人的難民區,爲了躲避荷蘭時期原住民的反華暴行,荷蘭東印度政府將華人暫時安置在此處,至今仍然有許多華人在此定居。

教會的名稱是 Agape,來自希臘基督教的名詞,指的是「愛」與「慈善」的最高形式,是上帝對人的愛,也是人對上帝的愛。這份愛是一種普遍的,無條件的愛,這種愛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可以超越並持續存在。


旅程進行到加里曼丹島,已經將近尾聲,一路上因為水土不服、氣候炎熱、飲食不潔、壓力、情緒等原因,來到坤甸時,我已變得十分消瘦,和出發前判若兩人,體力也幾乎到了超支的狀態。

在牧師家留宿了十多天,受到師母諸多的照顧,我沒有想到在坤甸,會有這麼一段時間和一群達雅孩子朝夕相處,他們的天真善良溫暖了旅人極其疲憊的身心,即使他們大多無家可歸,失去雙親,我卻可以感受到他們無私純粹的愛。


每天清晨五點,孩子們會輪流擔任早晨敲鐘的角色,手搖著綁在木屋樑柱上的金屬搖鈴,叫醒所有的孩子起床洗漱,準備進行每日的晨間禱告。

在 Agape 醒來的第一個早晨,我便是被這清脆的鈴聲給喚醒,接著聽見孩子們從禮拜堂方向傳來的嘹亮歌聲,他們正清朗地唱著詩歌,因著歌聲,我好像也與耶穌更接近了。


因為體力透支的原因,在教會的時間,我多半待在木屋內休息,上午孩子們到學校上課,我便獨自在木屋裡讀書,或是整理旅行日誌。等到中午,低年級的孩子放學,我便和他們一起吃午餐,下午,我們會隨意找些活動一起玩耍,等到高年級的孩子傍晚下課,我們再一起幫忙準備晚餐,接著全家四十多位孩子集合用餐,晚飯過後,再到禮拜堂進行晚間的禱告及詩歌吟唱。

那就是我在 Agape 每日的生活,但我卻一點也不無聊,有幾次趁孩子上學時,我還偷偷地走進學校,探望他們上課的情形,孩子們在學校操場遇見我,看見我手中拿著攝影機,便都興奮地圍在我身邊,搶著要和我合照,或是擔任我相機中的模特兒。

這群孩子完全沒有心機,他們的眼神透露出他們是多麽純淨又天真的靈魂,你幾乎無法想像他們來自極其窮困,物資匱乏的農村,因為他們看來毫不缺乏。


四十四位孩子之中,我留意到有一位唯一的華人女孩,年紀大約十七歲左右,也許因為我也是華人的緣故,我們之間似乎有著某種聯繫。

「姊姊,晚安。」每天晚上睡前,女孩都會到我房門前敲門,用她唯一會的華語對我道晚安,而我也總是隔著房門回應她。

有一天,我問起她的中文名字,但她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詞,最後只告訴我,她叫做 Cinta 。直到我後來私下問了師母,才知道 Cinta 有個真正的華人名字,陳淑霞。


「我希望你可以去瞭解你身上的中華文化,還有印尼文化,那可以幫助你認識自己,就像你認識神一樣。」 離開坤甸之前,我用 Google 翻譯軟體,將我想說的話翻譯成印尼語,對 Cinta 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 Cinta 不願意說出自己的華人姓名,但身為 Agape 唯一一位華人,我想她或許有對於自己身份認同的其他想像。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段對著 Cinta 說的話,可能也像是對我自己說的吧!


在 Agape 生活的日子,除了有這群孩子的陪伴,有時候,也會有一位大約七十多歲的華人爺爺到木屋找師母談天。

鄭叔叔是師母多年的好友,也是 Agape 禮拜堂的教友,住在離教會幾個街區的地方,有時,他會騎著單車來探訪,順道留在木屋內與孩子們一起用餐,因此,孩子們對他也都相當熟悉。

鄭叔叔知道我想了解印尼華人的樣貌,便熱情地向我述說許多故事,尤其是在加里曼丹島上,有關太平洋戰爭時期的故事,後來幾天,鄭叔叔甚至每天來訪,我索性便用口述歷史的方式,用錄音機將鄭叔叔的故事記錄下來。

鄭叔叔口中的戰爭故事相當地精彩,有一天,他甚至帶了地圖向我解說當時華人在婆羅洲上遷徙的路線,還有他記憶中關於日本軍隊的印象。其實我對於那段歷史並不熟悉,但母親曾經說過,外公在日治時期參與過兩次的南洋戰爭,就是所謂的日籍台灣兵。

外公原先是台北士林的公車司機,因為有駕駛大型車輛的經驗,便被徵招參戰,派到前線駕駛物資補給的運輸車。也許是因為參戰的形式並不是在沙場上防衛戰鬥,加上可能也有些運氣的成分,外公兩次都從南洋平安歸來,媽媽說,他是當時士林唯一一個活著回來的士兵。

鄭叔叔激昂地說著那段時期的故事,好多婆羅洲上的地名跟歷史名稱不斷出現,許多故事的細節,如今我也遺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幕情節,是我至今都未曾忘記的。


「我記得當時,整個婆羅洲非常混亂,到處都是日本兵,我常常看見他們帶著大槍,在街上走來走去。那時候我只有十歲,也不知道應該是要害怕還是尊敬,但我永遠記得有一個日本兵,他是台灣人,他常常出現在我面前,有一次,他將我抱在大腿上,和我說著台灣的故事。」

鄭叔叔說起這段故事時,語氣突然和緩了下來,態度變得十分感性,我彷彿可以感受到十歲的鄭叔叔,就在那個述說的當下,與我們在一起。


這段婆羅洲上的記憶,直到現在,我有時仍會幻想著,當年抱著鄭叔叔的那位台灣日本兵,是否會是我的外公呢?就像那位拜訪奶奶家鄉的荷蘭男孩,這一切,是否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



在坤甸的最後一個晚上,師母邀請我參與晚間的禱告活動,她問我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對孩子們說,她可以幫忙翻譯。


「我很高興,這是我第一次到印尼,我已經旅行兩個多月了,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來到這裡,更沒有想過會遇見你們。這場相遇,讓我有很多的收穫。我應該差不多要回家了,謝謝你們,讓我能在旅程最後一個目的地,感受到平安,我知道,那是因為耶穌和我們在一起。不知道未來有沒有機會我們會再見面,願主祝福你們,希望你們的未來都能一切順利。」

我不曉得孩子們是否有發現,說這些話時,我其實有幾分哽咽,但在那個當下,禮拜堂內十分安靜,每一位孩子都睜大雙眼專注地看著我,聽著我說話,我想,在我心中的千言萬語和感激,他們是能跨越語言感受到的吧!

說完給孩子們的祝福後,師母便帶著我和四十四位孩子,一同禱告。


「謝謝你,芸安,謝謝你在這段時間,跟我們在一起,跟主在一起,希望你回到台灣以後,一切平安,我們在這裡,祝福你。」


黃牧師說得對,這趟旅程,耶穌始終與我同在。

孩子們的搖鈴

Agape Kids

最後一晚在 Agape,由孩子們在小禮拜堂內練唱的詩歌



*參考資料:
維基百科 - 婆羅洲
維基百科 - 達雅族
維基百科 - 婆羅洲戰役
維基百科 - 日籍台灣兵
Wiki- Agape


*此旅行計劃為2015年《聲旅漂流,印度尼西亞:探尋千島之國的華人文化基因》,
由財團法人龍應台文化基金會 第三屆思想地圖計畫資助。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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