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已無李登輝

從皇民、左翼青年、台共叛徒、農復會學者從政、虎口下的副總統變總統，到分別架空郝柏村與李煥、聯合學運社會力逼退萬年國代、主流驅逐非主流、聯合地方派系圍剿中央外省權貴、黑金政治，再到修憲、民主化第一任民選總統、台海飛彈危機，裂解國民黨，政權和平轉移。

就算到了覺得自己涉身時代漩渦的時候，李前總統也早已不在公職，但我們卻無時不刻活在他巨人的身影下，以及那些無論好壞的龐大價值遺產中。

李登輝先生的過世，應該不只是一個前總統的離去，也不該僅止於討論他的「民主先生」頭銜，究竟是「順水推舟」還是「陸上行舟」，而是應該從以下兩個角度來定錨他對台灣史乃至世界史的意義。

第一、台灣史的意義：蔣經國-李登輝學校終於正式落幕

蔣對李的賞識，除了李的省籍、學識、歷練、能幹、寡言與不結黨以外，有一說強調，兩人早期共同的布黨經驗，使得兩人在革命型政黨的黨組織建構與黨機器運作上，有跨越省籍的共同語言。

從黨國政治明星馬英九前總統到經貿談判政策幕僚蔡英文現任總統，兩人都有不同程度上受到蔣李學校的訓練，承襲共同的辦事風格。

待李登輝先生過世、蔡英文總統卸任，蔣李學校隱藏在深層的布黨風格，在台灣的影響力也將逐漸式微。續任的總統無論是何人、何黨，都將是沒有受到蔣李學校影響的新世代。

在這個前提下，革命型政黨或曰剛性政黨搭配代議政府在台灣的矛盾現況，或許也會有討論與改變的契機。

第二、世界史的意義：東亞殖民地菁英教育世代的終結：

無論是東北亞同樣受過日本教育的朴正熙(南韓)、東南亞受過英式教育的東姑拉曼(馬來西亞)與李光耀(新加坡)，以及受過法式教育的胡志明(越南)。被殖民者身分的羞恥、讀殖民者書籍以求超越殖民者知識程度的雄心，造就了那個世代無論進步或保守菁英的特殊世界觀與知識品味。

這種教育的訓練下，正如同李登輝先生自己所回憶的，青年人會主動思考生命、形塑價值，在安德森所謂的「帝國朝聖之旅」上，創造堅毅的自我、釐清我群與他群的區隔，殖民地因此成為了母國與祖國。

而這個有關共同體的想像，除了對殖民者壓迫所呈現的時代氛圍切身體會外，更重要的就是菁英教育下，對知識的渴望達到後世無法企及的精神高度。

殖民地的氛圍正如同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所言，是沉悶、壓迫而絕望的，但也是在這種不平等的環境下，誕生了這個世代的強大心靈。這種內在世界，不是國民政府作為遷佔者國家主導的中國民族主義「國民義務教育」以及「聯考制度」能夠打造的。

李登輝先生最喜歡的三本書中(《衣裳哲學》、《浮士德》與《出家及其弟子》)，倉田百三的劇作《出家及其弟子》，應該是其中最為平易近人的。

短短小冊中，我們看到的，不外乎是浪漫主義熱情走向盡頭所帶來的絕望，乃至存在主義起頭所創造的孤單與虛無。偏愛此書，將之擺在重要地位，甚且內心世界如此堅毅彭湃的哲學家皇帝，已不再是我們這個世代會有的了。

山裡有各種各樣的人。

可是我的心裡有一種孤單是不能跟他們說的。

我有一種對人生的愛和悲的憧憬。

如果說了，我擔心人家不理睬我，或者被別人歧視。

我的這份孤單一直固守在我的胸中。

這種孤單在我的心裡逐漸地成長，但我對孤單是甚麼一點也不懂。

我快下山的時後，覺得心裡孤單的像是即將破產一樣。

孤單是真實的，孤單的時候是沒有辦法不想孤單的。

你的孤單可以根據對象而得到安慰，但我的孤單靠甚麼都得不到安慰。

我的孤單是作為人的命運的孤單。

這是需要你累積了人生的經驗以後才能明白的事情。

(倉田百三，1917，《出家及其弟子》)

世間已無李登輝，世間再無李登輝。

面對下一個可能到來的「馬基維利時刻」，共同體的人們依靠的，也不該再是強人孤單的決斷，而應該是強人身後所締造共和的韌性。是「孤單的集體」而非「集體的孤單」，方才能幫助我們共同渡過國際政治蒼茫大海上每一次的驚滔駭浪。